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这才看出那人正是和成郡守邳彤属官。原来刘林初反,邳彤严拒邯郸招降,拥城抗拒。邳彤知刘秀北循未归,听闻蓟中之事,恐有差池,遂自将步卒留守城池,遣五官掾张万、督邮尹绥分领两千精骑,北上找寻。无奈地广人稀,两千人马分作十几部众,散于南北交通要道。众人既要留意刘秀行踪,又要避开邯郸叛军围剿,更要防范贼兵侵袭,可谓凶险无比,好在张万得以率先寻到刘秀,也不枉这一番苦头了。
刘秀忙扶起张万,问道:“邳郡守现今何在?”
“我家大人应在和成征发兵勇,下官这便为刘公引路。”
刘秀却止道:“不忙,五官掾可先遣使传信和成,令邳郡守收拢人马,往信都合兵。五官掾且领人马随我同行。”刘秀虽为邳彤忠义而甚为敬服,可一者邳彤虽然贤能,却不如任光亲近,混乱之中不敢深信,二者信都近在咫尺,而和成远在巨鹿北境,沿途刘林叛军多有袭扰,张万兵少恐为所败,倒不如聚兵信都,再作打算。
张万虽有些迟疑,却仍从刘秀之命,遣出信使报于邳彤,自行领兵护送刘秀众人往信都前行。虽说张万不过百余人马,可总好过先前孤苦伶仃,虽有些许叛军散兵游勇,皆被张万杀退。
信都不过八十里之遥,有了张万粮草补充,众人精气一振,一扫先前颓败气息,匆匆南行。夕阳余晖之中,刘秀终得赶赴信都城下。任光闻听刘秀归来,喜出望外,忙引众官大开城门,欢欢喜喜把刘秀迎入城中。
待进到信都,刘秀一路悬着的心总算安稳下来。
任光本就是自己故旧,同战昆阳,可谓生死之交,更在危急时刻,投书于己,才有南归请罪得免一场祸事,自然是值得信任的。先前奔走于茫茫河北天地之间,虽明知任光、邓晨受皇帝所遣驻守信都、常山,可被刘林、王朗滔天之势所慑,又一路被叛军围追堵截,乱了方寸,未曾在第一时间想起投奔二人。后来冷静下来,仔细斟酌,常山位于冀州西北,处刘林亲信党羽环围之中,虽距自己较近,可去投邓晨必然凶险万分,即便得脱大难,入得了常山,也将处于刘林控制之下,难有作为。信都虽远,却紧邻青州,虽距赤眉较近,看似凶险,可自刘秀来河北月余,至今不见赤眉有何动向,仅偶有一些散兵游勇打家劫舍不足为虑。也正因靠近青、徐,刘林对这边控制薄弱。刘秀从蓟县逃出,一路往南而奔,就有向信都而去的打算。只是也不知任光在刘林强大冲击之下,是否还守得住城池?若已为刘林所破,退出冀州,众人终是白忙一场,只能绕道青州逃回洛阳了。
不过好在刘林、王朗将所有精力投入传檄诸县,收拢兵马,缉拿刘秀之上,倒还未腾出手来大兵压境,而任光终是未负刘秀所望,顶住了邯郸方面的重压,说服信都都尉李忠、信都令万脩(xiū)、功曹阮况、五官掾郭唐等人,斩杀王朗伪使廷掾,打压城中与刘林亲近豪强世族,广招兵勇,布置城防,同心守城。在原有千余兵力基础上,扩充至四千余人,好歹暂时保住了信都不失,也为刘秀留下这尺寸之地稍加喘息。刘秀遂拜任光为左大将军,许以武成侯,拜李忠为右大将军,许以武固候,拜万脩为偏将军,许以造义侯。
只是邓晨困于常山,也不知此时究竟如何。如能守好常山,倒也可牵制刘林,大大减轻信都压力。只是邓晨毕竟也仅有千余兵马,若说要挡住刘林大军,未免有些奢望过高,只盼邓晨莫要出事,也好留得青山,助自己一臂之力才是紧要之事。然而容不得刘秀再为邓晨担心,紧张得局势就把刘秀拉回眼前之事忙碌起来。还未坐稳,就与众人集于堂中,商议此时军情。
一路逃亡,一干属官数经生死,早已如惊弓之鸟,心惊胆颤,只想早早离开此是非之地。信都仅有四千守军,又有一半是新募兵勇,刘林可是已有十万大军了,如知悉刘秀避难信都,引兵来此,只怕还未交战,这城中新兵都要吓得四散而逃了。
以这点兵力对抗刘林大军,莫说新收的这些掾属,便是如臧宫、王霸、傅俊这些历经昆阳之战的宿将都不甚看好。不少属官直言,当以信都四千兵马护送刘秀一行,趁刘林还未察觉刘秀所在,直接南下,穿越巨鹿郡、赵国,走魏郡退回京师,搬请朝廷大军再行征讨。如再迟疑,待刘林探明刘秀动向,大兵压境,断去退路,便是想走都来不及了。
这一提法,就连臧宫都表示赞同。虽说臧宫也知刘秀处境,能来河北着实不易,说服他回去怕比让他死在此处还要难过。可现在信都孤城难守,当初昆阳之战只需专心对付王寻、王邑便可,但冀州局势远复杂于当日情形。不仅要抵御刘林大军侵袭,更要时刻提防赤眉背后暗箭,腹背受敌,又有哪一边是好轻予的?若刘秀有个闪失,如何向王常交代?虽说回到京师便意味着再次被朝廷套上枷锁,而刘秀在那群小人控制下委曲求全数月之久,若再陷其手,简直就是把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残忍地撕裂,这种痛苦又有几人能够承受?可若是倔强得留在信都,丧命此处,过去那些委屈岂不是白受了?回入国都,虽然艰难,可未必没有机会再出京师,在生与死之间,臧宫情愿劝刘秀苟活下来。只要留得性命,那看似渺茫的希望,才变得有可能起来。
臧宫追随刘秀甚早,有他同意,立即引得众人一片回长安之声。李忠、万脩等河北旧官,心中虽说百般不愿,可任光在臧宫影响下都未明言反对,自己初投刘秀,也不敢擅提背逆之意。
邓禹、冯异、朱佑却坚决驳斥。邓、冯二人看不惯刘玄朝廷的昏聩无道久矣,这等昏君任用奸人,鱼肉百姓,与那王莽有过之而无不及,必终为天下所弃。如果不趁这次河北之行与之分道扬镳,迟早为其所累,受天下万民所恶,民心一失,再难一展雄图。而朱佑在伯升故去后,本就心灰意冷,且对刘秀不为伯升鸣冤颇有成见,若非看在昔日情分和为伯升复仇的一点点希望上,是绝对不愿随刘秀河北一行的。要让他再回刘玄屋檐之下忍气吞声,简直是逼他去死。若刘秀真要从众人之意,朱佑便决意辞别众人独行天涯了。
刘秀自己心中也很是不甘,这次河北之行自己可是煞费苦心,只为得脱囚笼,连曹诩那等小人都费尽心思设法结交,好不容易被皇帝放出洛阳,本打算在河北闯出一片天地,以此为根基,再建一份基业,也好对抗朱鮪、李轶这些绿林旧将,若有可能,更要向刘玄讨个公道,以报大哥屈死之仇。可世事难料,刘林、王朗的反叛无情地打破了自己的美梦。如果真回了长安,就算刘玄不问自己罪责,可又不知何时才能再有机会外出巡视。说不定就真要被软禁于京师,老死床头,而大哥的血海深仇只有深埋于心底了。
在众人一片争论之中,刘秀心情沉入谷底,这时,就听斥候来报,有数千骑兵杀奔而来,转眼将至城下。
刘林来得如此之快?众人心惊。虽说只是数千兵力,想攻破信都绝对是痴心妄想。可来者毕竟是骑兵,任光步卒实难正面交锋,如弃城难逃,转眼就会被骑兵追杀,只能依城而守。可若被这些骑兵羁绊于此,待刘林大军杀来,怕是败多胜少。
刘秀蹙眉不语,领了众人登上城楼,却见对面骑兵冲至城外便驻足停留,既不攻城也不筑营,阵前一杆大旗,“邳”字迎风招展,张万看得真切,兴高采烈呼道:“刘公莫急,此是我家郡守大人赶来。”刘秀仔细瞧去,对面走出一人,不是邳彤还是何人?刘秀欣喜,前日若非邳彤先遣张万众将找到自己,沿途护送,怕自己早已堕入敌手,哪还有命逃来信都?赶忙传令开门,迎邳彤入城。
刘林叛逆之后,邳彤力顶刘秀,斩杀邯郸使者以绝城中降敌之心,还好邳彤在和成声望甚高,百姓又对刘秀品行称颂有加,不仅郡府部队皆从邳彤之命,甘愿随邳彤东行,更有不少百姓一路追随,先后前来投奔。只是邳彤走得匆忙,下曲阳其他诸县受刘林所胁,还是舍邳彤而去,投效邯郸。
纵然如此,刘秀还是对邳彤感激不尽。两千精骑、千余步卒百姓踏入城中,信都为之一振,先前蔓延开的慌乱暂且稳住了。而邳彤的到来,刘秀也有了留于河北的底气,故以先前众人意以信都兵护送使团回入洛阳之见询于邳彤,也想听听这个河北能吏对此有何计较。
听完刘秀之语,邳彤深以为不可,对道:“非是邳某不识大体,众属官所议差矣。吏民歌吟思汉久矣,故更始举尊号而天下响应,关中清宫除道以迎汉。一夫举汉持戟高呼,则千里旧朝之将弃城遁逃,虏伏请降。自上古以来,从无感物动民此等模样。今卜卦算命之徒王朗,假借天命,集结乌合之众,震慑燕、赵之地。而刘使君挟两郡之兵,扬我大汉之威,讨伐篡逆之辈何城不破?攻那无名之兵何军不降?今日使君若放此大好形势不顾,西归京师,岂不是徒弃河北于敌?如此以来,自堕威名,而关中三辅必然震动。且若使君无征伐之意,则两郡之兵犹难从命。何也?信都、和成之兵皆河北人士,使君为河北而战,自然欢天喜地誓死相随,可若舍河北而西逃,失信于冀、幽,兵卒如何肯捐弃父母兄弟,背井离乡而千里护送使君?必然沿途逃散一溃千里,此去长安路途漫漫,又需直穿巨鹿、赵国,若兵卒逃散,使君必为邯郸所执,又有何机会归于长安?”
邳彤之语入情入理,若真如前计,众人皆入死地,不尤为前言而冷汗淋漓,一时无以言对。刘秀被邳彤一席话点醒,确如邳彤所言,不仅是李忠、万脩这些人和信都守军,还有随邳彤而来的这些军队百姓,都是指望刘秀可以力挽狂澜,若自己舍他们而去,丢掉的不仅仅是这几千人的希望,更丢掉了整个河北的民心。人心离散,自己还有何资格逐鹿天下?见众人不再提西归之事,刘秀心情大好,驳回退出冀州之议,拜邳彤为后大将军,领和成太守如故。
只是虽然有了这些人马,可要与刘林决战不免有些力不从心,刘秀忽想起城头子路和力子都来。两部贼兵虽与赤眉纠葛,却已降大汉,城头子路受东莱太守,部将刘诩受济南太守,力子都受徐州牧,两部足有二十多万大军,又紧邻信都,如能前去相投,引两部兵马入冀,刘林又何足道哉?任光守信都数月,应对两部有所知悉,遂探问道:“伯卿,今我等势力虚弱,我欲领军入城头子路、力子都军中,邀两部征伐刘林如何?”
任光面色一变,坚决反驳:“万万不可!”
“我等兵少,领两部来战有何不可?”
任光答道:“正因将军势力薄弱,深不可入两路军中。城头子路、力子都皆是匪盗之辈,烧杀劫掠多年,在徐州、冀州声名狼藉,且两部军盛,我等投之,必为其所并,将军乃大汉将军,怎可屈居贼兵之下,受其声名所累?”
刘秀醒悟过来,要想建功立业,还需多凭自己手段,若一昧靠他人之势,必然受其左右,猛然想起自己兄弟在南阳起兵,为抗官兵连接绿林,谁知最后反为其所制,伯升首举兵事非但未能得享尊位,而且被绿林构陷屈杀,血泪的教训决不能重演!这般一想,对任光之谏甚为感激,追问道:“然我等兵少,又有何法对抗刘林?”
任光对曰:“河北遭赤眉诸部袭扰数年,多有强人落草为寇,四处游荡,将军可募发亡命之徒,随军攻伐傍县,如城守不降,则攻破后,准其随意劫掠。亡命之徒贪恋财物,如此可尽速征召一批兵马。”
任光此策引得邓禹、冯异一阵皱眉,此法虽然便捷,然而亡命之徒无信无义,准其劫掠,不知又有多少百姓遭殃,有心反驳,可此策确实是眼下解决兵源的一个手段,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两人的抵触刘秀看在眼里,其实自己也不太乐意这般去做,昔日绿林诸多不齿之举至今铭记于心,匪类盗寇一旦冠之以官军名义,其掳掠更加肆无忌惮,令人发指,然此策毕竟有可取之处,遂拜邓禹为偏将军,征发奔命,由其自行统领,料以邓禹之法,或可多加节制。
邓禹也知此时刘秀处境,信都兵少难守,若枯守仁义道德,如何征伐邯郸叛军?乱世自有乱世的法则,慈不掌兵便是此意,对亲善之人自然需要信义为重,可对反抗之兵决不能有妇人之仁,春秋宋襄公死守仁义,为楚军所败,成天下最大笑谈,若想称霸天下,除了亲民善民礼敬百姓外,对敌人的残酷也是必守法则。既然刘秀以此重任托付自己,好歹多加管束,莫要多伤无辜也便是了。而河间府仍有刘玄千余汉兵屯驻,遂亦拜冯异为偏将军,持刘秀节仗,以大司马之令调河间守军开赴信都听命。除此之外,又派使者绕道间行,通信洛阳。河北之事不仅关系刘秀存亡,对大汉朝廷一样事关重大,料想刘玄也当有所动作,总好过自己孤身独抗刘林吧。
邓禹、冯异领命,各自领人出行。又准任光请命随军征伐,在其举荐之下,以南阳乡人宗广暂领太守事,留守信都,李忠、万脩皆从大军开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