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险横跨滹沱河,刘秀一行将追兵远远甩开,暂且舒缓了一时的紧张气氛。
望着汹涌的河水,刘秀感叹不已。先前随从数次探查,皆云河不可渡。那几人也都是久随自己的亲卫,刘秀自然知道几人并非虚言,仍遣王霸再探,不过期以安抚众人恐慌心绪罢了。王霸果然不负所托,稳住了官署几近失控的情绪。刘秀叹道:“吾众得以安然渡河,免遭贼子追杀,皆乃元伯之力也!”
王霸诚惶诚恐,拜谢道:“此乃明公至德感化天地,神灵方能庇佑,虽有武王白鱼入舟之应①,也无今日滹沱冰渡神迹。吾等从明公冀州行事,正如今日之应,既然神明护佑,纵有叛贼为祸一时亦不足为虑,必终为明公平灭。霸为人臣,自当为忠为义,披荆斩棘,再难再险也绝不退避!”
王霸一席话,将刘秀推上如此高的地位,亦使众人对平叛之事充满了信心,刘秀甚为欣慰,于众官署前赞道:“元伯权以济事,方是上天眷顾,赐我如此良臣。”遂拜王霸为军正,封爵关内侯。
一行稍作休整,即向南行。然渡河之时,饶阳令细心筹备的干粮财货尽没于河水之中,刘秀一行重又陷入无粮窘境。
众人越走越饿,忽又雨雪交加,荒郊野外无遮无拦,眨眼功夫淋得通透,好容易寻摸一处破败屋舍,好歹先进去遮蔽一时。邓禹寻些茅草干柴,燃起一堆篝火,众人围作一团,解下湿衣对火烘烤,以怯寒意。望着单薄的刘秀,冯异悄然绕出屋外,不多时转又回来,怀中抱来一捆干草,众人正奇何意,就见冯异信手拈来,左绑右绕,织出披肩一副献于刘秀。
刘秀取过披上,倒也颇为暖和,苦中作乐道:“未料公孙倒有这手艺,若开个裁缝铺子,倒也远胜此处忍饥挨饿了。”
众人苦笑一阵,冯异将茅草分于众人,笑道:“此草名为莵草,饥荒年间百姓常用以充饥,待烘晒晾干,可作御寒之用。方才路过,巧见屋后避风之处长有不少,便取来一用,也省得寒风之中冻出好歹。”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把炒麦,塞到刘秀手中。
芜蒌亭幸有冯异一碗豆粥方去刘秀寒疾,今日又如变戏法一般整出干粮,看得众人目瞪口呆,冯异不好意思地说道:“昔日为颍川郡吏,整日为郡守大人奔波劳苦,几不得三餐,故而时常揣些干豆炒麦,闲暇之余随手取来充饥,旷日持久,以致成了这一陋习,倒让诸位见笑了。”
刘秀听得颇有些心酸,说道:“秀为农夫忙于稼樯时,总觉辛劳无比,可好歹一日三餐倒还齐整,农闲时节,也有暇游玩片刻。平日看着官吏趾高气昂,总觉羡慕无比,竟不知也有这些伤心之事。”
王霸也曾为狱吏,对旧朝官场之事亦深有体会,说道:“其实官府小吏整日操劳,未见得有多光鲜。尤其暴君王莽贪婪成性,多有克扣拖欠地方俸银。州牧郡守掌管一地钱粮,好歹有法支应度日,可寻常小吏不过有一日算一日,得过且过,心肠歹毒些的盘剥百姓自利,不忍从恶的便吃尽人世辛酸。下官不愿与其为伍,这才反出旧朝,追随明公。”
刘秀听得一阵嗟磋。回过神来,众人奔走一日,都已饥肠辘辘,炒麦不过些许,刘秀却也不忍独食,欲分众人,却皆推辞不受。刘秀见雨雪渐小,唤过贴身仆从,掏出仅有的数枚大钱,吩咐道:“此处既有屋舍,料附近或有村落,你权且去佘买一些,好歹为众人备些饭食。”
祭遵闻言站起身来,也不多言语,领了两人一同探寻。刘秀强令众人分食了那小撮炒麦,依偎在一起打盹歇息。过了许久,一名仆从慌慌张张跑了回来,跪倒在刘秀面前哭诉道:“军市令手杀刘二,还望公子做主!”
刘秀本还迷迷糊糊,听此言语,猛然惊觉。刘二本是大哥府邸舍中儿②,自幼服侍刘縯。及大哥故去,其家奴多被自己遣散,仅留数人于府中,好歹算是对大哥一个念想。这刘二也算精明能干,才被自己领来河北,也不知他何事惹恼了祭遵,竟丢了性命。刘秀恼怒不已,问道:“你可知刘二如何冲撞了军市令?”
“小人实不知,方才我二人随军市令寻到一处野村,可十室九空,难寻人烟,吾三人只得分散开去各自寻访。小人无甚所得,便去找寻刘二。远瞧有几人正与刘二争执,就见军市令也未多言,一剑刺死了刘二。小人惶恐不已,这才归来报于公子。”
正说着,就见祭遵沉着脸,独自步入屋舍,身上果然点点血迹。刘秀怒道:“弟孙,我那舍中儿究竟如何得罪于你,竟遭你屠戮?刘二虽不过一奴役,可好歹是条性命,难不成在你眼中就如蝼蚁一般无足轻重么?”
祭遵跪倒在地,说道:“贫富贵贱在下官眼中无有不同,可有违法令,皆应伏法。刘二身犯重罪,故格杀之,以儆效尤。”
刘秀强忍愤怒,问道:“好!好!你倒说说刘二所犯何事?”
祭遵面色不变,朗声说道:“巧取豪夺,形同盗匪,有辱汉使威仪!”
刘秀一愣,却听祭遵继续说道:“刘二欲买老者谷粟,然野村荒僻,老者年事已高,仅靠这点余粮度日,实不愿出让。刘二不顾老者苦求,留下钱币,强取谷粟便欲离去,那老者舍命争夺,刘二坚决不还,争抢之中,老者不慎跌落,昏死过去。如此强买民物,岂是汉使随从可为?”
刘二乃奉自己之命前去买粮,不过是为了使主家有顿饭吃,也算忠仆,却因买粮争执而死,气得刘秀骂道:“弟孙啊弟孙,你好歹也追随我良久,刘二于我忠心耿耿,你也瞧在眼里。今日,我等落到这份境地,自顾不暇,他不过为众人之命而强买些粮谷罢了,也给了钱财,算不得豪夺。那老者不过一时昏厥,又未伤性命,刘二十数岁一孩童,教训一番严加管束也便是了,你何必如此歹毒取他性命?平日观你本本分分,却不知你竟有如此毒辣心肠!王霸,于我绑了祭遵!既然刘二强买粮谷便要赔上性命,那弟孙你擅杀人命,又该当何罪?”
祭遵素来执法如山,然取刘二性命却也用刑过甚。刘秀官署多与祭遵相熟,冯异等人与之朝夕相处,而王霸更是举荐祭遵而来,眼见刘秀迁怒祭遵,却因同是颍川人氏,不好明言相劝,以免遭其他人误解,以为众人以同乡为党,相互包庇。
王霸绑也不是,不绑也不是,显得万分尴尬,这时陈副谏道:“明公镇抚河北以来,评理诉讼,审查冤屈,常欲以法纪约束官署,力求军容齐整,世族百姓信服。今军市令奉法不避亲贵,是教令法纪所行也。还请明公大义为先,赦军市令无罪!”
陈副是自河北以来,由邓禹举荐新投刘秀之人,与祭遵往来平淡,说话倒也公允,听了陈副之言,刘秀怒意稍减,而祭遵毫无悔意,拜道:“下官不惧生死,独惧法令不行,良善受辱。明公镇抚河北,自当以民为重。刘二虽是仆役,可平日府中多有交往,同赴冀州,紧随明公左右,堪称忠心耿耿。下官心未半点低瞧于他,然决不可因忠义之名而损法纪之威,如果不然,国法失严,明公如何立信天下?下官死不足惜,还望明公谨记下官之言!”
刘秀沉默一阵,埋怨道:“刘二虽犯法纪,可弟孙也未免过于苛责,好生教训一番也便是了,又何苦伤他性命?”
祭遵却反驳道:“下官非是酷吏,亦不愿多伤人命。可愈是艰难之时,愈应严守法纪。否则以逃难为托词,掩盖乱法之事,今日抢粮明日抢钱,今日动手明日杀人,又与山贼强盗何异?况明公初来河北,广布信义,方有声望传颂于冀幽,若因刘二之举稍有放纵,则何以面对冀州百姓?”
刘秀闻言,终是静下心来,叹了一声:“诸公可听弟孙之言?弟孙刚正不阿,举法不避亲疏,堪称贤吏,吾舍中儿犯法亦不免其罪。今后诸公必应恪守法纪,否则必受重处!”
众人皆诺,刘秀遂拜祭遵为刺奸将军,督不法之事,又感陈副仗义执言,拜其为大司马主簿,以劝止自己不当之处,留朱浮为参赞从事,再遣仆从好生安葬刘二尸身。
刘秀沉默一阵,说道:“弟孙且前领路,容我代刘二向那老丈致歉。”
风雪稍停,刘秀一行往前行了数里,果有一荒僻野村,约莫数十户人家,却多已人去屋空。路口一滩血迹,正是刘二为主横死之处。众人恐刘秀伤感,早早移开刘二尸身,草草葬于村外。刘秀心中仍是一恸,想想当年那李季仆从李仁,千里传信,又舍身侍主,何等忠义,刘二虽不及李仁万一,可对主家也算忠字当头,只因触及律法,自己回护不得,心中愈发难过。自己这时已如丧家之犬,执法为公又有几人识得?哎!也罢,既已至此,能周全一人且周全一人,又岂能因志穷而意志松懈累及他人?
祭遵寻来一人,问得那老翁屋舍,引刘秀叩门请见。
那老翁虽磕得不轻,却并无大碍,此时已悠然转醒,听闻一群人前来找寻,多有身强力壮,面目凶悍之人,还道那死者家属前来问罪,躲闪不及,吓得瘫倒在地,连连摆手:“不干我事,不干我事!”
刘秀见惊到了老翁,忙使众官留于屋外,仅邓禹、冯异相陪,扶起老翁。刘秀躬身一拜:“老丈受惊了,秀管束不严,以致家仆为祸,伤及老丈,秀实感不安。今家仆以身伏法,还望老丈念他年幼无知,宽宥亡魂之过,秀权且代他向老丈赔罪!”
老翁一听非是寻仇,心中稍安,又见这年轻人面色和善,恭恭敬敬,再一抬头,猛然瞅见刘秀节仗,慌慌张张跪倒在地:“草民有眼无珠,冒犯汉使大人,万望赎罪!”
刘秀心中一紧,这荒野老叟如何识得自己?问道:“老丈何从知晓秀非是邯郸使者?”
那老翁面有哀容,哭诉道:“邯郸使者岂会如汉使大人这般谦恭守礼?不瞒大人,前有邯郸使者持节领兵强征军粮,村里青壮皆被抓了壮丁,余粮亦被一扫而空,就剩我等一把老骨头枯守等死。村上也就老汉我尚且康健,与众人凑得些许钱帛山货,使我南去买粮,也好熬过此冬,待春暖再作打算。可老汉奔走十余日,沿途村落多遭扫掠,实难寻颗粒谷粮。老汉思量信都有集,便欲前去一试。可城门紧闭,不容百姓进出,后来一问阻在城外之人才晓得,信都太守任光闭城以拒邯郸,恐细作为祸,故而闭城不纳外人。老汉苦等数日,后一想城中粮谷也多被官府收尽以备守城之用,纵使我得入城去,也终难有所得。老汉一路拾拣野菜草根过活,有心去投那贼兵流寇,好歹有口饭吃,可年过六旬,恐不为所纳,又一想村里苦苦等我的乡人,强作精神,继续探寻,总算得遇山中猎户,见我可怜,佘买一些杂谷于我。方才回村,便遇人强买,老汉如何肯依?争抢之中,冒犯了汉使随从,还请汉使可怜我等这些行将就木之人,莫要迁怒才是。”
刘秀虽叹于老翁一路艰辛,也难怪他拼死护粮,只是突然听到任光之事,刘秀惊喜道:“老丈所言信都之事,可有差误?”
老翁一愣:“确属无疑,那城头红旗异于先前征粮的邯郸旗帜,老汉识得。且又有不少邯郸部曲袭扰城池,皆被击退,若非老汉藏好钱物,恐又要遭败兵掳掠了。”
刘秀大喜,任光果未让自己失望,忙拜谢过老翁,出门领了众人便要往南投奔。忽有亲兵慌慌张张来报:“有百数十骑正往这边赶来,恐是追捕叛兵!”
众人一惊,那追兵为滹沱河所阻,竟还这般快便渡河追来,过河之后一路坦途,如何躲避追兵?一行忙上马逃奔,可还未出多远,就见身后一群骑士已尾随于身后。刘秀众人死命挥鞭,然马匹和人一般久无进食,如何跑得快?
眼看渐渐被追上前来,忽听身后远远有人呼喊:“刘公莫慌,等我一等!”
刘秀如何敢停,愈发狂奔起来。怎奈马乏,终是被那群骑士截断去路,围作一团。臧宫、王霸、铫期、朱佑一干骁将,操起兵刃便欲杀开一条血路,就见那为首一骑独身上前,早早下马,跪倒在地,除开兜鍪拜道:“和成五官掾张万,奉我家郡守大人之命,四处寻访刘公,好在上天庇佑,刘公无恙,若郡守大人得知,必然欣喜不已!”
①白鱼入舟:“武王渡河,中流,白鱼跃入王舟中,武王俯取以祭。”武王兴兵,与八百诸侯会师盟津,渡河之际有白鱼跃入舟中,鱼是有鳞片的,如同人穿戴盔甲,这是战争的征兆。白色是殷朝的正色,白鱼入舟,象征着殷朝的民众倒向周朝一边,周朝要替代商朝了,姜子牙以为吉兆。
②舍中儿:生于主人家中的奴役后人,自生下便是主人奴役,多与主人亲近,故地位较其他奴仆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