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走了王朗使者,刘秀即传令朱佑、王霸、臧宫、傅俊一干将帅,各领本部人马轮番猛攻北门,又命耿弇、景丹、吴汉、寇恂、盖延幽州骑将继续袭扰其余各门,逼得王朗不得不分兵固守,以防为幽州突骑所乘,攻破软肋。而如此一来,北门守军兵力顿减,汉军攻城所受抵抗大大降低。然而邯郸叛军在刘林众人一番渲染之下,皆以为汉军要将守兵斩尽杀绝,恐惧之中奋力守城,邯郸孤城便在风雨飘摇之中,挡住了刘秀二十多日的强攻,而在这样一遍遍的对抗之下,叛军忽觉汉兵看似凶猛,却也对邯郸深沟壁垒无可奈何,渐渐人心稳定下来。
刘秀有些着急了,难不成真有些高估了自己?看着眼前这种形势,怕是真要打上个把年头了,可自己如何有这般多年月好去浪费?当日往河北一行,专为收拢郡县以抗赤眉诸贼,如今已过半年岁月,尚未与贼兵有所接触。赤眉绝非善类,东逃之日便已与汉廷分道扬镳,久无动静必有缘由。为防诸部贼军生乱,刘秀多遣斥候四方探查,唯恐关键时刻遭贼兵偷袭,酿成大祸。虽仍未有赤眉动向,可近来冀州诸部贼兵活动愈发频繁。据探查,城头子路、力子都两部皆发生叛乱。刘诩暗结城头子路部将,诛杀子路,吞并其部众,贼兵慑其威势,共推刘诩为主;而力子都亦为其部将董次仲所杀,余党收拢人马,又吞并弱小山头,会于檀乡,再渡黄河南入魏郡,与尤来联结共守。除此之外,铜马、高湖、重连交通频繁,青犊、大肜、五幡往来加剧,这一切异象,绝非偶然。贼兵蠢蠢欲动,其间必有关联,若再与王朗这般纠缠下去,怕真要出了大事。王朗前些日势弱欲降,自己一时所愤,严词拒绝,难不成自己也将如那败于昆阳的王寻王邑一般,栽倒在这邯郸城下?刘秀有心遣使招降王朗,可现今邯郸重树威势,以致自己毫无破城之法,又如何会降?
刘秀急得满嘴火泡,这时,耿纯伤势稍缓,前来拜见。
刘秀故作镇定,向耿纯拜谢道:“前些日得伯山之策,南攻邯郸,方使叛党只能苦守城池再无北窥之力,可如今久攻无果,也怪本公妄自尊大,低瞧了刘林手段,若旷日持久,再生变数可该如何是好?不知伯山可有良策破此困局?”
耿纯拜道:“明公严斥王朗使者,不与叛党媾和,乃忠义所在理当如此,王朗诓骗天下谋逆作乱,死到临头还奢望爵禄富贵,当真恬不知耻。明公乃大汉柱梁,岂容此等无耻之徒逍遥法外?故末将以为,明公严拒王朗绝无过错。至于邯郸之事,末将已有计较。末将有一挚友,名唤李立,为刘林所迫,屈于叛党伪朝,现为王朗少傅。前两日,末将巧遇其守城,以书射之,方与其相联。往来数次,李立实不愿再从王朗行此不义之事,愿痛改前非,投于明公,反间城上,迎我汉军入城,还请明公决断。”
刘秀大喜,耿纯此举瞬解汉军危机,即许以李立列侯爵位。传令吴汉、耿弇、王霸、朱佑、任光、李忠几部人马退回大营休整待命,并严令外出,违者军法从事。而其余各部一如前往,轮流攻城如旧。
月黑风高,云深星稀,李立如约开启城门。吴汉众将蓄势待发,悄然潜入邯郸城中。
谢躬虽未得刘秀密令,可自合兵邯郸以来,刘秀总留自己部众遥作声势而不允建功之机,谢躬岂会自甘刘秀之后?故而整日紧盯刘秀一举一动。听闻吴汉众将忽然回营休整,再三猜测,料刘秀或有动作,遂令马武、庞萌众将衣甲待命。果不其然,才过一日,吴汉众将统领兵马,夜出军营。谢躬闻之大喜,紧随其后,一同杀入城中。
吴汉众将在李立引领之下,悄无声息,直奔赵王宫殿擒拿王朗。谁知马武大军一入城池,便急不可耐,绿林旧习遂即发作,一路烧杀纵情劫掠,但有所阻尽皆屠灭,一时火光突起,立为叛军察觉,四面八方围堵过来,众将本来对王朗志在必得,此时却早早暴露,只得领兵迎战。
虽说叛军人多势众,众将兵马不过万余,可前番攻城二十余日毫无战果,只因叛军有城可依令汉军难有作为。如今两军直面相对狭路相逢,必然勇者为胜。吴汉众将兵马凶猛无畏,直杀得叛军难以招架。只是杀声震天,汉军入城之事再也无从隐瞒。
看着叛军争相冲来阻拦,吴汉恼怒无比,若非马武部曲生事,本应早已擒得王朗得建首功,可此时踪迹败露,怕那王朗早已闻讯有所防范,恐再难亲取其首。心中一横,索性杀个痛快,当即勒令所部突骑结阵冲锋,纵马杀敌,在这般情形之下,邯郸长街尸骨成堆,血流成河,直把叛军杀得鬼哭狼嚎,在这漆黑深夜听得格外刺耳。
天色渐亮,其余各门守军听闻汉兵攻入城中,数路前去阻拦的援军皆被如狼似虎的汉兵杀败,一时军心涣散,再也不听统帅将令,四散而逃。
吴汉早已杀红了眼,一路所过,非但叛军无所幸免,就连沿途百姓也多受其祸,冤死汉兵刀下,而任光部众多有当日邓禹所募奔命残部,得入邯郸早把将令抛诸脑后,争相抢入商贾百姓之家纵情劫掠。绿林兵将见刘秀部众亦是如此放纵,再也无从顾忌,抢杀更为卖力。待刘秀闻讯赶来,一条长街已是尽遭屠戮少有生人了。
刘秀心中抑郁无比,平生最恨劫杀百姓之人,可吴汉毕竟有破城之功,更是幽州宿将,人脉甚广。而马武又非自己部将,也不好以军法惩戒。任光自不必说,为自己得守寸地,方有今日攻破邯郸之事,况其奔命部众素来不从将令,也不好向任光发作。遂传令召回吴汉、任光、马武、庞萌几部,命退出城外待命,自领朱佑、贾复、陈俊、祭遵众将奔赴赵王宫殿索拿王朗,可宫中除了瑟瑟发抖的宫女阉人,哪里还有王朗踪迹可寻?
刘秀心情愈发不安,若被王朗逃匿出去,也不知在这个江湖骗子手中,又会煽动起多少无知百姓,而这假子舆一日不消停,自己也终无一日安宁,心头忧患不除,指不定什么时候冒将出来,凭空给自己惹下多大麻烦。
正与邓禹、冯异等人商议,欲将王朗冒认皇亲祸乱冀州之罪传告天下,并悬赏缉拿,以免为其走脱,就在这时,有亲兵来报:“军正王霸斩得敌酋王朗首级,特来复命!”
刘秀喜出望外,忙传王霸入见。
原来昨夜吴汉众人大肆屠戮之时,王霸顺着众将杀出的血路,独引一军,冲破阻截。虽也觉得过于奢求,可仍怀着最后一丝侥幸,心中暗祷,或许王朗还未及躲避也未可知,乃奔赴赵王宫殿擒拿王朗。然终是迟来一步,王朗已然惊觉,着急忙慌收拢细软财宝,夜出王宫,往南逃去。只剩下些还在抓紧时间装运财物的仆役未及随王朗一同出逃,为王霸所擒,还未等王霸使出手段,那些吓得战战兢兢的仆役便将王朗去向说了个一清二楚。
王霸留下百余兵勇看守宫室,以防为乱兵所毁,自将兵马一路追去。
那王朗走得匆忙,所携财宝绑缚不紧,沿途多有失落,待王霸寻着踪迹赶到时,王朗正坐在车驾之上,呼喝着数十名护卫押运那笨重的货车。王霸一马当先冲将过去,王朗惊得连一个“降”字都还未出口,便被王霸一刀斩落首级。余众何敢抗拒,跪倒请降。
看着王霸献上的王朗首级和印绶,刘秀悬着的心才算安定下来。王霸得建此功,愈发被刘秀看重,封其为偏将军,又增其爵禄,拜为王乡侯,所获财宝系赏于王霸部曲。再添王霸兵马,与臧宫、傅俊合为一营,以王霸为主,臧、傅两将拜以骑都尉为副。臧宫虽追随刘秀甚早,然勇则勇矣,却远不如王霸处事机敏,令其副于王霸,也好学学其征战之法。臧宫绝非庸人,也明白刘秀一番苦心,对此安排也无不满之意。
只是刘林、李育等贼首仍无所获,有人言瞧见二人已在乱中为人所杀,只是人踩马踏,早已寻不到尸首,可亦有人云,似看见二人西逃出城,往并州而去。各执一词,却都是在乱中远远看到,并无实证。不过既然王朗首恶已除,大局敲定,两人纵然成那漏网之鱼,也已无足轻重。刘秀上表朝廷,请削刘林一脉皇室宗籍,以告慰列祖列宗,自此之后,刘林宗族贬为庶民,就算他当真逃出生天,也不过藏于山野,再无皇室身份召集兵马作乱了。
叛党处置已毕,又使众将收拢降兵,分入各部留用,嘱咐众将好生管束降卒谨防作乱。再表奏朝廷,上呈众将之功,以求皇帝封赏。而这时,祭遵、陈副从内宫回入前殿,面色阴沉,将几册竹简递于刘秀,低声以事告之。
刘秀听罢,本还欢喜的面容立刻变得阴晴不定起来,就见他随手一翻,满篇不过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之言,更有露骨者,言为内应,以从天命,瞧那落款,赧然竟是自己营中将帅,看得刘秀心中一痛。想南阳之时,李轶贼子本与其兄李通共为大哥谋主,背地里却与绿林暗通曲款,以致最后暗箭伤人,大哥惨死庙堂。自那时起,刘秀最恨得便是朝秦暮楚、反复无常之徒。刘秀愤愤地问道:“还有多少?”
祭遵也不多话,静静说道:“足足两箱,千百册之多,末将不敢细看,粗略打理,不少人数有通信。”
刘秀身子微微一颤,若非自己终是胜了,怕早已被这些无耻之徒卖于王朗以求富贵了。刘秀怒火中烧,数欲发作,可终是未说出口,叹了口气,吩咐道:“弟孙且搬书信来此。”
众将正疑惑究竟是何事引得刘秀如此抑郁,胡乱猜测着,就见祭遵、陈副已领人抬来两大箱竹简,置于殿上。刘秀久不说话,众人也不敢上前问询。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宫室,此刻异常宁静。
良久,刘秀指着竹简说道:“此乃本公营中将帅暗通于乱党叛逆书信,为贼首寝殿所得。本公也不愿细瞧,还未知有几人行此不齿之事。”
此言一出,殿中乱成一片,朱佑、王霸等将怒不可遏,连劝刘秀依图索骥顺藤摸瓜,定要将这群小人一网打尽以儆效尤。邓禹、冯异却很冷静,此事干系甚大,实不易追究过深,以免伤及初胜大军元气,只是此言却实难讲于刘秀,以免受人非议。而更多将帅选择了沉默,尤其是河北新投世族,多惴惴不安,唯恐真有亲近族人暗中行此歹事,牵连自己受此无妄之灾。
刘秀对殿上喧闹置若罔闻,淡淡说了一句:“弟孙,全部于我烧了!”
刘秀此言声音虽然不大,却字字如铁,铿锵有力,众人听罢呆若木鸡,祭遵稍有迟疑,便依刘秀之命,取来殿中香油、灯火。朱佑赶忙上前相阻:“明公三思,切不可心慈手软养虎为患!”
刘秀自然明白利害,但更清楚自己在河北的境况,虽然此时大局已定,然而立足未稳,河北贼兵流寇蠢蠢欲动,实不宜在此时深究罪责,毕竟刘林之事近在眼前,刘秀还是心有余悸,也恐再逼反出一拨人马来,无休无止,何时才能平定祸乱?还是稳住众人,日后多加留意,谨防生事也就是了。刘秀止住朱佑,笑道:“仲先不必多言,本公心意已决,今毁此书信,令反侧子自安。自此之后,诸公尽弃前嫌,吾等同舟共济,必要还河北太平!”
望着宫殿中汹汹烧起的火焰,听着成堆的竹简在热浪之中噼噼作响,众将心中乃安。心无愧疚的自然敬佩刘秀宽容大度,而确有不轨之举的也是感激涕零,一场风波就此淡淡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