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失落地退出朝堂,心中空荡荡地回到府中,避开冯异一干掾属不见,独自回到内院寝室。
今日朝中,樊崇、逄安、徐宣、谢禄、杨音等数十部赤眉将帅尽入洛阳,向更始皇帝俯首称臣。如此一来,东方之事渐于稳定,假以时日,青、徐、幽、冀皆入刘玄囊中,中原尽为刘玄所得,纵有雍、凉、益、荆、扬数州割据,也已不足为患,迟早必为刘玄所破。这般下去,天下一统,自己所负血海深仇又要向谁去讨还?想着大哥刘縯英雄一生,却半途夭亡含恨而终,又想着自己数月来忍辱负重终是毫无用处,所受委屈又向谁去诉说?而自己俨然成了故旧亲朋眼中那个薄情寡义,背弃伯升以成自己荣华富贵的无耻小人。任自己空有一身文武之技,却难成一世伟业,刘秀越想越心痛,数月来的憋屈和耻辱倾泻而出,不觉泪流满面,又不敢发出声响,蒙在被中,泣不成声。
冯异听闻刘秀回府,未如往常一般先来府衙查办公务,而是径直走回了内宅。冯异有些诧异,瞒过其他官署,悄悄来到刘秀寝室,叩门问安。
刘秀听冯异探望,倒也不好推辞,匆忙之中拭去泪痕,稍整面容。卧榻已经乱七八糟,索性和衣而睡,请冯异入内。
刘秀大白天蒙头睡觉,冯异很是奇怪。刘秀自入洛阳以来,兢兢业业打理政务,何曾像现在这样懈怠?听刘秀推辞身体不适,冯异忙上前观瞧。只见刘秀面色泛红,气息平稳,一点也不似染疾之状。又看刘秀双目微红,枕席之间点点泪痕,再一想刘秀上朝之前还精神抖擞,回来后突然变成这般模样,冯异仔细一琢磨,必是为赤眉降汉之事而心有所感,冯异回身探查屋外并无旁人,再回至榻前,跪倒在地叩首一拜。
刘秀甚是不解,便听冯异说道:“将军不必如此悲切,天下之事远未安定,还请将军重振精神,以待天时,必可重整旗鼓。”
刘秀不知冯异所指,也不答话,静听其言。
“天下同苦王氏久矣,日夜思念大汉。故而一有李氏‘汉室复兴,李氏为辅’谶言之后,天下世族百姓形影相随,助南阳宗室平灭莽朝。而今虽有更始皇帝重立大汉基业,再续汉室香火,可若说汉室已兴恐为之过早。需知,所谓‘人心思汉’不过是对前汉强盛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之念想罢了,而非专指汉室宗亲承继大统。今更始皇帝掌朝以来,绿林诸将也好,朝廷新贵也罢,无不纵横暴虐,所过之处强掳豪夺,哀嚎遍野,以致百姓虽为强权所慑不敢妄动,可内心深处尽皆失望透顶,无所期盼。如此大汉莫说与前汉相比,就连暴新恐怕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所谓‘夫有桀、纣之乱,乃见汤、武之功’,有此暴虐朝堂,方可衬出明君之义。今赤眉虽降,可其百万之众仍远在东方,朝廷又暂无安置之意,若赤眉众将稍有不满,东方之事仍难预测。况且凉州隗氏、益州公孙,南方众藩,都是朝廷之患。只要将军把握时机,必有可为。”
冯异与刘秀性情相投,引为知己,又有冯异独抗绿林唯向刘秀之情,故而刘秀对他并没有像对外人一般见疑,而冯异之言更是句句点中要害,切中大汉时弊,如其所言,自己未必完全没有机会东山再起,以报血仇。听罢冯异之言,刘秀一扫阴霾,掀开锦被,起身扶过冯异,深深一拜:“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秀深陷迷茫之中难以自拔,却不如公孙看得如此透彻。只是不明今后该何去何从,还请公孙教我。”
冯异赶忙回拜刘秀,接着说道:“天下虽有诸多隐患,可毕竟现在更始皇帝威势正盛,又有绿林和朝廷贵胄以为爪牙,我等一时绝难与之抗衡。眼下将军唯强过皇帝之处,便在于一‘义’字。皇帝虽然处心积虑,平衡各方势力以为己用,却纵容绿林为祸天下,虽然尊贵无比,却大失人心所向。而将军本就爱民如子,于民无犯,南阳、颍川义举多有传颂。当日迁都大典来看,唯有将军及属官衣冠端正庄重,为民所敬,这便是将军威仪所在,所谓‘义形于表’,对自己衣装都不以礼约束,那如何能够管住内心骄奢耻恶?这就远非绿林之辈可以比拟。而入洛阳以来,秉公执法不避权贵,更是洛阳世族百姓深为敬服。依异来看,此时应分遣属官,评理诉讼,审查监狱,平陈年旧案,以服百姓之心。只要有天下百姓相助,有朝一日,时局稍变,必能一鸣惊人,重振声威!”
刘秀听得豁然开朗,喜不自禁,即与冯异深谈一番,又细细谋定诸事,心中再也没有了先前的绝望和悲哀。
而上天终于垂青于刘秀这个坚韧倔强的孩子,让这天没有来得太晚。
话说樊崇众将在洛阳闲居月余,虽有皇帝隔三差五的酒宴款待,可至今对拜官封地之事只字不提。樊崇数次探问,都被更始皇帝以朝廷初建,州郡土地勘查不齐为由百般推脱。而随着樊崇入洛阳面圣的各部将帅渐渐开始有些按耐不住,不少人隐隐不安,瞒着樊崇偷偷逃出洛阳东去了。
樊崇烦闷不已,特设宴邀逄安、徐宣、谢禄、杨音众将过府,暗中商议此事。
逄安很是不满皇帝所为,埋怨道:“听闻昔日王莽分封功臣之时,就仅授予五彩茅土以代封地。今汉帝之举与那王莽老贼有何不同?虽说封我等爵位,可一无采邑,二无官职,徒留我等于洛阳,至今不提当日许诺之事,其心必异。不知众位兄弟可有留意?我等宅院内外,时有陌生人鬼鬼祟祟,以我所料,必是汉帝碟探无疑。汉帝表面待我等亲近有加,可背地里防我等如贼,看来降汉之事远非昔日汉帝允诺刘恭那般简单。”
逄安所言句句在理,确有不少暗探潜于赤眉众将身边,说不定这会儿工夫就已有秘碟将众将宴饮之事报于汉帝了。樊崇心中一紧,起身出门探查一番,幸得早有防备,今日堂外只有赤眉亲信卫士,并无刘玄所赐仆从,这才舒了口气,回入席间,就听徐宣、谢禄、杨音几人已甩开帮子怒骂汉帝无信无义起来。
谢禄说道:“众位哥哥,可曾听过刘伯升之事?那刘伯升在汉廷立下何等功劳,就是我等远在齐地都知其威名,却一着不慎,欲起兵谋逆而被汉帝早早发觉斩首弃市。听闻昔日刘伯升便一直被汉帝留于宛城之中,而伯升优柔寡断,未能早早出城归于军旅,以致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今日之事何其相似!汉帝对昔日扶他登基功臣都如此凉薄,怎会对我赤眉中人心慈手软?就算汉帝并不想待我如何,可那绿林众将可会愿与我等平起平坐?纵观汉廷官爵,绿林独占两名上公,而三公之位又占其二,九卿就更不必说了,多与绿林撇不开关系,且朝中要职也多由绿林中人担当,此等情形之下,汉帝又能授予我等怎样官职?哥哥们,好好想想!如我等仍痴心妄想,苦等汉帝封赏,就怕等来的不是荣华富贵,反倒是杀头圣旨了!”
谢禄一番话说得众人脖颈发凉。若汉帝真起杀心,赤眉众将皆在洛阳,倒真是快刀斩乱麻的好法子,就算换作自己怕也要动心了,除去赤眉魁首,虽有大军在外,可群龙无首,倒也方便官府剿杀。
樊崇越想越怕,当初就听刘恭把汉帝吹了个天花乱坠,也未细想,就贪恋官爵安逸,匆匆忙忙来了洛阳。刘恭现在整日伴在皇帝左右,莫不是已把赤眉卖了个干干净净?樊崇一怒,猛拍案几:“直娘贼,汉帝既舍不得他的官职,我等也不稀罕,还是回大军之中方为快活。你等速回府去,收拢人马,控制府中杂役,不可走漏风声。今夜丑时,便从东阳门抢关出城!”
众将兴然领命而去。
翌日朝会,群臣早早便被刘玄招入朝中,就看皇帝面色阴沉,目露凶光,众人也不知发生何事,默不作声,低头立在一侧。
“众卿可知昨夜发生何事?”
群臣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就听刘玄冷笑一声:“卿等倒是睡得安稳,朕可是一宿未合眼皮。赤眉诸贼匪性不改,置朕恩遇不顾,就在昨夜抢开东阳门,逃回青、徐了!樊崇诸贼倒也好手段,抢门而去,竟也悄无声息,难怪众卿未有察觉。”
皇帝说得阴阳怪气,听得群臣眉头紧锁。这赤眉东逃,非同小可,怕是青、徐、齐地又要大乱了。刘恭已然目瞪口呆,樊崇众将人去府空,竟也无人知会自己,把自己撇在洛阳不管不顾,这不是把自己往皇帝刀口上送吗?就算皇帝对自己礼敬有加,可赤眉弃官而去,任谁脸上也挂不住啊!趁皇帝还未拿定主意,刘恭心中忐忑,上前谏道:“微臣惶恐,请陛下息怒。樊崇众将突然弃官东逃,必是有小人挑唆而至。微臣这便追赶,劝他等回朝请罪。”
“哼!你不出来,我倒还忘了,赤眉诸贼还留你一人在此。这么大的事,你怎会毫不知情?快说!樊崇贼子将你留于朕身边是何用意?”
刘恭吓得面色惨白,连连磕头请罪:“微臣实不知情,还请陛下明鉴!”
张卯怒气冲冲上前请道:“陛下,不若即刻斩此贼子,警示赤眉,微臣这便领军速去追讨。”
“不用了!大司马昨夜已经领兵出城。至于刘恭么……你就好生呆在府中,敢有不轨之意,休怪朕不认你这个远弟!”赤眉之事还难预见如何变动,刘恭一人性命无足轻重,还不如软禁于洛阳,说不定日后仍有他用。
刘恭大难不死,头磕得咚咚作响,一路哭着谢恩而去。
朝上沉静了一阵。刘赐上前拜道:“陛下,赤眉东逃无可挽回,无论大司马能否擒回众贼都已和赤眉闹翻颜面,当前紧要之事,还当遣重臣往冀州、幽州循抚州郡,以安众心。前番虽已有使者传檄两州,可各郡也仅上表书称臣而已,若在此时为赤眉拉拢,必是我朝廷大患。冀、幽两州虽有不少赤眉别部,可相对青、徐、齐地来说,赤眉控制较为薄弱,还当趁州郡摇摆不定之时,说服各郡县官署豪强倾心降汉,一者断绝赤眉外援,二者以为抗拒赤眉的前沿,以防赤眉暴起,朝廷措手不及。”
刘赐此策深合当前局势,刘玄听得甚是满意:“大司徒言之有理,不知可有人选?”
刘赐想了想,终于下定决心,说道:“司隶校尉刘秀可堪此任。”
刘玄听完一楞,不禁狐疑起来。这刘赐突然举荐刘秀究竟何意?难不成他们私下仍有接触?不然,自己密探遍布刘秀府邸内外,对其一举一动无不探得清清楚楚。刘秀从未独自拜会刘赐,这一点刘玄深信不疑。这般来说,刘赐是真心以为刘秀适宜出巡了?若单以文武才德来说,刘秀确是上上之选。除他之外,举朝望去,实难再有合适人选。绿林众将粗疏庸俗,若由他们去办,怕只会把事情闹得更不可收拾。而自己亲信如李松之属多远在长安,赵熹自上次昆阳战伤至今没有痊愈,且还养着,其他留于洛阳之人不堪大用,唯有一个新收智囊曹竟,据说还是前汉开国第二任丞相曹参后人,而且现今洛阳多是绿林与柱天都部势力,皇帝身边少于亲信重臣,毕竟曹竟有这样的出身,便暂且拜为左丞相要职,震慑朝堂。这样一看,一时还真难抽出其他人来办此棘手之事。可最让刘玄担心的是,此去冀、幽,并非北上洛阳一般简单。当初洛阳好歹有王匡、王凤盯着刘秀,一旦放他东去,又有何人可以节制于他?刘秀虽有将帅之才,可毕竟与朝廷有着杀兄之仇,别看数月以来,刘秀对伯升之死淡漠无比,还直言刘縯罪有应得,但这只是因为刘秀紧紧被自己和绿林看住,若还其自由,指不定闹出多大乱子!刘玄内心深处犹豫了。
可在刘赐来说,今日突然推举刘秀,实是有私心的。伯升死得冤枉!应该有人为伯升之死血债血偿,虽说数月来刘秀对伯升之死不以为然,更对所有刘氏旧属多有排斥,可刘赐回去之后细细品味,始终无法相信刘文叔是这等凉薄之人。如今局势逼人,由不得文叔不得不蛰伏于朝中。不如就由自己出手,为文叔打出一条生路,也好为伯升略尽绵力。想明白这一点后,刘赐便小心翼翼为刘秀张罗起来,今日终有此天赐良机,赤眉东去,必和大汉再起争端。此去冀、幽,虽然凶险无比,但以文叔之能,必可成就大功,如此一来重振声威,定可与绿林分庭抗争,伯升之仇也终有得报之日!
刘玄默默看着刘秀,就见他如平日一般,静静站在人群之中,毫不起眼,对刘赐之荐毫无应答,既不求旨东去,也不当庭推辞,刘玄竟一时难以看透了,说道:“此事干系重大,待大司马回朝之后,再视赤眉之情商办。”
散朝礼乐响起,群臣叩拜退去。刘秀神色平静,内心却再次激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