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之后,清晨,刘秀与来歙走在归家的路上。
自听罢邓禹所论,刘秀愈发坚定了归乡之念。刚来长安之时,刘秀还指望学有所成,可以为朝廷所用,得拜官爵衣锦还乡,也好有向阴家提亲的底气。然而学了数年,虽然书念了不少,才学也有些小成,可刘秀却已没有当初那般天真。王莽掌权,最为忌讳便是刘氏宗族,纵然自己才高八斗也绝难在大新朝廷立足,刘秀抑郁之中才明白当年自己辞别刘良时,叔父流露出的那种幽幽的悲意。既然自己对长安来说终究不过是个过客,那还不如回到家乡。数年前大哥就言天下将乱,而邓禹亦言刘氏当有复起的可能,客居长安绝无功成名就之日,若天命当真归于刘氏,倒不如回到舂陵,说不定还能助大哥刘縯成就一番功业。拿定了主意,刘秀匆匆拜别了太学掌令,辞以归乡耕读,又与刘隆、疆华辞行。刘隆孤苦,刘秀在时,多少还能帮衬于他,如今又要离去,也担心刘隆生计复陷窘境。反正要随来歙回乡,也没有多少花销,归家之后又有田地可种,无需为了钱帛担忧,索性在临别之际,将兄长所赠钱财多留些于他,还将一些不便带走的衣物相赠,惹得刘隆又是一阵感激,又是一阵难过。随着大车越行越远,望着身后渐渐模糊的长安城,刘秀感慨万千。游学数年,今虽离去,但终有一日,自己还会回来的。
看着道旁既熟悉又陌生的景物,来时一个懵懂少年,事事觉得新奇,如今虽不是学富五车,但好歹眼界心境开阔不少,远不是当年那个只知农耕的傻小子可比了。
一路无话,过了几日便回到了南阳境内。快到宛城了,见一辆马车迎面而来,临近时,车上款款下来一华贵公子,冲着刘秀微微一笑:“文叔别来无恙?”
刘秀细瞧,虽然隔了数年未见,相貌有了些许变化,但举止气度仍如当年一般无二,正是宛人李通李次元。刘秀迎上前去,轻轻一拜:“多年不见,次元可好?”
李通还礼:“还好还好。当年听闻文叔往长安而去,本欲相送,怎奈家中俗务缠身未能如愿,好不失落。今日李某正要去往长安,还想可与文叔长安一叙,熟料能在此相遇,当真意外。不知文叔何事归乡?若有用得到李某之处,不妨明言,通自当竭力相帮。”
刘秀见其言词诚恳,倍感亲切:“秀西学长安数年,学业再无精进,苦留长安徒费钱粮,不若回乡耕读,或更有裨益。次元往长安而去,有甚要事?”
“朝廷新近升迁家父为宗卿师,另征辟通为五威将军从事。通本欲开春回暖再走,可家父来信,言京中诸事繁忙,唤我速速往长安料理。还好在此与文叔相遇,不然又要擦身而过了。只是这短暂相逢,转眼便又要各奔东西,好让人苦闷。”
刘秀在京数年,对李通之父李守之事有了更多了解。其人生性严谨,好星历谶记。初时,刘秀对谶纬之学不以为然,后来在疆华整日的念叨中,对此多少有了一些了解。此学虽然虚无缥缈,但王莽掌权以来,自诩天命,为营造声势,大兴谶纬之学,为其掌权正名,终以此术登基称帝。李守因善占卜,故而被国师刘歆倚重,更为大新皇帝王莽眷顾,屡有升迁,如今其子李通也蒙其荫职,刘秀不禁暗叹:“多年苦读不及旁门左道,也难怪李通、疆华等人对此术情有独钟。”虽心中黯然,面上却不露声色:“次元兄出仕为官,当真可喜可贺,此去定然前程似锦,出将入相。”
李通哈哈大笑:“也算不得什么好官,不过是将军府内小吏,替人跑跑腿罢了,整日仰人鼻息,哪比得上家中富足安逸,斗鸡走狗,好不快活。”
“那也强过秀百倍了。令尊深受皇恩,次元升迁也定是转瞬之事,何必为此时官小而耿耿于怀?待他日有暇,秀再往长安,定当拜会。”
两人又寒暄一阵,李通为了赶路,也不敢久留,便双双辞行,各自踏上行程。
进了新野,刘秀送来歙回家后,便顺路去了姐夫邓晨府上。看二姐和侄女一切安好,也不顾邓晨和二姐再三挽留,急匆匆奔家而去。一走数年,当真是归心似箭,离家越近,心中越是激动不已。踩在自幼走过的石子路上,看着路边收割干净平整过的田地,心情无比舒畅。终于到家了,亲手推开柴门,屋内一景一物映入眼帘。虽然久无人居住,但刘縯不时派人打理,倒还整洁,刘秀心中一阵感激,放下行李,稍作梳洗,便直奔大哥刘縯家去。
刚入院中,远远看到刘赐、刘祉、刘嘉、朱佑似乎正与刘縯谈论着什么。模糊听见几人说些“南方不稳”、“早作打算”、“措手不及”之类的话语。
待近了,才听到刘縯说道:“那便尽早购铁以铸兵刃,招募乡勇,以做护卫。虽然是些流落灾民,逃难至此倒也好说,若真是杀官造反,怕会波及南阳。”
刘縯正向众人吩咐着,抬头瞧见刘秀走了进来,喜出望外,忙迎了过来,一伸手便把刘秀拥入怀中,一阵猛拍。刘縯本就颇有气力,见刘秀归来更是欣喜,直拍得刘秀喘不上气,才松开双手。
“哎呀,我的好三弟,你可算回来了,当真是想煞为兄了,快让我好好看看。恩,长高了,就是略有些清瘦,长安数年,怕吃了不少苦头吧。”
刘秀向众人一一见礼,待喘匀了气,才说:“大哥好大力气,若再使些劲,怕秀刚归家就要被你拍死过去了。”
大家哈哈一乐,刘秀又问道:“刚才隐约听到大哥与诸位谈论南方之事,也未听得真切,不知南方有何状况?”
刘嘉抢先答道:“去年南方大旱,焦土万里,老天爷又不开眼,接连闹了蝗灾,颗粒无收,数以万计饥民流落荒野,掘野菜以食,然人多菜少,时有更相侵夺,甚至为了几口吃食闹出人命。官府见流民太多,怕多花府库积蓄,竟未有赈抚之意,任由百姓自生自灭。饥民无人管束,当真命贱如纸,为此推出渠帅二人,评理诉讼。传闻那二人唤作王匡、王凤,新市人士。初时众数百人,也无甚要紧,可谁知周边诸多强人如王常、马武等携流民争相投靠,数月间至七八千人。如今气势已成,官府皆闭门自守,不敢与之相争。”
刘赐接过话语接着说道:“若只是评理诉讼,也无不可。但王匡等人挑选精壮以壮声势,今虽无事,可时日一长,必有所乱。需知欲壑难填,待手中有了足够人马,王匡、王凤怎还会甘愿于荒郊野外吃糠咽菜?南阳紧邻其地,旬日之间便可到达。若流民暴起,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等必受其害,故与伯升计较,早作准备。”
刘秀听闻此事,亦是觉得凶险。众人又商定不少细节,刘縯分遣众人各自行事,联络族人,筹集钱粮,募集勇士。待吩咐完毕,刘縯与刘秀进入堂内叙话。刚刚落座,刘縯便问刘秀:“三弟如何看待此事?”
“秀觉他们几位所言在理。齐地赤眉初时也多为灾民,如今却攻城略池,称霸一方。这王匡未必不会如那赤眉一般,起兵反叛。”说到此处,刘秀压低声音说道:“大哥前言天下有变,南方之事未必不是一个预兆。”
刘縯眼前一亮:“哦?这如何讲?”
“赤眉虽强,然远在齐地,短时间内不足以威胁京师。王匡虽弱,却身处荆州,紧邻中原。如若成势,必能震动三辅,三辅动荡,则天下大乱。而大哥欲成大事,必由此中而来。”
刘縯笑道:“看来三弟这几年游学长安,长进不小,能看得如此通透。众人只看到眼前之事,却未必有你如此远见。”
刘秀面上微微一红,“大哥谬赞了。你可还记得那新野邓禹?秀归来时,仲华曾言,若中原有变,则天下大乱,还言百姓困苦,人心思汉,如顺应民意,中兴大汉,则天下响应。而解此困局者,必刘氏也。”
刘縯若有所思,半晌不语。“若真如邓禹所言,我等可相机行事,必能成就一番功业。三弟眼下如何打算?”
“愚弟以为,当前之事不可过于张扬,越是平静越要小心仔细。购铸兵刃也好,招募乡勇也好,都不可迂制,过早暴露,只会引起官府警觉。秀归家后,自去料理那几倾田地,凡事皆如从前无二。倒是大哥摆在明眼处,诸事还要谨慎。”
刘縯见刘秀虑事周到,很是高兴:“恩,为兄自会留意。你归来还未见过叔父吧?为兄与你同去看望他老人家,他可想你想得紧呢。”
“正该去探望。”
兄弟二人通往刘良家中,刘良许久不见刘秀,又考究其所学,亦是长进不小,甚是欣慰。留二人在家中用饭,相谈甚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