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长安之后,有了四关之险,更始帝刘玄一下子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浑不似先前在洛阳时那种为强敌环顾的焦灼。据天下王者之地,驻历代帝王之都,这种目空一切的畅快着实令刘玄有点找不到北。虽有赤眉远在濮阳,可至今过去半年有余却毫无动静,心头紧绷的弦渐渐松懈下来。况且东方之事自己早有布置,纵然赤眉为祸,一时也难以侵入关中,一路自己数路人马消耗赤眉兵锋,待樊崇行至关下,也早已人困马乏,自己稍加调动,必能手到擒来。而隗嚣入朝,又为刘玄凭空增添许多胜算,赤眉虽凶,又有何惧?
就在前不久,长安又生出一件不大不小之事。说小可又险些酿成大祸,说大又早早平息未生事端。原来西凉隗氏入朝称臣,自己仅对隗嚣封赏甚厚亲近有加,而为防隗氏坐大,隗崔、隗义皆以其旧号冠之。听闻自己安插在隗氏府邸的暗探密报,隗崔、隗义因未得厚封而多有怨言,刘玄对此不以为意。料想只要拉拢住隗嚣,其下众将纵有些牢骚,自有隗嚣约束,为了显示自己胸襟似海,稳住西凉人心,也就并未惩戒,谁料险些又生出如赤眉一般的祸事来。
原来隗崔、隗义自认为隗嚣之位乃是自己所让,如今隗嚣得做高官,两个叔叔反倒屈居其下,低人一头,对刘玄这种厚此薄彼渐渐由不满转为怨愤。两人私下议定,说服隗嚣同回凉州,继续称霸一方以待天时,不再留于长安受这等鸟气。可千算万算,人心难算,两人告于隗嚣之后,此子面上全力支持,允诺翌日起程,谁料转身便去汉帝那里告了黑状。
在隗嚣看来,两位叔叔虽是自己部将,然声望远胜自己,西凉诸将面上顺从将令,私下仍以隗崔马首是瞻,这对自己的主帅之位无疑是长久以来的威胁。拜见汉帝以来,两位叔叔虽多对汉帝冷嘲热讽、抱怨不已,可隗嚣又不是傻子,岂会听不出两人亦对自己不满的言外之意?若真从众人回了凉州,怕自己这个主帅之位终是难保。权力便如五石散①一般,一旦沾染,便再也难以舍弃。既然已踏上了权争这条道路,那便已然再无退路,两位叔父生出异心,那便休怪侄儿心狠手辣。我等同在京师,那便交由皇帝处置,也省得自己动手,坏了名声。
听闻隗嚣秘报,刘玄以雷霆之势痛下杀手,诛杀隗崔、隗义两人,以防其外逃再生赤眉之祸。事态平息,刘玄对隗嚣大义灭亲之举甚是满意。此子虽然年纪尚轻,倒还算识大体,既然对朝廷有此忠义之心,更独掌西凉十万兵马,必要好生笼络才是,遂从秦制,拜为御史大夫,以嘉其忠。这御史大夫乃是丞相副职,虽说朝政委于赵萌、李松之手,御史大夫并无实权,象征意义远胜实际,可也已是无尚荣誉了。
隗嚣献亲求取富贵,虽在众人眼中看来龌龊不堪,但对刘玄来说很是受用。有了隗嚣忠心耿耿,刘玄再无忧虑,征战许久,数经生死,终于在绿林和刘縯重压之下,夺得朝权,好容易熬到此刻,也该稍作喘息得享一阵欢愉,也不负皇帝之名了。自此,在赵夫人与韩夫人相陪之下,整日沉迷后宫之中,日日歌舞,夜夜畅饮,政务自有赵萌、李松处置,兵事更有隗嚣、申屠建、李宝制衡绿林,稳住局势,刘玄一改往昔,懒得再去为朝廷之事而烦恼了。
只是李松、赵萌二人大权在握,却并未为稳固朝廷做多少事。两人压抑许久终得扬眉吐气,一时随心所欲,滥用权柄,凡相投亲近之人多受重用,而才德之人不耻为伍多不为所容,朝中委任者多是群小贾竖,乃至两人家中庖人都得做高官,这些人无才无德,当权之后,狂妄自大,横行关中,长安人言:“灶下养,中郎将。烂羊胃,骑都尉。烂羊头,关内侯。”讥讽朝廷用人不察,街市摊贩都得两千石爵禄,实为天下所笑。而绿林众将虽在刘玄干预之下,少有重权,却多有王爵,李松、赵萌也不敢多言,一时为所欲为,横行霸道,抢屋抢田置办家业,把好好京师搅得乌烟瘴气。
这般糜烂朝堂,气得有识之士渐渐疏远。来歙力谏刘玄,言天下成败尚未可知,怎能放纵如此?却被刘玄狠狠训斥一番,若非刘良相护,险些挨顿板子。来歙也算新野德高望重之人,如何受得了这份折辱?终对朝廷失去信心,再也不愿为这等庙堂费心费力。欲辞病归乡,恰逢妹夫刘嘉书信相邀,遂舍了那芝麻小官,南入汉中。于其助那无道昏君,倒还不如帮衬自家亲人。既无力兼济天下,那便治好一方土地,也算对得起自己良心了。
宗室刘隆被更始皇帝封为骑都尉,本以为汉廷重建,刘氏终有出头之日。谁料,刘玄不过拿自己装点门面,邀买人心,实则并无重用之意,虽封武官,却无一兵相授。无奈之中,想起昔日挚友刘秀镇抚河北,倒不如投奔于他。一者刘秀仁厚,必不薄待,二者也好助旧友绵薄之力,方不负昔日情谊。自己宗族本就为王莽所灭,无牵无挂,也不向皇帝辞行,便孤身一人,踏上东去之路。
窦融自新丰与赵萌领军对抗数月,虽不为刘玄看重,却最终因投效赵萌而为这右大司马青睐。窦融身负大才,只是错保王莽庸主,终无所成。赵萌也有心抬举这种真才实干之人,方便自己统御朝野,也好扩充自己在军中势力,欲荐其为巨鹿太守,东去河北,以分刘秀权柄。可窦融深以为更始皇帝新立便已如此荒淫无道,朝野纷乱不已,而东方扰乱,刘林、王朗霸占冀州,逼得刘秀为平叛四处奔波,自己这个巨鹿太守恐难赴任,故不欲出关。一想自己高祖曾为张掖太守,从祖亦为护羌校尉,而从弟现任武威太守,窦氏累世为官河西,在西凉北郡也算稍有声望,知其风土,得一方民心,更何况河西殷实富足,有黄河为险,属国精兵万骑,一旦事急,便可杜绝河道占据河西,不失为争霸之资。故而连日赴赵萌府邸,辞让巨鹿,图出河西。赵萌虽仍想窦融去往巨鹿,可毕竟东方事乱,也难怪窦融不愿赴任,又经不住窦融软磨硬泡,便改任其为张掖属国都尉,领兵镇守边关,也好积攒些军功,乘势壮大自己势力。况且如此安排,在凉州生生插入一颗钉子,也省得隗嚣在凉州一手遮天。然而赵萌自以为是,还想此举甚是妥当,可终是未能明白,有才之人必有识才明主方能驾驭,自己才德低劣,终是不能尽用窦融此等人物。而窦融得张掖国尉任命,当即举家西迁,抚结群雄,以成己势,恩威并重,收拢羌虏,未过许久,酒泉太守梁统、金城太守厍(shè)钧、张掖都尉史苞、酒泉都尉竺曾、敦煌都尉辛肜皆与窦融相厚,河西翕(xī)然归附,乃至并州不少郡县都要买几分窦融颜面。
就这样,刘玄入驻长安短短半年之久,朝中多剩些无能之辈,只懂溜须拍马,实难委以重任。
当刘秀的请功表书与谢躬的密报送于皇帝面前时,刘玄正与两位夫人宴饮。有皇帝宠幸,韩夫人有峙无恐,对那报奏宦臣连打带骂,推翻案几,泼得那阉人满身酒食,还不依不饶骂道:“陛下方与我对饮,正在欢颜之时,刁奴安敢扫兴!”
吓得那奴才连连告饶,只说:“军情紧急,丞相令连夜送于陛下裁决。”
听是李松使人送来,刘玄这才稍定心绪,若无变故,李松绝少打扰自己清静,憋着闷气取来观瞧。才看一半,刘玄猛然惊觉,一下子从被酒精麻痹的恍惚之中清醒过来。这刘秀当真出乎自己意料,短短半年之间,不但平定河北豪强,竟又生生重掌大军,这不得不令刘玄警觉起来。刘秀素与朝廷有隙,若再对其不管不顾,使其常留河北,恐怕终是祸患。刘玄不理韩夫人一旁娇呼,苦思良久,方缓过神来。既然刘秀请封功臣,倒不若以此为借口,仿先前厚封隗嚣而薄待隗崔、隗义之事,重赏刘秀,离间其将帅,责令遣散兵马,携领功将回长安受封,也好容自己分割收拢刘秀官署。
拿定主意,当即下旨,封刘秀为萧王,令其将冀州事务委交谢躬处置,自领众将回长安复命。如此安排,仍不放心,听谢躬之言,冀州兵马于平叛中多有折损,独幽州元气未伤。而刘秀现多倚重上谷、渔阳之兵,遂又拜封苗曾为幽州牧,韦顺为上谷太守,蔡充为渔阳太守,即日赴任,并征代郡太守赵永,上谷太守耿况、渔阳太守彭宠随刘秀共回长安受赏,欲以此法控制幽州,谨防幽州之兵继续为刘秀所用。圣旨作罢,命传旨黄门连夜受命苗曾众人,又令李松八百里加急,快马报于邯郸。诸事已定,心中乃安,便又回与两位夫人玩乐去了。
接过更始皇帝圣旨,受了萧王金印,刘秀心中却怎么也激动不起来。虽得王爵实出意外,可刘玄仅封自己一人,对众将皆无封赏,更对自己先前所表众人官爵无一准允,明言须领众人回京受封。此举当真刁钻至极。厚此薄彼,以离间众将之心,若自己强留邯郸独享高官厚禄,却对河北世族功臣毫无交代,难保众将不会心怀怨言,恐自此之后,不会一如前往拥戴自己立足河北。更何况听闻苗曾、韦顺、蔡充在自己接旨的时候,也已分赴属地上任,耿况、彭宠大权旁落,恐难如前一般助自己良多。可若奉旨回京呢?不用想便可知晓,刘玄必不容自己就藩萧县,定然以伴驾帝侧为名,强留自己于长安,如前番一般重过那种低眉顺眼的日子怕都是奢望了。自河北一鸣惊人,恐怕自己早已深为刘玄所忌,能否再次远离朝堂都不可知,说不定哪一日扣上罪名,连性命都难以保全了。刘秀苦闷不已,谢过众将恭贺,独身回到寝宫之中。
这时,铫期伤愈回军,特入宫拜见刘秀。早早听闻众人谈及汉帝旨意,铫期得刘秀传召,急不可耐奔入宫中,谏于刘秀:“河北之地,北接边塞,人习兵战,号为精勇,观渔阳、上谷之兵,便可窥见一斑,今闻更始皇帝关中失政,国祚危斜,海内州郡茫不知所从。萧王今初定河北,据山河之固,拥精锐之众,顺万民思汉之心,则天下谁敢不从?大展宏图近在眼前,切不可从更始皇帝旨意,回入京师,自绝前程!”
看着铫期额上那唬人的疤痕,显得愈发刚猛,见其并无大碍,刘秀心中稍稍宽慰。其实铫期之言,邓禹、冯异、朱佑早已力谏自己,只是众人都是旧识亲信,南阳、颍川居多,而河北世族究竟有何想法却毫不知晓,刘秀也不敢轻易下定决心。毕竟邯郸非是南阳,还需多多仰仗河北人士。若是因此事与本地豪强心生间隙,难保不会再出刘林之事。只是此言不好明告于铫期罢了。刘秀笑道:“次况无恙,本王甚感欣慰。只是次况劝本王强留河北,难道还想如先前一般,高呼‘跸’声,为本王荡平所阻吗?”
铫期一愣,拜道:“末将追随萧王,自当奋死不顾,有进无退!”
刘秀大笑,也不多言,以铫期前功,封其为虎牙大将军,先行回营整军。铫期见刘秀不置可否,还想再劝,便听侍卫入报:“偏将军耿弇求见。”
刘秀心中一喜,到底是来了。耿弇乃耿况之子,其言足以反应上谷心意,今耿况失权,即便为了自己前程,也会助自己一臂之力。而渔阳与上谷交往甚密,得两郡支持,幽州多会从自己所愿,就算自己此刻辞去刘玄征召,也足以在河北站稳脚跟了。
刘秀命铫期先行退下,传耿弇入见。
耿弇拜过刘秀,问道:“今河北平定,皇帝征召,未知萧王殿下欲作何为?”
刘秀故意说道:“为人臣子,自当遵从圣上旨意,回京面圣。更何况诸公劳苦功高,也应随本王西入长安受圣上封赏,方不负河北数月苦战之功,也好荣归故里光宗耀祖!”
耿弇沉默一阵,劝道:“今更始皇帝失政,君臣淫乱,诸将擅命于京畿,贵戚纵横于长安。天子之命,不出京师,所在牧守,但凭一己之愿,妄自迁易,百姓不知所从,士人莫敢自安。绿林贵将,掳掠财物,劫获妇女,怀金玉者,难生还于路。苍生何辜,妄受灾祸?如此乱政,竟不如莽朝。更有铜马、赤眉之属数十辈,百数万计,更始皇帝难以剿平,其败必矣。萧王随兄首起南阳,破莽朝百万之军,今定河北,据天府之地。以义征伐,天下可传檄而定。人心思汉,国之重器不可失于旁人。听闻圣旨欲令萧王罢兵,末将深以为不可从也。今大军死伤者多,末将愿归幽州,助父增发精兵,以成萧王大功。”
刘秀心中甚慰,面上却显惋惜之意:“若不归京,只是苦了诸公空劳一场。”
耿弇却拜道:“男儿志在四方,岂能为一时荣辱所拌?待萧王成就大业,自会荣耀无比!”
刘秀愈发惊叹耿弇如此年纪,便已有这般胸襟远见,倒真令自己刮目相看,笑道:“伯昭且回,容本王三思。”
①五石散:以五种天然矿物合成(具体配料不做详述),据说是东汉末年张仲景研制以治疗伤寒,可《史记》记载:“齐王侍医遂病,自练五石服之。”可见五石散由来已久。服之燥热成瘾,是古时一种毒品,在魏晋时,名士何晏等人推崇此药,附庸风雅,士族争相效仿,引以为豪,以致最终魏晋士大夫生活糜烂不堪,社会道德风气败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