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伋(jí)本是大司马董忠帐下一员偏将。要说行军布阵,也未必有多大本事,骁勇善战就更与他沾不上边际。军中混迹多年,也无多少战功,一直默默无闻,不为人所重。只因追随董忠左右多年,素来唯唯诺诺,唯董忠马首是瞻,凡董忠所交代公务私事,无不应诺承办,想尽办法迎合上差,令董忠甚为满意。傍上大司马这条粗腿,官路也渐渐顺畅起来,前不久刚刚被大司马举为司中大赘①,非但如此,竟还封了个起武候,卑微寒士摇身一变,青云直上,从一个小小的偏将军转而升为朝廷大员,统领京畿防务,风光无限,真真羡煞旁人,更引得无数人暗中腹诽咒骂。可任你骂得如何酣畅淋漓,孙伋依旧高官厚禄,又有何用?
这日,孙伋回到府中。
妻子奉上凉茶,见他面色不佳,心情抑郁,而神情恍惚几次答非所问,不知所云。妻子还当又有犯眼红之人惹得孙伋不痛快,便宽慰道:“夫君何必去理会那些嚼舌之人?只当猫叫狗吠便是。你只顾办好长官差遣,自然多有封赏,待你也做上三公九卿,看那群小人还敢背后叫嚣。”
妻子一番话非但没有开解孙伋,反而引得他连连叹息不已。
妻子心想莫不是病了?夫君可是一家顶梁柱,万不能有所差池,忙要传人去请郎中来瞧病。却见孙伋猛地窜了起来,喝退仆人,冲着妻子便是一通无名之火。
妻子被骂得心中委屈,泪水连连,待孙伋骂完,坐倒在榻上,妻子上前哭诉道:“夫君,奴家自入你孙氏门户,格守妇道,勤俭持家,上孝父母,下养儿女,为这个家操碎了心,自度无愧于你。此前你郁郁不得志,家中又无甚产业,生活拮据,奴家可有半句怨言恼你?是不是心甘情愿陪你吃糠咽菜相濡以沫?如今倒好,你升官加爵,脾气也愈发看涨。若奴家当真做了什么对你不起之事,犯下七出②之罪,夫君大可一纸休书,另娶贤妻便是,又何苦如此作践于我?莫不是因奴家年老色衰,夫君欲结新欢么?”
孙伋见她如此伤心,心中不忍。妻子嫁于自己多年,从未过上一天舒心日子,反倒是受自己所累,吃尽了苦头。糟糠之妻不下堂,自己岂是凉薄之人?如今喜得高官厚禄,正想让妻子也过上贵妇生活,可谁曾想……哎!孙伋连连叹息,面有愧色:“不干你事,是夫君无能,迁怒了你,且先去歇息吧。”
妻子见孙伋如此焦虑愁闷,忧心他真憋出个好歹来,忙问道:“夫君到底何事如此焦灼?是差事不顺心吗?不若告知于我,奴家虽无多少见识,至少可以听听夫君苦事。总好过憋在心中,抑郁成疾。”
孙伋想了许久,又连叹数声,转身关了房门,悄声说道:“今日大司马密诏于我,嘱我一件大事,凶险异常,又不可明言,故而焦虑不已。此事干系重大,稍有不慎,身死族灭。为夫思来想去,这便于你休书一封,你且归娘家暂居,也省得受我波及。”
一听孙伋真要休妻,眼泪又流了下来:“夫君当真要抛却奴家,又何必拿长官说事?若真陷了官司,奴家陪夫君同死便是。若夫君有个三长两短,奴家又岂能独活不成?”说罢哭得愈加伤心。
孙伋见妻子又哭,连连相劝无果,只得以实情相告:“罢了,我也不瞒你。这段时间不太平,老长官大司马董忠欲趁京师人心不稳,设定计谋,劫持皇帝,东降南阳,以保全富贵,已暗中联络了国师公刘歆、卫将军王涉、宜休候刘叠等权贵。因我掌控京畿防务,大司马欲调我带兵入城,以助其事。如此大事,一旦败亡,哪还能容我活命?这才有了休妻之意,不欲连累爱妻性命。若事有成,为夫再接你回家同享富贵便是。”
妻子忙擦去眼泪,连连劝道:“夫君切不可行此凶险之事。我等小门小户,并无那大富大贵的命数,如今看来,你那老长官突然提拔于你可未安什么好心。即便此计可成,能否保全性命还要看东方叛军面色。如若不成,且待高堂儿女如何?就算那南阳贼兵当真攻入长安,你一个司中大赘,半大不大的官儿,又怎会惹他们注意?成与不成,都与夫君无半点好处,何苦遂那董忠之意,为他人富贵妄自搭上自家性命?大不了弃官不做,与家人男耕女织白头偕老,也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孙伋似有所悟:“只是老长官已设好计谋,不日举事,若我不应,事成必然迁怒于我,难得全身而退。事败,经不住那严刑加身,供我同谋,亦难逃朝廷追究,这可如何是好?”
“董忠不义,拖你下水,既如此玩弄于你,不若趁事未发,早早报于陛下,检举其谋,发其同党。你为陛下创此大功,必有重赏,岂不是远甚跟在董忠后面吃过水面?”
孙伋听得浑身一颤,不禁重新审视起与自己相守多年温柔贤良的结发妻子来。
东方微亮,残月如血,太白当空。
大司马董忠早早买通了城西雍门校尉,许以高官,以进兵都肄(yì)③为名,调千余兵勇悄无声息,潜入城中,在街市巷道阴影掩护下,匿入演兵操场,虎视眈眈地望着不远处金碧辉煌的宫殿,且等大司马一声令下,便要冲入皇城擒拿暴君,也好趁乱搏个功名。沿街商家隐约听见门外兵刃之声,可现在京师乱哄哄的,任谁也不敢一探究竟,唯恐惹祸上身,皆紧闭大门,只作不见。
董忠全身披挂,坐于堂上,焦急等待着王涉暗号。两人相约,宫门一开,由刘叠早早面圣,伺候起居,盯住王莽行踪,待王涉安排禁军亲信守好宫门,传信而来,董忠便领兵由安福门而入,在举事禁军掩护之下,遁入省中,就待朝会之时,一举攻入大殿,挟持王莽,控制百官,以号令京师,继而遣使节游说南阳,东降大汉。整件事谋划得行云流水,滴水不漏,唯一让董忠气愤的,就是已过约定时辰,可司中大赘孙伋至今还未带兵入城。那孙伋对自己向来惟命是从,故而先升其官,再添其兵,只愿在今日可派上用场,可连连派人催促,只说兵马未齐,稍后便至。气得董忠直骂,孙伋终是个跑腿的奴役,关键时刻靠他不住,实难委以重任。也罢,就算孙伋迟迟不到,仅以自己手中千余精兵,再有宫中王涉直属禁军,足以控制皇城了。董忠暂将孙伋之事丢在一边,好不容易静下心来,就听有亲兵入报,言皇帝天使自宫中而来,拜见司马董公。
董忠大喜,只道刘叠、王涉已安排妥当,传信自己,赶忙出门相迎,却见一传旨黄门站在堂外。正奇怪王涉何故将此等机密之事告一阉奴通传,就听那黄门朗声宣道:“大新皇帝口谕,南阳乱党急寇颍川,危及东都,宣大司马董忠即刻入宫面圣,以商讨破敌之策。”
董忠一愣,这是何意?此人不是王涉信使?起事在即,皇帝突然召见,莫不是起了疑心?未必!此事仅数人知晓关键,所调之兵都是旧部人马,只在今早行动之前才晓得此来何为,又被严密控制行踪,决不会走漏风声。皇帝又非神仙,岂会真凭几幅龟甲古钱就预测今日凶吉?且昨日就得南阳军报,确有叛党侵入颍川为祸一时,倒与这黄门所言之事相合。看来皇帝只是因战事不利,夜不能寐,故而提前传自己入宫罢了。
这般一想,董忠心里稍安。也好,自己入宫陪在帝侧,正方便起事瞬间,趁机暴起,先拿住皇帝再说。又恐拖延不去,为皇帝见疑,发觉众人之谋,遂一边请那黄门稍候,一边吩咐护军王咸领兵。
王咸劝道:“今谋划久矣,却迟迟不发,恐已为皇帝知晓。大司马切不可以身犯险,不若立斩此使者,勒兵攻入皇城,擒拿皇帝!”
董忠却说:“你懂什么?宫中现在杳无音讯,也不知宜休候是否接近王莽。皇城那般庞大,若一不小心走了皇帝,一旨传出,发兵勤王,你我死在旦夕。今使者传召,言南阳战事,皇帝必不知我等谋划。你休多言,且留此处以待卫将军暗号,遂即按先前计划,听命卫将军将令,入宫勘定大局。”
王咸苦劝无果,董忠执意入宫面圣。待到殿下,却见刘歆、王涉亦受召至此,三人面色阴郁,莫不是当真走漏了风声?可如今已深入省中,如何脱免?相互使了下眼色,舒缓一下精神,硬着头皮步入殿内。
王莽高高在上,似因这段时间日夜操劳,显得有些身心疲惫,见三人奉召而来,也不言语,只是静静看着他们。三人心中有鬼,被皇帝盯得直发毛,又低头四处探查,不见刘叠在殿中伺候,也不敢言语,更不敢起身,便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静候王莽问话。
“三位爱卿为国为家,辛苦了!国师公近日都忙些什么?看似苍老了不少呢!”
刘歆忙拜道:“劳陛下挂念,微臣诚惶诚恐。微臣奉吾皇圣命,执掌天文,监察谶记,不敢一丝松懈。前些日陛下所占卦象,微臣已奉命传往各郡府。天下若知此言,必然顺应天命,感沐皇恩,弃恶从善……”
王莽摆摆手打断刘歆话语,转又问董忠:“大司马执掌兵事,不知对洛阳防务有何高见?”
“太师王匡、国将哀章、大司空王邑皆在东都,有三公镇守,想必无碍,更何况洛阳已增兵至数万,料南阳贼子不敢肆意妄为。”
“嗯。那卫将军又在忙些什么?”
“微臣分拨禁军三千,与京兆尹日巡夜查,谨防细作散布谣言,混淆视听。”
“呵呵!都不愧是朕的肱骨之臣。想来朕自任前朝大司马之时,国师公便已与朕荣辱与共了吧?更有推谶研习,拥朕为帝的建国大功,朕甚是感念。”王莽不理会刘歆的连番推辞,接着说道:“大司马虽无策立之功,然自掌兵以来,为朕开疆扩土,平灭群虏,亦是功勋显著,朕铭记于心。至于卫将军么……哎!王涉,你与朕是本家兄弟,你父王根是朕亲叔,更对朕恩重如山。这天下虽说是朕的,可你作为皇亲国戚,自该多尽一份心意。”
三人听得王莽东拉西扯,也不知何意,只是小心应对,连连诚谢,就听王莽长叹一声:“哎!罢了,终究是要散的,又何必苦守旧情,徒惹伤感。你们可知此人是谁?”
三人顺势望去,就见一武官奉召入殿,远瞧见董忠,立刻臊得满面通红,羞愧难当,不再进前,远远跪倒,拜见皇帝,却正是那迟迟不到的司中大赘孙伋。
刘歆、王涉还在狐疑,奇怪皇帝忽传此人何意?董忠却已从里到外凉了个透彻。调兵事关重大,董忠并未向刘歆、王涉透露入城将帅。孙伋跪于此处,难怪几番催促,多有推脱不见发兵,原来已然是出卖了自己。
“既不言语,那便是认了!左右!将三人拿下,交廷尉查审!”说罢,便要起身离去。
这时,董忠突然大笑:“事已败露,又何苦伏狱受辱?”仓啷一声抽剑在手,横刀便要自行了断。左右卫士见董忠执兵出鞘,恐其趁机为害,立刻数剑其至,生生将董忠砍翻在地,殷虹的鲜血流淌一地。
刘歆、王涉面如死灰,董忠以身相抗,倒也壮烈。可自己二人手无寸铁,还要入狱受苦,何其悲哀!想冲上前去与禁军搏斗,也效仿董忠一般死在此地,却又提不起那勇气。犹豫中,为禁军卫士拿住,捆了个结实。
孙伋眼瞅着老长官横死大殿,倒在自己面前,双目圆睁,狠狠瞪着自己,又惊又臊,吓得不停哆嗦。
殿内的噪杂拼斗之声传出门外,不少禁军、宦臣壮着胆子瞧了进来,就见大司马躺倒在地,而刘歆、王涉被索拿绑缚,一时议论纷纷,有侍中王望瞧得真切,传言大司马造反,已为卫士持剑格杀,省中相与惊传。王咸久等多时不见董忠归来,忽有王涉部下传来皇宫之事。王咸大惊,恐遭皇帝报复,忙引兵攻入皇城,冲至郎属,与禁军护卫剑拔弩张对峙起来。
王莽听闻董忠旧部已然冲进皇城,危及皇权,气得暴跳如雷,传将军史谌(shèn)巡查郎属,平息士卒,言:“大司马素有狂病,忽在庭上发作,执兵行凶,难以禁绝,故为禁军卫士诛杀。郎属兵勇勿听谣传,受人指使,速速放下兵刃,罢兵归营。”
王咸怒骂:“大司马一向健硕,何来狂病?史谌你亦曾为大司马属下,老长官为人所害,你岂能为虎作伥?还敢巧言令色,糊弄众弟兄,你当我等是三岁孩童不成?若从你言,罢兵归营,皇帝追究起今日之事,哪还有我等活路可寻?且看往日情面上,暂且饶你性命,若再敢祸乱军心,休怪兄弟翻脸无情,先取你性命祭奠老长官在天之灵!”
王莽听闻史谌回报,见无从隐瞒,遂令禁军卫士持斩马长剑,将董忠尸身剁为肉糜,盛于竹篓之中,一路高喝“反贼伏诛,警示三军!”,送至郎属以儆效尤。并另传旨意:“众将士为国为家征战沙场,颇为艰辛,今受乱贼挑拨,冲撞国法,朕念尔等为人蒙蔽,且首犯伏法,余众不究。凡大司马属官吏士及今日入宫将士,为董忠所诖(guà)误者,谋反未发觉者,皆赦免罪过,永不追究。着郎属兵将即刻罢兵归营,再行纠缠,必予严惩!”
众兵见皇帝赦免大罪,顿时松懈下来,若再不退让,继续与禁军对峙,待皇帝调来大兵,这入宫将士有谁能得脱免?怕都要入那竹篓之中,陪董忠叙话去了。一时纷纷弃了兵刃,避在一旁。王咸见大势已去,亦除兵甲,在禁军的监护之下,退出长安,回入大营之中。
①司中大赘:新朝官名,主兵事。
②七出:也称七弃,是在中国古代的法律、礼制和习俗中,规定夫妻离婚所时所要具备的七种条件,当妻子符合其中一种条件时,丈夫及其家族便可以要求休妻。
③都肄:指检阅操练士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