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兵散去,王莽紧绷的心稍稍舒缓。叛兵四起,天下汹汹,大新已失其六。虽说刘歆众人谋反不遂,未成大祸。可若传扬开去,岂不是给早已乱作一团的朝野雪上加霜?刘歆、王涉谋此大逆不道之事,必不可留,但绝不能公之于众,否则至亲之人相反,天下皆以新朝庙堂内溃,实不利控制人心。当即传令宦臣,秘密赐死刘歆、王涉,以暴病而亡告之朝野,独留宜休候刘叠性命,贬为中散大夫。一者刘叠素来恭敬守礼,自己甚是赏识,二来刘歆并未告之刘叠此事,故未参与其中,三者留他性命,以消众人疑惑,示刘歆、王涉绝无传言一般有谋逆造反之举。而对董忠就无这般手软了,他本就非自己嫡系,且已传告将士此贼谋反伏诛,不可再失其言。遂将谋反之罪尽推于董忠,又遣禁军卫士尽获董忠宗族,以鸩酒、白刃威逼自裁,尸首不准以礼收葬,尽坑与南郊野地,更以所赐死器物裹挟荆棘一并掩埋,示惨死之状,诅咒亡灵不得安息。
轰动一时得大司马谋逆案草草收场,虽说朝野慑于王莽之威,不敢相与明言,可私下仍有不少人嘀咕。自大新朝建国以来,内有皇孙王宗私制天子服饰案,侍中甄寻为父秘谶传谣案,外有安众侯刘崇、翟义乱党王孙庆谋反案,哪件大案不是牵连甚广,血流成河?又有多少权贵因只言片语便遭连坐下狱惨死?这次大司马谋逆都已带兵攻入皇城,不但造反将士无一牵连,就连董忠故旧旁系都未受波及,仅董忠直系亲族惨遭屠戮。与以往的狠辣手段如此相异,莫不是皇帝转了性?又有不少宫中宦臣,信誓旦旦,言在御花园山石之上,数见一青衣长者,白眉白须,一尘不染,有如仙人下凡一般,皆道是国师公刘歆无疑。皇帝听此传言,不以为意,并未惩处一人,却戏说:“此乃朕皇祖叔父王子侨来接我了!”
这般宽待嚼舌贱奴,哪有半分像昔日沾满鲜血的残戾君王?
王莽对朝野中这些传言怎会不知?只是无可奈何罢了。此事若要重处,怕是牵连甚广。朝廷已失生气,决不可再大动刀兵,否则伤筋动骨,何人御敌?可若再不加管束,任这般流传开去,怕叛军还未寇入关中,长安便已自行崩溃了。苦无良策之中,传太子讲乐祭酒①说符侯崔发入朝议事。此子与众臣并无多少瓜葛,所言也相对公允一些。
崔发谏道:“陛下,如今京师人心浮动,百姓不安,虽有陛下英明神武,可若不尽快重振朝纲,抚平众心,微臣窃恐再生事端。大司空王邑,内有治世韬略,外有征伐战功,且为陛下至亲。现今使太师王匡、大司空王邑、国将哀章三公并守洛阳,未免大材小用。不若召回大司空,总领朝政,好助陛下安抚长安,重振声威。”
王莽蹙眉不语。王匡败于赤眉暂且不提,先前自己将倾国之兵交由王寻、王邑两人,南下平叛,欲将南阳刘氏连根拔起,早除心腹大患。谁知昆阳一战,两人有负重托,将自己数月的精心谋划毁于一旦,更将无数军实资于叛党,王寻更是以身殉国血染沙场。王莽每想到此处,便恨得牙痒痒,若非乱党气势汹汹,东都战事吃紧,早有心将王匡、王邑两个饭桶并拿阙下问罪。可如今局势更为恶化,京师本就不堪重负,再经刘歆、王涉、董忠如此一闹,关中随时可能突变。举朝望去,除了王邑、王匡,还有何人只得自己深信?相比之下,王邑毕竟长于王匡,在朝中声望更是远胜于他。思来想去,倒还真只有召回王邑,才可缓解此时紧张朝局。
“那便从爱卿之言,传旨召回大司空吧。”
崔发又劝道:“陛下,微臣斗胆,还有一言。大司空忠君体国无人能及,然南阳一战确有负于朝廷,丧尽大军更是难辞其咎。可举大事,当有轻重缓急。微臣恐大司空羞愤南阳之事,自觉愧对陛下,无颜回京,今突招入朝,见疑而持忠义自裁。恳请陛下先行赦免大司空之罪,再好言宽慰,以安大司空之心。”
王莽恚怒。这王邑败兵之将,犯此祸国大罪,若放过去,早该千刀万剐以正国法了。而崔发胆敢为王邑说情,更是罪无可恕,轻则流放,重则杀头,以平自己心中怒火。可如今龙困浅滩英雄气短,自己反倒要低三下四恳请王邑回朝。可笑!可笑!王莽悲从心起,强压怒火,亲自执笔写道:
“大司空王邑,文武之才,可堪为国。虽有南阳旧事,却不损昔日之功。朝廷不可无大司空,万望勿以私愧而忘国忧。着大司空速归京师,以为国家再创佳绩!”
写到这里,仍觉不尽人意,咬咬牙,接着写道:
“朕老矣,不复昔日精气,而嫡子昏昏,庶子碌碌②,国家大统,不可轻予。思前想后,唯吾弟大司空王邑德才兼备,足堪大任。朕百年之后,欲传吾弟承继大统,必可振国兴邦,荣耀祖宗。为国为家,切莫再言前事,引以为责。”
书罢,加盖印玺,传书洛阳。
宣罢旨意,王邑愣了半天,兵败南阳已有月余,只因自己瞻前顾后错失战机,又不听良言刚愎自用,不但累死大司徒王寻,更将朝廷四十多万大军葬于昆阳。虽说在助军窦融相护之下,逃归洛阳,可身负此等大罪,怎敢西入长安?只得躲在洛阳城中,战战兢兢,等候朝廷处置。太师王匡本也在青、徐大败于赤眉而退守洛阳。只因王匡父亲王舜在世时,功勋卓著对自己多有压制,当自己出兵宛城,路过东都时对王匡多有慢待。如今自己亦为汉军所败,且惨状远胜王匡,被那个青头小子讥笑不已,虽然恼怒却也只能忍气吞声。如今皇帝谕旨传入洛阳,自己非但未受丝毫惩处,观皇帝言语,竟有立储之意。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着实把王邑砸了个措手不及。
转又一想,前几日听闻刘歆、王涉、董忠造反,虽已为皇帝平息叛乱,这三公之首的大司马宝座可就空了出来。朝中上下,着实无人能高过自己的资历,朱砂不足红土为贵,皇帝无人可用,也只能依仗自己整顿朝纲了。想到这里,顿消疑惑,欣喜之情油然而生,倒还真要谢谢那身死族灭的董老头了。只不过经此一事,朝廷已如一团乱麻,而皇帝遭亲近之人悖逆,必然心生嫌隙,多有戒备,怕是对自己也不见得有多少信任,这大新朝廷的家还真不那么好当。此去长安,远非自己所想那般轻松啊!
拜谢过皇恩,王邑吩咐窦融收拾行装,传令亲兵,即刻出发,回归长安复命,以防夜长梦多。窦融才出去一阵,便有仆人来报,太师王匡、国将哀章前来拜见。
王邑冷笑,他二人倒是消息灵通,这边圣旨刚下,那边就闻着香味儿赶来了。也罢,且听听他们此来何意。
“叔父在上,小侄给您请安了。”堂堂太师将军,位上公的朝廷四辅之首③,王匡一进来就先行了个大礼,引得另一位上公国将哀章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只得深深一揖以示恭敬。需知按大新朝的四辅三公排位,自己这个大司空只占个末位,如何受得起他二人如此大礼?可眼见皇帝对自己这般厚待,任他太师、国将,不照样要低头俯首?这王匡倒真抬举自己,前几日还对自己冷言冷语,今日转了性,又认得自己这个堂叔了,倒真难为他这副好记性。
王邑虚扶一把:“二位上公折煞老夫了,快快请起。不知两位来我这败军之将家中有何指教?”
王匡面不改色,笑陪道:“听闻陛下召叔父入京执政,特来恭贺。”
哀章也在旁边附和:“是!是!大司空乃国家栋梁,此去必受圣上青睐,定会为国力挽狂澜,振国兴邦。此来略备心意,特为大司空践行。”这哀章本是长安一落魄儒生,当年凭借私设金匮,而保王莽登基称帝,又因暗夹谶语,将自己列入新朝辅政功臣,而被王莽任为国将,虽然荣华富贵数年,却毫无功绩,面上说是堂堂上公,却难得重用,又无实权,一直受人冷眼相对。王寻王邑出兵南阳之前,哀章早早自行请缨,出征东方,本想随王匡讨伐赤眉,可王匡早已败退洛阳,又想随王邑几十万大军一同建功立业,可他二人对自己看都不看,以至于自己晾在洛阳城中进退不得。若早知道他们这般不禁捶打,自己何苦来趟这浑水,还不如留在京城吃喝玩乐的快活。如今王邑受皇帝厚待,说不定几年之后真是朝廷新帝,还是早早巴结,也为将来留条后路。
王邑混迹官场数十年,深知为官之道,即使再大仇怨,只要有可用之处,就应当善交,自己回到长安,就算执掌大权,也需依仗两人守住洛阳,才能保长安无恙,便笑道:“二位上公太客气了,圣上眷顾,我等自该为朝廷尽心尽力,方是为臣之道。二位镇守洛阳,责任重大,还当以朝廷为重,谨守关隘,以拒贼兵。老夫此去京师,必向圣上禀明二位忠君体国之心,想必圣上不会薄待。”
送走了王匡、哀章,王邑一路疾行,两日后便已归入长安,拜见皇帝。
王莽虚情假意地对王邑褒奖一番,当即下旨,迁王邑为大司马,总领朝政。大长秋张邯为大司徒,讲乐祭酒崔发为大司空,司中苗訢(xīn)为国师,同说候王林为卫将军,助王邑治理朝纲。而此后,王莽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整天沉于易数谶记之中,探寻着蛛丝马迹,以图寻求叛党逆天佐证,平息天下祸乱。
①太子讲乐祭酒:新朝官职,太子讲师一类的职务。
②汉成帝驾崩,王莽任大司马,助王太后辅助汉哀帝登基,排挤哀帝祖母外戚,而被遣出长安,就国藩地。王莽韬光养晦,闭门自守,二儿子王获因杀奴获罪,王莽为作天下表率,逼子自杀,而嫡长子王宇也因其他故由而被诛死,老三王安为两个兄长之死所惊吓,神智错乱。王莽登基时,以老四王临为太子,而不久王临谋反被诛。地皇二年,老三王安病故,王匡嫡子皆死。只得从昔日封地接来所幸侍女增秩、怀能、开明以及三个侍女所生儿子王兴、王匡(并非太师王匡)、女儿王晔、王捷。只是素来对这几个庶子庶女不管不问,少于管教,因而才智平平难堪大任。在这种情况下,虽有假意笼络王邑的嫌疑,却也是无奈之举。
③按新朝排位,四辅:太师、太傅、国师、国将;三公:大司马、大司徒、大司空;四将:更始将军、卫将军、立国将军、前将军。共十一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