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皇元年,刘秀在长安已游学数年,学业虽未大成,但也略通《尚书》,即便这些年长安生活清苦,倒也值得了。
这日,刘秀趁着闲暇来到集市,出租驴车以贴家用。虽然来长安时略有积蓄,但自皇帝几番更改币制,废大、小钱①,改用“货布、货泉”②后,矛盾日益凸显,钱币贬值加剧。民间私下交易大、小钱,抵制新币,使得新币价值更是所剩无几。原本宽裕的积蓄已然捉襟见肘。好在刘縯后来托来歙与朱佑来长安时带过不少大钱,才解燃眉之急。但刘秀也不好意思总是张口向大哥索取,只得另想办法。那辆驴车倒是派上了用场。长安集市货流甚大,许多人需租车运货,刘秀每当做完当日功课,便来拉上几趟,好歹有些收益糊口。
刘秀正坐等生意上门,远远瞧见刘隆急匆匆赶来。
刘隆,字元伯。居摄中,其父刘礼随安众侯刘崇起兵反莽不成,为王莽所杀。刘隆当年仅七岁,得以脱免,又幸得亲友周济,才勉强度日。南阳刘祉虽同坐系此事,但得其父刘敞周旋,才得免罪。后来刘敞去世,刘祉回了南阳,刘隆却留在长安,学于太学。故刘秀初来长安时并不识得这个远亲。寒冬时节,有日刘秀买了木炭回舍,瞧见天寒地冻之时,一个人衣着单薄来回跑动,上前询问,才知其生活拮据,竟无钱买碳,只得以跑步取暖。刘秀心地善良,便邀其同住,疆华倒也并不反对,于是三人在一狭小破屋内熬过一冬。后来,刘秀才渐渐得知其身世,不禁想到自己幼年丧父,同病相怜。虽然自己生活也很清苦,但仍时不时地救济刘隆。
刘隆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说道:“文叔,你表叔来了,我怕他来此寻不到你,便替他来唤你回去。”
刘秀忙托刘隆帮忙照看驴车,一路小跑先行回去。刚进舍间,就看到邓禹、疆华陪来歙寒暄。二人知其叔侄许久不见,定有不少私密之事相谈,便双双起身辞去。
刘秀提起袖子擦去汗水,高兴地向来歙行礼:“表叔许久不见,想死我了。此来长安有何要事?叔父可好?兄长可好?诸位亲友可好?”
来歙笑呵呵说道:“都好。你看你,好歹也是个知书达理的先生了,怎么心境反而不如先前稳重,愈发急躁起来?看你火急火燎的样子,竟然还在用衣袖擦汗,哪还有半点士子的模样?若是你叔父看到,岂不气得直吹胡子?”
刘秀嘿嘿一乐,赶忙道歉:“是秀失礼了。听闻表叔来此,秀喜不自禁,让表叔见笑了。可不敢让叔父知道啊,秀受训事小,叔父气坏身子事大啊。”
来歙摆摆手:“你也莫怪我唠叨,言行举止乃人之表率,若过于粗糙拖沓,会使人觉得有失稳重。初时未必有多大影响,但长此以往,自以成习惯,必为人所偏见,于长远不利。更何况自汉以来,上至朝廷庙堂,下至氏族百姓,最重礼仪,举止轻浮往往不受人待见。虽说是一件小事,但也不可不多加注重。”
刘秀听来歙越说越严重,忙正了正衣冠,躬身一拜:“秀知错了,定当牢记表叔教诲。”
“恩,以后注意便是了。我此来长安贩些山货,你大哥托我带些钱与你,还捎来书信一封。”
刘秀难得有家书,忙接了过来,展开细瞧:
三弟如晤。长安之行已然数载,闻表叔、仲先所言,吾弟学有所长,为兄甚为欣慰。近年,为兄又新增一财路,所获颇丰。弟远在他乡,兄自当帮衬,切勿为钱所累。前言天下之事,愈发显现,或有所变,弟当小心仔细。
读罢,刘秀合上书信,说道:“有劳表叔来回奔波,秀在此谢过。”低头思索一阵,犹豫再三,问道:“表叔可知家兄近来所忙何事?”
来歙静静看着刘秀,半晌才说:“你可问得是你大哥所言财路一事?”
“正是。”
“此事关乎身家性命,你若不知,或可脱身,一旦知晓,身陷其中,恐有性命之忧。你可愿知?”
刘秀咬紧牙关:“愿闻其详。”
来歙突然站起身来,警惕地向屋外一瞧,随手关上柴门,坐会榻上,悄声说道:“你大哥于后院掘一地窖,内藏熔炉、模具。”
刘秀惊道:“莫非……莫非大哥私铸钱币?”
“正是。‘货泉’每枚重五铢,‘货布’每枚重二十五铢,但一枚‘货布’却值二十五‘货泉’。若融五枚‘货泉’为一枚‘货布’,即可获利四倍。”
刘秀听得冷汗淋漓:“其利虽重,但风险着实太大。私铸钱币可是大罪,一家私铸,五家连坐,轻者充军,重者杀头。我原也听过有人这般铸钱,未料大哥居然也做起这等营生!这……这岂非虎口拔牙,火中取粟?”
来歙静静说道:“文叔,你可知为何私铸钱币越禁越严,处罚也越来越重,但却屡禁不止?”
“自是其利甚大,铤而走险。”
“这只是其一。”来歙喝口水,接着说道:“王莽自掌权以来,先后四次更改币值,最多时,竟有二十八种钱币同时流通,以致相互之间兑换混乱,比例失衡。官家在其中浑水摸鱼,占尽便宜,而百姓却财务丧尽,深受其害。就拿这‘货布’、‘货泉’来说,你当最大的赢家是谁?正是他王莽本人,最大的铸钱庄家就是他的大新朝廷。他不顾百姓疾苦,独占四倍暴利,天下岂能没有想法?百姓能不怨声载道?”
刘秀点点头:“难怪如此。长安商贾、百姓都不愿使那新币,私下仍用汉时五铢钱,这便不足为奇了。”展开书信,又观瞧一遍,就着炭火将竹简烧了个干净。“表叔欲何时归乡?”
“也就三、五时日吧。”
刘秀想了想:“秀亦愿回乡,正好与表叔搭个伴吧。”
“也好,你离乡数年,也该回去瞧一瞧了。你二姐又生一女娃,可是水灵了。”
用过晚饭,刘秀送走来歙,却不归舍,独自在院内徘徊。天色已暗,月色朦胧,几颗小星兀自闪着,刘秀依稀辨得有参星、昂星,不禁想起那首小诗: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
寔命不同。
嘒彼小星,维参与昂。肃肃宵征,抱衾与裯,
寔命不犹。③
世上有多少人如那昏暗的参星、昂星,终其一生,忙忙碌碌,却不过是在为他人赶做嫁衣。再苦再累无人知晓,光鲜亮丽与己无关。自己现在不也是那小星一般,游学数年毫无建树,即便撞上大运,举做小官,不也是为长官跑前忙后?功有人领,过自己扛?稍不留意,成那替罪羔羊。罢了,学已至此,空留无用,不若回乡以待时变。或许柳暗花明,家乡才是自己福地也未可知。
正思量着,听闻有人呼唤:“可是文叔吗?夜已凉了,何故在此踌躇?”
刘秀望去,却见邓禹笑吟吟站在身后。几年过去,邓禹已由当初那个俏皮少年长成大小伙子,聪慧劲头不减分毫,戴了儒冠,越发显得俊朗飘逸,刘秀有时甚至会觉得邓禹仿佛不是凡尘中人,尘世怎会有如此完美人物?英俊的外表配上精明的头脑,再加上渊博的学识、广博的见闻,当真是人中龙凤。
“呵呵,是仲华啊!你不也未归去吗?”
“我刚刚外出归来,见文叔在此徘徊。天寒地冻,还是回舍去吧。令叔走了?”
刘秀也不答话,怔怔地想了片刻,向邓禹一拜:“仲华,为兄与你相交数年,情同手足。今日有一疑问,还望仲华不吝赐教。”
邓禹忙还礼:“文叔何必如此客套?有何事但说无妨。”
刘秀整理了一下思绪,问道:“敢问仲华如何看待当今天下之事?”
“当今天下?”邓禹一愣:“天下太平,并无他事啊。”
刘秀一笑:“仲华不必装假,你知我所言何事。庭院空旷,并无他人。出于你口,入于我耳,还请仲华畅言。”
邓禹也笑:“小弟亦有一问,不知兄长可否直言相告。敢问兄长又是如何看待当今天下之事?”
刘秀想了想,说道:“当今天下,貌似风平浪静,实则诸多隐患:其一,朝廷虽禁土地买卖,然官宦豪强兼并土地却愈演愈烈;其二,币制混乱,商贸不畅,经济萧条,百姓苦不堪言;其三,多年征战,空耗钱粮,未得寸土,反惹得周邻怨愤;其四,齐地动荡,赤眉横行无忌多年,却至今屡剿不决,反而越发强盛,而死亡士兵又未加抚恤,也多有不平。如此内忧外患,恐非吉兆。”
邓禹答道:“文叔所言皆中要害,却少了一则。世族不满,百姓困苦,人心思汉。虽大汉朝与今相比,未必好了多少,然世族咸服,百姓安乐,劳有所得,老有所依,远胜今日人心惶惶、朝不保夕。赤眉之乱,只是开始,若中原再有变数,则天下必乱。此时,如能顺义民意,树汉旗帜,中兴大汉,则必然天下响应。而能解此困局者,必刘氏也。”
刘秀听邓禹如此一说,豁然开朗,头脑一下子清醒起来。定了定神,说道:“仲华之言,振聋发聩,秀受教了。过几日,我便要随表叔回乡了。本欲明日向仲华辞行的,既然今夜相遇,不若就此拜别,也好过临近辞行,徒增伤感。只是不知仲华有何打算?”
邓禹听罢,很感意外,又有些许伤感:“我一书生,身在何处并无大碍,倒也不急于回乡。兄长此去,好自珍重,愿心想事成,建功立业。待时机成熟,禹定来助兄长一臂之力。”
刘秀听闻此言,喜不自禁:“那为兄便恭候贤弟大驾了。”
①西汉末年钱币
②王莽币制改革新币名称
③昏暗的小星,三五个在东方夜空。整日整夜忙碌,皆为实现公侯夙愿,实在是命运不同。
昏暗的小星,只有那参、昂二星。整日整夜忙碌,披着薄被穿着衣服来回奔波,实在是命运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