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使者来到邺县,城中百姓反应冷淡,便是邺城令也只是象征性地出门相迎,将刘秀一干人等送入馆驿便再不管不问。
刘秀茫然。邓禹有言,人心思汉乃大势所趋,如今天下重归刘氏,河北民众怎会如此冷漠?还是仲华错判形势,河北世族百姓对大汉复兴并无多少期望呢?可就算如此,邺县已降汉廷,自己现在好歹也是破虏将军,行大司马事,虽说远比不上三公地位显赫,可也算皇帝钦命汉使,持节镇抚冀、幽两州。这县令如此怠慢,当真有些反常。难道说听闻了赤眉之事,这邺县已有了投敌之念?刘秀不禁打了个寒战,若真如此,莫说循抚诸县了,怕这会儿邺城令已经张罗着取自己人头向赤眉讨赏去了。
冯异却不以为然。赤眉从洛阳东逃不过几日之间,若说要即刻拉拢外援反攻大汉,怕是言之过早。邺城令待汉使如此凉薄必有缘由,遂与邓禹外出探询。夜幕时分,两人方回馆驿,果真另有隐情,才使刘秀恍然大悟。
原来,更始皇帝迁都洛阳,传檄天下,早有汉使传旨河北诸县。皇帝明言,先降者,复还其爵禄,一时汉使所至,无不开门盛迎。官府翘首以盼,世族百姓夹道欢迎,毕竟在王莽昏聩统治之下生活艰辛,现河北归汉,料应有所转机。谁知那使者传罢旨意,多有勒索财货之举,方还州郡官职印信,而使团一行数十人更是嚣张跋扈,横行乡里,游走街市,但有所喜,随手便取,稍有反抗,便拳脚相加,与土匪何异?百姓本对大汉期望甚高,怎奈来了这样一群汉使,如何不心灰意冷?
刘秀细想,此事倒真有可能是刘玄使臣所为。那些个小人多是唯利是图狗仗人势之辈,有封拜河北诸县官署的美差如何不趁机大发横财?刘秀气愤不已,大汉迟早败在这群鼠辈手中。
臧宫、王霸、铫期几人性子刚烈,气得直骂,必要将这群害人宵小索拿问罪。
邓禹说道:“今汉使正居邯郸,不若将军移书相邀。将军有行大司马事之权,料那小贼必来参拜,趁此下狱审判,斩首示众,以平民愤,并整顿吏治,收拢人心。”自投入刘秀麾下,邓禹也不再直呼刘秀兄长,转而称为将军,以免给众官署留下刘秀重用亲近之人的不良印象。
众人皆赞,刘秀亦觉妥当,遂遣冯异、祭遵往邯郸传书召唤。
那使臣只听闻皇帝遣大司马持节入河北公干,还道是朱鮪亲至,如何敢马虎,备了一份厚礼,一路着急忙火便赶到了邺县。
待见到新使并非朱鮪,却是平日里沉默寡言,唯唯诺诺的司隶校尉刘秀,那使臣鼻子翘得老高,尖着嗓子冷嘲热讽道:“本使还道何人这般大的官威,累得本使从邯郸赶来,原来是司隶校尉啊!下官有礼了!”说完装模作样随手一拜。
众人一听,这使者分明就是宫中宦臣,传檄河北如此重要之事,也不知这厮花了多少心思,竟请得皇帝遣他来此,心中不禁怒骂刘玄用人失察。
臧宫啐了一口,喝道:“小贼,睁大狗眼瞧好,此乃天子所赐节仗。司隶校尉现为皇帝陛下拜为破虏将军,行大司马事,镇抚冀、幽。你这小贼好大狗胆,面见三公之贵,竟敢不施大礼,眼中还有无朝廷威严?”
那宦臣一进门只瞧见刘秀坐在堂上,这时才抬眼望去,只见刘秀身后所立节仗。持天子节,有封赏生杀大权,心中一哆嗦,两腿一软,便跪倒下来,堆着一脸褶子讪笑道:“司马公一路行来辛苦了,下官与您玩笑呢!切莫见怪!切莫见怪!自与司马公洛阳一别,下官心中着实牵挂得紧,若非有圣上差使在身离开不得,当真要回洛阳向司马公请安呢!下官略备了一些薄礼,还请司马大人笑纳,权当为司马公近些时日用度。自今日起,大人在河北一切开销,都有下官操办,司马公切莫与我客气。有司马公坐阵河北,必定顺风顺水,马到功成!下官先来河北月余,对此地诸县了然于胸,既然司马公已受皇帝陛下使命,那下官自当追随左右鞍前马后,助司马公尽心尽力办好圣上差使。”
看着那宦官一脸谄媚模样,听着他口吐莲花,众人心中甚是不屑一顾,也才明白这等小人如何能从刘玄那里讨得此差使。他大口一张,便愿承担使团一切开销,此贼在河北倒没少发横财。
刘秀心中早已怒不可遏,虽为此贼如此明目张胆违法乱纪而愤,更为心中最痛楚之处而怒。数月前,有宦臣奉皇帝旨意传书于征战鲁阳的刘稷,却激怒他扯烂圣旨,怒斥刘玄。皇帝以此索拿刘稷,并迁怒大哥刘縯,再后来,朱鮪、李轶以谋逆大罪牵连伯升,生生将大哥送上了刑场。刘秀私下早有探访,那传旨宦官不正是眼前的贼子吗?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刘秀恨不能生食此贼,可终是冷静下来,淡淡问道:“这位大人来河北公干月余,不知诸县待我大汉心意如何?”
那宦臣挤着笑容说道:“自然是感恩戴德,颂扬我大汉皇帝陛下海纳百川,胸襟似海,心甘情愿投效朝廷。”
“既如此,为何本官来邺县之时,邺城令似对本官成见不小呢?”
那宦官面色一变:“定是此贼心怀叵测图谋不轨,下官这便去好好申斥于他。怎敢对我朝廷三公如此怠慢!”
“不必了,据我所知,大人数有向郡县官员勒取钱财之举,可有此事?”
“岂……岂有此理!大司马说笑了!下官向来公允,何曾有此不法之事?定是有人蓄意污蔑,意图诋毁我大汉官员!”
“嗯,既然是这样,那门外这些礼物作何解释?本官粗略一瞧,怕不止十万之数吧?莫非这位大人外出公干,还要尽带家中财物以备不时之需?你这哪是为皇帝办差,分明是举家外迁,欲在河北安家落户的阵仗啊!”
众官署听得哈哈大笑,那管管面色尴尬:“此是州郡官员甘愿相赠之物,下官数辞不行,勉强受得。”
“好吧!那便请这位大人在馆驿委屈一下,明日本官请邺城令当面对质便知实情,也好还大人一个清白!来人,送大人歇息!”
铫期在旁早已急不可耐,老鹰抓小鸡一般,一把提起那宦官揪了出去看管起来,吓得那人手舞足蹈,尖利的嗓音响彻馆驿。
翌日市集广场,刘秀搭台公审。邺城令受邀早早前来,城中百姓世族听闻汉帝新使在市集开庭办案,一时兴起,争相前来观看。瞧见那灰头土脸跪在一边的贼子,不是先前招摇过市鱼肉百姓的恶棍又是何人?
众人议论纷纷,正奇怪两家使者同受汉帝旨意,怎会自己掐将起来?就听台上一面目清秀的青年朗声说道:“本官奉我大汉皇帝旨意,镇抚河北,竟查此贼借传檄之机,横行乡里,作威作福,今日特意公审,以平父老乡亲心中怒火!”
案情属实,邺城令便是人证,而那宦官好生备来的重礼便是物证,也无需多费口舌,已然坐定他的罪责。朱浮在旁奋笔疾书,未过一阵,笔录皆全,又另作文书交由刘秀审验,刘秀看得十分满意,遂宣告百姓:“莽新暴虐,百姓困苦,子不得养其母,父不得育其女,以致父老奔走哀嚎,流离失所,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我舂陵刘氏,顺上天之命,合万众之心,复高祖之业,续大汉之脉,平灭昏君,推翻旧朝,意还天下清白世道,黔首世族各安其业。自今日起,上至郡守下至布衣,辄有罪过,皆依前汉法令严处。官书在此,以为凭证,有违此言,人神共愤!”
官文颂罢,将那宦臣当街斩首,以儆效尤,并将所献十万赃款,尽数分予围观百姓。刘秀看着那颗脏头悬在半空,心中暗祷:“大哥,权以此头暂祭你在天之灵,秀必当在河北闯出一片天地出来。刘玄、朱鮪、李轶,咱们走着瞧!”
邺城沸腾了!
百姓奔走相告,大汉贵胄奉汉帝之命巡抚河北,公正严明,为民请命,但有冤屈皆可申诉,自有刘使君做主。凡家有流落为贼者,皆可投书劝归,只要今后本分为民,官府既往不咎。
市集案台前人头攒动,审理冤案日以百计,不少其他郡县百姓听闻邺城之事,闻讯而来,求汉使为自己鸣冤。还有一些人并无他事,只为一睹汉使尊荣,不远山水阻隔而来。
刘秀一面安排邓禹、臧宫、祭遵、王霸等人继续主持邺城平案,一面从冯异之言,分遣冯异、铫期另往其他郡县巡抚受案。未过数日,冀州各县都知汉使之事,终于对大汉满心期待起来,而刘秀也终于在河北站住了脚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