更始帝看到刘縯入见,令其于右手近前就座。笑道:“近几日朝务繁忙,少有与大司徒亲近,多有冷落。今日专程设宴,为大司徒解闷。”
刘縯忙起身推谢:“微臣何德何能,敢劳陛下如此?平日里陛下已经厚待微臣甚矣。微臣肝脑涂地,定要报效吾皇圣恩。”
“大司徒忠君体国,当真是朝廷之幸,朕自登基以来,常感念大司徒平定南阳,夺取宛城之功。若无大司徒统兵有方,朕岂能稳坐朝堂,与众卿把酒言欢?今日之宴,权当为大司徒庆功。众卿都当以大司徒为楷模,为我朝千秋万代而鞠躬尽瘁。朕决不慢待,愿与众卿同享太平盛世。”
听到这番话后,绿林众将面色不喜,刘縯隐隐感到众臣的汹汹妒意,而自己也觉甚为刺耳,心中更是颇为悲凉。正如刘玄所言,若无自己,哪来这南阳朝廷?可最终却是自己沦为人臣。虽然刘玄皆是嘉许之言,但在刘縯看来多有讥讽之意。可越是这样,刘縯越是冷静,既不能显得自恃功高,目中无人,又不能过于做作推辞,引得刘玄及绿林众将猜忌。只是笑脸相迎,连连拜谢:“微臣岂敢居功?皆是天命归于陛下,得上天庇佑我大汉王朝,才有这朝廷的安稳。微臣不过是借陛下威名,代天子征伐,得建尺功。这亦是微臣三生有幸,得遇明主,追随左右。”
刘縯几句话说得滴水不漏,使刘玄及众臣难寻破绽。自归宛城以来,发觉种种凶险局势之后,刘縯一改先前的豪放不羁,不拘小节,处事越来越谨慎,唯恐被抓住把柄,扣上罪名。
这番话在刘玄听来颇为受用,甚是满意。虽明知刘縯口是心非,心存不满,但越是这样,刘玄越有一丝高人一等的快感,不尤沾沾自喜,任你刘縯如何英雄了得,只要将你牢牢攥在手心,又能翻起多大风浪?刘玄笑道:“大司徒过谦了,快快入座。今日歌舞皆是莽朝官署所献歌姬编排,朕已看过,远甚乡间曲艺杂耍,精彩得紧,大司徒不可错过。”
待曲乐响起,舞姬轻摆,身形婀娜,还当真悦人耳目。堂上众人沉醉其中,饮酒赏舞,却也显得歌舞升平,一派祥和。刘縯悬着的心稍稍安稳,看来是自己多虑了。莽朝未灭,料刘玄还不至于早早排除异己,自毁栋梁,遂小心陪着刘玄饮酒,不敢多言。
一曲终了,歌舞退去。闲余之中,诸将便在朝堂之上猜拳行令,乱哄哄一片。刚才还甚为雅致的天子宴会,立刻变作市井酒肆一般,俚语碎言,乌烟瘴气。刘縯在这片杂乱之中,心里甚是惆怅。若是汉庭未建,众将如此嬉闹,倒也无不可,但现在毕竟是堂堂大汉朝廷,怎能毫无礼法可言?若任由这般下去,朝廷毫无威信,如何能收拢天下?不禁更加理解来歙的良苦用心。刘玄无德无能之辈,贪恋声色,纵容草莽,大汉朝廷怎会稳固?必要取而代之,方能复兴大汉,为国为民。
正这般腹诽着,李轶突然起身离席,行至刘縯案前,举杯相敬:“下官感慕大司徒功绩,甚为钦佩。自随大司徒举兵以来,聆听大司徒教诲,下官感恩戴德。清清一盏薄酒,略表拳拳之心。”
听着李轶没头没脑地一番夸赞,刘縯有些狐疑。自刘玄被绿林突然推为更始将军统领新市、平林两部,而不久便胁众举为皇帝之后,刘縯便暗中打探,竟发现其中多有李轶、朱鮪之谋。朱鮪倒还好说,本就是绿林之人,自该如此。李轶早早便随李通入刘氏幕府参赞,为刘縯视若智囊,却偷偷背弃自己,向绿林投怀送抱。细细一想,沘水战前,李轶推举王匡为帅,怕自那时起,就早已身怀异心了。文叔也发现李轶诸多异常,劝诫自己小心戒备,不可复信此人。自此之后,不但对李轶有所提防,即便是向来紧随自己左右的李通也慢慢疏远。今日李轶突然大献殷勤,刘縯怎能不疑?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淡淡笑道:“中郎将言重了。”
李轶却不饮酒,继而说道:“大司徒何必如此自谦?其实又何止下官如此推崇大司徒,军中也多有敬畏大司徒如军神一般。那偏将军刘稷可不就只认大司徒吗?陛下登基之时,刘将军可是大放厥词,多有诋毁圣上之言,为大司徒鸣不平呢!”
刘縯看了看李轶,又微眯双眼,暗中偷瞧刘玄神色。只见皇帝不喜不怒,若有玩味地盯着自己。在与绿林争辩立谁为尊时,刘稷和张卯刀剑相向,而刘玄登基后,刘稷更有不满之言。虽然自己已在军中下了禁口令,谁料百般隐瞒,还是被李轶打探了去。在今日众目睽睽之下公之于众,刘縯才觉此宴当真凶险。起身向刘玄一拜:“陛下,微臣管束不严,竟有部将说出如此无君无父狂言,自请陛下罢黜微臣官爵,以正朝纲。”
刘玄坐在天子宝座之上,看着李轶言辞辛辣,直指刘縯,不觉好笑。今日之宴,是自己授意赵萌、申屠建联络朱鮪、李轶所办,意在探查刘縯虚实口风。若有可能,直接除去刘縯自然上佳,若难以速成,寻其软肋,削弱刘氏在军中地位也算良策。谁知李轶自诩善谋,也就这点本事,当真幼稚。刘縯功勋卓著,名扬天下,岂是一些虾兵蟹将的小角色几句牢骚就能搬倒的?这下好了,刘縯以退为进,自请罢官,若真如其所愿,不仅使自己落个鸡肠小肚,昏聩无能,苛待功臣的恶名,还使刘縯脱离朝廷掌控,岂非龙入大海,放虎归山?刘玄不尤大失所望,今日之宴怕是白办了。笑对刘縯说道:“大司徒不必如此,不过是些后生晚辈不晓事理罢了。那刘稷不也是朕的后辈吗?朕岂会和他一般见识?大司徒休要再提辞官之事。狼烟未灭,大司徒怎可退老山野?”
皇帝不以为忤,刘縯谢过圣恩,回身落座,心中却不敢大意,小心应付。
李轶自感无趣,回入席中,与朱鮪相交耳语。刘縯只作不见,自斟自饮。
这时,刘玄若无其事地看着刘縯,说道:“大司徒征战沙场,定少不得神兵利刃,朕观爱卿佩剑,朴实无华,倒也稀罕,可否容朕一观?”
方才刚刚恢复的喧闹朝堂一瞬间又平静下来,众臣盯着刘縯一举一动,看他如何应对。
刘縯头脑之中飞速运转。若按汉朝旧制,携带兵刃上殿,乃意图不轨,杀头灭族之重罪。可朝廷初建,仪制不齐,刘玄连官服都懒得过问,又怎会在意其他细节?故多有身不解剑直入朝堂之人。就是今天,便有不少携带兵刃赴宴将帅。刘縯素来剑不离身,自然也未卸下。皇帝突然问起此事,究竟何意?转又一想,自己贵为三公,即便依照旧制,亦有剑履上殿之荣耀,刘玄若想以带剑面圣加罪自己未免牵强,难不成他还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格杀自己不成?他近在自己身侧,真当刘縯一身武艺是白来的么?想到这里,刘縯放心大胆,解下长剑,转过剑柄,恭恭敬敬双手奉上:“不过是祖上相传之物,倒让陛下见笑了。微臣斗胆,烦请陛下赏析。”
刘玄接过长剑,拔剑出鞘。顿时寒光四射,煞气外泄。也不知此物由刘家祖上传至今日,取过多少性命。只见剑身都已被鲜血润泽,显得乌光锃亮,大殿之上一时寒气逼人,似乎隐隐听见亡魂哀嚎之声回响不绝,当真世所少见。刘玄持剑在手,就在刘縯面前随性舞动起来,呜呜作响,虎虎生威。众臣席中看得真切,就见剑锋距离刘縯尺许,数次仅擦面而过,疑惑刘玄莫不成要手刃刘縯?而刘縯面无惧色,如脚底生根一般,立于原地,毫不躲闪,圆瞪虎目,面露笑意,静静看着刘玄舞剑。
突然,刘玄嘴角一笑,挥剑凌空劈下,如天际孤虹,划出一道美妙曲线,直取刘縯面门。众臣大惊,险些呼出声来。赵萌、申屠建等近臣唯恐刘縯困兽之斗,伤了皇帝性命,急忙向前便要护驾。而朱鮪、李轶等绿林众将,心中狂喜,刘玄亲手格杀刘縯,倒也干净利落,如此以来,刘玄声名丧尽,自然要对绿林惟命是从。
谁知,千钧一发之际,刘玄剑锋猛转,苍啷一声,几案之上酒樽断为两半,长剑却毫不停留,又带下一块桌角,余势不减分毫,噌的一声斜劈入大殿砖石之中。而酒水四射,溅得刘玄、刘縯满面都是,顺着胡须低落在地。
大殿之上,静得出奇。良久,传来刘玄哈哈大笑:“此剑果真吹毛断发,锋利无比,真乃神器。朕甚为喜欢,不知大司徒肯割爱否?”
刘縯任由酒水在脸上滴落而不顾,恭迎道:“陛下喜欢,乃此剑之幸。微臣使用,是屈就了此物,还请陛下笑纳。也使此剑伴随帝侧,以解微臣思君之意。”
刘玄笑道:“朕与大司徒玩笑而已。朕贵为天子,享有四海。此物虽然难得,可若留在朕身边,不能战于沙场,真乃暴殄天物,着实可惜了。还是归大司徒所属,方是物尽其用。”说罢,倒转剑柄,递于刘縯面前。
赵萌倒吸一口冷气,刘玄授柄于人,若刘縯恼怒刚才戏弄之事,执剑行凶,皇帝岂不是命在旦夕?却见刘縯跪倒在地,双手接剑,倒头叩拜:“微臣深谢陛下回赐。自当谨遵圣意,奋勇杀敌,以报皇恩。”转而恭恭敬敬退回席间。
赵萌这才放下心来,申屠建倒有些急了。刘縯不除,实乃心腹大患。见皇帝归还长剑,怕他心存不忍,犹豫不决,上前拜道:“陛下,宝剑虽强,却未免凶戾,微臣近日偶得一物,倒也华美雅致,愿献于陛下,供吾皇赏玩。”从怀中掏出一物,送于案前。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一块羊脂玉珏,温润宽泽,毫无瑕疵。刘玄取来捧在手心,把玩许久,甚为满意:“此物倒很合朕心意,爱卿既肯割爱,那朕就收下你这份孝心了。”
刘縯文武双全,熟读经史,岂不知玉珏何意?昔日高祖与项王楚汉争霸。项羽摆设鸿门宴席,欲在宴中除去高祖,却在张良、项伯等人斡旋之下,使得项王打消此主意。亚父范增便于席中献上玉珏,警醒项王下定决心,务必不能放过高祖,以绝后患。今日一幕,何其相似?刘縯心中再起波澜,警惕地查探周围动静。而面上却佯装糊涂,自顾自地饮酒吃肉。
众臣虽看似漫不经心,仍如先前一般划拳作乐,可眼神分明暗瞄刘玄、刘縯一举一动。绿林旧将也好,皇帝亲近心腹也好,此时空前一致,目光之中无不充满了炽烈地歹毒心肠,似要将刘縯生吞活剥了一般,就待刘玄一声令下,便要操刀上阵,把刘縯于这肃穆大堂之上,乱刀分身,斩作肉酱,以绝后顾之忧,也为今后飞黄腾达肃清道路。他刘縯首倡义兵也好,勘定南阳也罢,又与我等何干?留此人一日在世,我等都如芒在背,苦痛不堪,富贵荣华也不过是过眼烟云罢了。
刘玄静心细想。虽说亦为众臣汹涌澎湃的杀意所染,却仍保持了一份清醒。刘縯自是必须死的,但如何死,死在何人之手却是大有深意的。南阳朝廷看似一团和气,但绿林旧将在汉军根基太深,势力太大。若将刘縯轻易处决,自己未必不会成为第二个刘縯,为绿林所忌惮。况且刘縯死在自己手中,本就非自己所愿,如此一来,只会使自己成为天下世族百姓众矢之的,声名丧尽,如何坐阵朝纲?自己登基后,对绿林的诸多暴虐行径佯作不知,对其奇装异服不管不顾,就是要让天下看清绿林的粗鄙庸俗,转而靠向自己。而自己一面拉拢豪强世族为己效命,一面沉于后宫迷惑绿林,隐在幕后,将刘縯之命交由绿林操办,自己则脱个干干净净,也好在刘縯死后,不与舂陵刘氏结下死仇,以便顺手接收刘氏势力,为对抗绿林多一分成算。
刘玄一边把玩着手中玉珏,一边稳稳添酒续杯。刘縯还不能死,至少今日还不能死。若今天顺从众意杀了刘縯,岂非全是自己罪过?申屠建愚昧至极,竟然如此明目张胆,自作聪明将自己推上风口浪尖,逼得自己左右为难。刘玄反复斟酌如何才能放过刘縯一马,而又不露出破绽,惹恼了绿林。
“哐啷”一声,众人紧绷的神经被吓了一跳。循声望去,一白发老叟躺倒在地,将整桌宴席带得满地都是,一坛佳酿摔个粉碎,霎时间酒香四溢,在贫荒之年着实令人惋惜。那老者显然磕得不轻,晃晃悠悠半天,才扶着案几爬起身来,前襟都被酒水、菜汤浸透了,湿哒哒地紧贴在身上,脑门撞了个乌青,血水和着酒液染得一把胡须色彩斑斓,还滴答个不停,显得更为狼狈。
众人仔细一瞧,才认出是湖阳樊宏,字糜卿,为刘縯舅父。樊宏父亲樊重,家境富足,又德行良善,为乡人称颂,推为县三老,临终之际,将数百万借贷字据焚烧干净,欠债之人闻言,争相还利,樊宏以父为先,竟不肯受。刘玄登基后,以樊宏一门德行声望广为推崇,遂征入朝中以为郎,装点新兴的大汉朝廷门面。樊宏虽是刘縯舅父,其人与舂陵来往甚少,故不被众人视作刘縯一党,也因此为刘玄看重。今日之宴,亦在受邀之列。
就看樊宏摇摇晃晃行至皇帝面前拜道:“老臣不胜酒力,无意惊扰了圣驾,扰了诸公酒兴,还请陛下责罚。”
刘玄笑道:“平日听闻糜卿最好饮酒,怎今日才饮数盏,就成了这般模样?”
樊宏好似舌头都有些麻木了,呜呜囔囔也说不清楚,仔细听了半天,才依稀辩得什么“宫廷御酒”、“劲道上品”之类的混杂语句,反反复复绕个没完。
刘玄显得有些不耐烦了:“糜卿既然已经酒醉如此,便准你先行归家歇息便是。”
樊宏跪倒一拜,好容易倒出一句完整话语:“老臣谢过陛下圣恩。”却挣扎了半天也站不起来,看得人直着急。
坐在一侧的刘縯猛然瞧见,樊宏低头叩首之际,分明向自己暗暗连使眼色,心中会意,忙上前相扶,才把老头拉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