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乃常山国仅次于治所元氏县所在,为前真定王刘扬封地。刘林、王朗起事后,刘扬如那蓟中宗室广阳王子刘接一般,举兵策应邯郸。不同的是,刘扬年长,声望远胜那刘接小儿,而真定本就是刘扬封地,征兵易如反掌,半个常山国倒由他当了家,轻轻松松便征得十万兵丁,虽有不少老弱裹挟其中,可好在人多势众,也确实是股不小的势力。王朗对刘扬甚为看重,以叔辈之礼相侍,除了原来的真定仍封于刘扬外,另加数县为其采邑。有这样一支劲旅虎卧一旁,如何能让刘秀安心南下讨伐叛贼?
刘秀自信都起兵已有十数日,趁着刘林、王朗还未反应过来占尽了便宜,想必现在邯郸早已知悉自己征战之事,理应已有动作,如果自己还滞留常山国,待刘林大军北上,与这刘扬相合,一场恶战在所难免,还当设法早早除去刘扬隐患,才好速速南下攻刘林一个措手不及。然而刘扬受王朗如此礼遇,必为邯郸力据自己于国外,而自己虽兵精远胜刘扬,可若硬磕起来必也损伤不小,兵力受损过甚,又如何抵御刘林、王朗?
刘秀苦思无果,众将虽各有主张,可也多是以武平灭真定,难合刘秀心意。这时骁骑将军刘植自告奋勇,言与刘扬有旧,愿往真定说其来降。既然刘植有此说辞,想必应有成算,刘秀也想兵不血刃招刘扬入盟,遂以刘植为使,只身前往真定。
刘扬与刘植同是冀州人士,都算得河北呼风唤雨的人物,自然平日里多有往来,虽然未必有多亲近,但好歹有些情面。刘扬虽然也知刘植投入汉使刘秀麾下,此来多有讲和之意,按说既受王朗封拜,自当忠君体国,就算不斩杀来使,也当斥退出去,可刘扬却未这般做。当然不是刘扬善心大发,顾念乡梓之情,而是面对眼前冀州形势,刘扬有点吃不准主意来。
按说刘林、王朗都是冀州本土之人,实力雄厚,支持邯郸的世族豪强更是无以计数。如无意外,刘林必可在河北雄霸一方。这也是刘扬起初支持刘林的原因,可谁曾想邯郸竟是这样的不堪一击。刘秀数万人马占据信都,收拢安平国,夺取下曲阳,西侵巨鹿郡,北袭中山、常山国,战无不胜所向披靡,而刘林至今未能形成有效反击,任由刘秀收复失地。近两日,就连与真定的信使都已断了音讯。莫不是刘林外强中干,已回天乏术?若真如此,还当速速另辟蹊径,也好以手中这十万人马换个前程。既然刘植已经替汉使做那说客,不如探探刘秀口风如何。
“久无伯先消息,本王甚是挂念,也不知伯先如今何处高就?”
刘植面露感激,拜谢道:“植不过小县鄙民,有劳王爷挂心。世道纷乱,生活不易,谨与诸兄弟守城以拒乱兵,聊以自保罢了。”
刘扬见刘植隐瞒投效刘秀之事,也不点破,装着糊涂,故意说道:“现今河北纷乱,群贼游荡,不仅有铜马、五校、大抢、五幡几部贼寇抄掠县城,如蝗虫一般为害乡里,更有刘秀伪军抗拒朝廷、为非作歹。非是本王低看伯先,昌县孤城,人少兵弱,而诸贼无不兵势浩大,以伯先之力绝难抗拒,不若弃守昌城,引兵真定,本王念在昔日伯先之情,权且于军中暂为校尉独领一军,也远胜昌县朝不保夕。”
刘植不置可否,笑道:“那可真要谢谢王爷相容恩情了。”转又说道:“植于巨鹿枯守昌城,听闻那刘秀声名甚佳,又是汉帝亲任河北使者,高居大司马,前番虽为邯郸缉拿,可谁料指日之间,就集起数万大军,诸县难与争锋。不知王爷如何看待其军?”
刘扬故作不屑一顾,说道:“朝廷初建,百废待兴,刘秀趁此时生乱,虽得一时之威,却绝无长远之计,不过是困兽之斗回光返照罢了。看似左突右进,占了不少便宜,然北有我真定蓄势待发,南有巨鹿枕戈待旦,容朝廷调拨妥当,刘秀必败无疑。”说到这里,刘扬暗查刘植面色,见他不为所动,故意又问道:“伯先之言,似对那刘秀有赞许之意。本王奉劝伯先,切莫误入歧途,徒自悔恨。”
刘植见刘扬处处诋毁刘秀,莫不是真要随邯郸一条路走到黑了?心中有丝凉意,难道今日要白来一遭了?正琢磨着如何应对,忽见刘扬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猛然醒悟。好个老狐狸,欲擒故纵玩得炉火纯青,故意如此贬低刘公,以显出自己重要,坐地起价,欲看刘公如何安排。哼!既然察觉你那点小算盘,那我便大肆颂扬刘公,也好让你明白此时形势。
刘植大笑一阵,摇头叹道:“植世代居于巨鹿,自幼听闻王爷声名,引以为今生楷模,本以为王爷目光如炬,决胜千里,而今听闻王爷之言,却如此浅薄,当真令植失望透顶。也罢,那植便就此告退,王爷自行珍重!”
刘扬一愣,自己有心从刘植那里探听刘秀心意,若有可能倒向刘秀也是条出路,可自己对刘秀贬低过甚,竟激得刘植恚怒不愈,这可如何使得?刘植离去,便意味着自己与刘秀划清界限,誓与刘秀抗拒到底,如今局势不甚明朗,决不可吊死一棵树上,左右逢源方是成事之道。见刘植即要起身辞去,赶忙上前拦下,搪塞一番,好生劝其回身宽坐。这才问道:“伯先如此责问本王,不知有何见教,还请明言!”
刘植已猜出刘扬心思,也便不再顾左而言他,直言道:“今王爷委身邯郸,以植观来,深不可取。汉帝承继大统已近一载,平灭莽朝,克定两都,重收社稷于汉室,此乃天下归顺,人心所向。王朗者,卜卦问谶招摇撞骗之徒,子舆之说本就是民间传言,是否属实尚无定论,王朗以子虚乌有之事诓骗天下,何其无耻!王爷身为汉室贵胄,又如何能助纣为虐?今姑且不论大义,仅谈时事。刘公者,大汉钦命大司马,镇抚河北,挟领冀幽,方乃正统所在。德才敦厚,雄才大略,仅巡狩冀州数月,便尽得士族百姓拥戴。短短一月,又可收得百万雄兵,光复失地,平灭叛党,冀州九郡已得其半。刘林、王朗宵小鼠辈,龟缩邯郸,不敢争锋,迟早必为刘公所图。王爷身居高位,统御一方,本当为我河北士族表率,今却不明事理,错保叛逆,真真折辱了我河北名士声威。植与王爷同为河北乡人,不愿王爷执迷不悟,今欲效郦生旧事,劝王爷为公为私,弃恶从善,方不负一世英名。”
刘扬本就左右不定之中,虽有所心动,却也不会为刘植这样几句说服。今刘林、刘秀都号称百万,实则不过以一充十,掩人耳目,其兵马远未如此,自己十万兵勇虽不如刘秀精猛,却也举足轻重,偏向任何一方都将改变河北战局,若不能万无一失,如何会轻易予人?刘林也好,刘秀也罢,只有确保自己荣华富贵,方可助之。眼下河北,确如刘植所言,刘秀极能成事,可现在有求于自己,当然待为上宾,然大事已定,又待自己如何?故而有意拉拢刘秀,引为至亲至交,方保今后无虞。刘扬有一甥女,姓郭名圣通,乃自己亲姐所生,其父郭昌,也本是冀州大姓,举为郡功曹,资产数百万,可惜早早亡故,留下一子一女为自己收养。圣通年与刘秀相近,若能以此女与之结为秦晋之好,将刘秀引入自己一门,不失为一条长久之计。
拿定主意,刘扬故意不提战事,话锋一转,说道:“其实刘公年轻有为,本王也甚为敬佩,听闻刘公孤身一人,也无个亲近之人照料生活,更无子嗣延传祖宗香火,当真令本王怜惜不已,如此才俊为公不顾私念既是国家之幸亦是社稷之责。本王有一甥女,品貌不俗,贤良淑德,若刘公看得上眼,远嫁于刘公以成百年之好,也算本王代天下对刘公一番心意了。”
刘植听刘扬不说相投之事,竟提出一桩姻缘,稍一揣摩,明白其用心,看来收纳刘扬兵马也有了回旋余地,便拜道:“此事干系重大,植为人臣,也不好越俎代庖,容植回禀刘公,亲为定度。王爷一片厚谊,刘公定不相负,植先行代吾主谢过,还请王爷静候佳音。”
刘扬已表出心计,也便不再挽留,亲送刘植出城,以显自己诚意。
听罢刘植所传真定之语,刘秀心中一痛。
自回宛城谢罪之后,日防夜防,唯恐受人以柄身遭大祸,所有心思尽在与刘玄、绿林周旋之中,一时将儿女私情尽皆淡忘。而入河北以来,先是四处收拢人心,而后仓皇躲避追捕,好不容易招收些兵马,又要为平叛谋划战略,整日费尽心神,暂将对丽华的思念深深埋于心头。今日忽闻刘扬之言,这才想起自己为人之夫,而与丽华相别竟已有八月之久。长久以来深受折磨而有些麻木的心,竟还是那样痛彻心扉。刘扬提和亲之言,显然有意以此与自己合兵,共图大业,若自己受之,如何对得起苦守新野期盼自己的丽华深情,若不从之,刘扬又怎会心甘情愿投于自己?左右为难之中,刘秀闭门不出,深深陷入愁苦之中。
邓禹听闻刘植带回的真定消息,见刘秀久无应答,又不与诸将相见,回想昔日共学长安之时,刘秀不经意中提起朝思暮想的心中佳人,知他钟情丽华心无旁骛,终能娶丽华为妻是刘秀最为庆幸之事,而今因时事所迫,要他另娶她人确也有些为难。刘秀心结难开,然此时战事吃紧,哪容他这般迟疑?狠了狠心肠,执意叩开刘秀舍门。
一日之间,刘秀似是憔悴了许多,一脸疲惫着实看得人心痛,邓禹虽还未婚娶,却也明白情系所在最为伤人肝肠,本还准备好了诸多说词,一见刘秀这般模样,竟生生开不了口。
倒是刘秀先打破了一时的沉默,问道:“仲华何事如此着急?”
邓禹看着刘秀空洞的双目,终是忍住几欲说出来的话语,只是找个借口说道:“大军整备在即,只待将军一声令下,便即刻开拔攻取巨鹿,还请将军明示。”
刘秀叹了口气,说道:“仲华不必着急,真定还有要事需办,暂且不急南下。”
看到邓禹怜悯的目光,刘秀也不等他开口,说道:“仲华替我传告伯先,就说我已应下这桩婚事,请其保媒,并使公孙、弟孙筹办聘礼,一同赴真定提亲。”话已出口,此事已定,也不待邓禹相劝,便使其前去准备婚事。
邓禹沉默不语低头出去,刘秀关上舍门,两行泪水悄然滑落。与刘扬结亲,不仅仅是得其十万兵马相助,平定刘林之乱,更长远来看,这桩婚事将自己融入河北世族之中,不再是本地豪强百姓眼中的一个外乡之人,此后,自己荣辱与河北休戚相关,必得冀、幽倾心相助,此种情形之下,方可真正稳稳立足于河北而不倒,更有助于驾驭诸郡人心,不再生出刘林叛乱这般的祸事来。权衡再三,只能狠下心肠,再一次放下对丽华的深深思念,答应了刘扬的结亲之愿,可心中的伤心又怎能讲于众人?战事吃紧,人人精神紧绷,哪容主将留恋儿女情长?若为众人知晓自己心事,还不心灰意冷?只能孤身一人时,稍稍宣泄一时悲苦。
得了刘秀的允诺,刘扬兴奋不已,这般一来,如自己所愿,与刘秀合为一家,助其平叛也算有了期盼。兴然接下刘植、冯异、祭遵所带聘礼,应下亲事。战事不容拖延,迟恐生变,翌日便请刘秀入真定完婚。
席间,刘扬观刘秀一表人才,愈发满意此桩婚事,想着日后荣华富贵风光无限,兴致甚高,亲自击筑作歌,以助众人雅兴。刘秀将帅在刘扬兄弟刘让、刘细陪同之下,与真定宗室相交往来,好不欢愉。
刘扬已贵为王爵,刘秀也不便擅自再加封拜,仅表奏京师,仍以真定分封刘扬,好在刘扬心中对此也不在意,只要刘秀能入主河北,又哪愁自己前程富贵?如此,刘秀征刘让、刘细并为偏将军,统领刘扬兵马随军听用。郭夫人有弟一人,名为郭况,虽年仅十五,也颇聪颖谨慎,一并征为属官,留于帐侧伴于左右,以示对郭氏殊荣。
各取所需,众人也算满意。刘秀怀着对阴丽华无限的愧疚,与郭夫人行罢大婚礼仪,在众人吆喝声中,回入洞房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