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上本愿寺当家人之后,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儿便是恢复了老祖宗亲鸾时代所定下的规矩——四处奔走为百姓宣讲佛法。
“老百姓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莲如不仅一次地对自己的门徒这么说道。
与此同时,他还有另一样杀手锏,那就是“平等”。
以一颗平等的心来对待世间万物的一切,无论是自己的弟子还是追随的信徒,都是如此。
平素在佛堂讲经的时候,一般的寺庙通常都是讲师和尚坐在一个讲坛上,然后底下聚集着芸芸众生听法。这在哪个国家的庙里都是如此,就算是像我这种出了名的善人,也是非常坦然若之地位于众僧之首款款而谈。
可莲如却不是这样,在他的讲法堂里,没有那高人一等的讲坛,甚至这位主讲师都不会坐在上首,而是在听众中间随便找个空处然后席地而坐,看着每一个人的脸开始自己的演讲。即便是面对刚刚从地里回来脚上的泥巴都没擦干净的农民信徒也是这样。
而在宣讲的过程中,莲如也一改以往那些佛学大师们枯燥干涩的专业用词,往往会采用简单易懂即便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也能听明白的大白话,有时候为了配合自己的讲义,甚至还会站起来边说边表演,所以只要碰到他下乡传佛,基本上都是场场爆满,座无虚席。
不仅如此,在很多时候,莲如会直接闯进一户农民的家里,而且这家伙相当会挑时间,专门候着人家吃饭的点儿然后敲门进去。
要知道农民的日子是过得很苦的,一年到头都吃不上几回白米饭,通常三餐都是靠稗子粥兑点栗子等粗粮打发了事。
本愿寺莲如进门之后,则是先往地上那么一坐,然后很坦然地说一句:“你们正在吃饭哪?那正好,也赏一碗给我吧。”
农民连忙表示万万不可,因为在他们眼里,莲如是得道高僧,是大人物,怎么可以来吃自己家里面的寒酸玩意儿呢。
但莲如却丝毫不肯放弃,还要加上一句:“其实你有所不知,我就是喜欢吃这个,真的。”
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了一碗开始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我敢说,光是这一个举动,就至少为他带来三万以上的信徒。
不过我并不以为然,因为我明白,这小子是在装样,这世界上哪有人会真喜欢吃稗子的?别说他本愿寺莲如,就算是穷苦了一辈子的农民,也绝对没有一个爱这口的。
但农民们还是选择了相信他,把他当成了自己人,因为他们觉得,不管喜欢不喜欢,能够坐下来和自己一起吃上一口稗子饭,这便是对他们最大的尊重和认可。
除此之外,在对于女性信徒方面,莲如同样也做到了充分的平等对待。
这倒是和他的童年经历有关。
莲如的父亲是本愿寺第七代传人存如,虽说出身不错,但因为其母身份卑微,属于存如临时招来的钟点工那一类人,结果只因为家务做得好人也长得好,所以看着看着就看上眼了,虽然有过夫妻之实也留了个种,但莲如他妈终究没能获得半点名分,不仅如此,还在本愿寺家受尽欺压,不得不在他六岁那年离家出走,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这件事对莲如幼小的心灵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在他后来撰写的各种文章中,但凡提到庶民女子的时候,一般都会用上特别优美的辞藻来形容他们,在村落里宣扬佛法的时候,对于那些个百姓女子,也会表现出在那个年代异于常人程度的尊敬。
所以一向宗的本愿寺派一下子就有了一大帮女性簇拥者,再经过莲如这么四处奔走地拉生意,理所当然地就一跃成为了一个超级大门派。
而之前一直在京都混的莲如,因为受了他舅舅如觉和尚的请,去了越前吉崎对付朝仓孝景。既然是战争,姑且不论是何种形式上的,首先得弄一块根据地,这是常识。
这个吉崎道场,正是他们舅甥的根据地。
说老实话,我挺担心的。
一向宗的信徒大多数都是普通的老百姓,除了农民之外,还有相当一部分小市民,甚至是市井无赖。
无论是哪种人,他们都有着相同的几个特质:比如受尽权贵的欺压,没怎么受过教育,穷得就剩一条命等等。
而这些特质又衍生出了一个共性,那就是容易被煽动。
像上次莲如过关卡被扣掉鱼干的时候便是如此,根本都不知道是谁吼了一嗓子,说是要给师傅报仇,结果成千上百的人抄着家伙就去砸场子了。
他们真的跟日野富子有深仇大恨么?我想绝大多数人在来到关卡门口之前都未必知道自己手里的钉耙棍棒是要敲向何处的吧?
直白地讲,这一向宗,几乎就是如水火一般的一帮子人,而站在水火之上的,正是他们的老大,本愿寺莲如。
看起来是一派之主,而且还是数万人数十万人的门派之主,但实际上莲如的处境相当危险。
处理得当,安然无事;可要稍有不慎,弄得水火失控,那到时候估计就只有是引火烧身甚至是引火自焚的下场了。
还是以过关卡被扣鱼干的事儿为例,莲如本来压根就不想让徒弟们去闹,可结果是想拦都拦不住,最后是付了相当大的代价才算摆平此事,而且一向宗在各大门派之间的名声一下子就坏了,一时间全京都的寺庙都在传他们的恶言恶语。
但愿这次在越前不会出现那样的情况。
但愿吧。
八月一日 阵雨
今天下大雨,本来是个很无聊的日子,因为雨一大就没人来烧香问佛,我们一帮人只能独自坐在庙里敲敲木鱼看看天,顺便侃侃大山等饭点。
到了中午时分,一干人等正待开饭,没想到太郎突然来了。
我看看他,说你小子不好好在家种地跑我这儿干嘛,难不成想蹭饭?
太郎却说大师不是我要找你,是别人找你,我只是个带路的。
“谁?”
“是一个女子,说是找你要债。”
我嘴里说着老子怎么可能欠人债,但心中却是一闪念:莫非她来了?
果真是她。
外面在下雨她却没打伞,浑身被淋得湿透。
简直就是一朵水仙花啊。
因为发生了从未想过的事情,所以我显得略有激动:“你……你怎么来了?”
“是大师您自己说随时都可以来的吧?”
我望着她,因为心潮澎湃的缘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意思是那你就进来吧。
但她却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并没有丝毫的举动。
怎么说我们也不过是第二次相见,实在不好意思去拉着她往屋里走,所以我只能改用能见度更高的招手,来示意她请进。
可她却仍旧没有反应。
于是这下就冷场了,十几个徒弟以及太郎都一言不发地看着正在勾搭妹子的我,谁也不说一句话。
结果还是她先开了口:“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
不等我们回答,她仿佛明白了什么:“大师,您是不是让我进去?”
“你见过用招手来赶人走的么?”
“没有。”她呵呵地笑了起来,于是我也跟着一起笑了。
只是她下一句话让我当场就笑不出来了。
“我看不见。”
“什么叫看不见?”我一下子没回过神来。
“就是瞎子。”她倒是很直截了当。
“什么?”我震惊了。
“我刚生下来的时候就什么也看不到,现在好些了,至少能感觉到白天和黑夜。”她的口气非常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我默默地站起来,然后拉住了她的手:“脚下小心点,我扶着你进去,先把这身衣服给换了吧。”
她告诉我,自己是偶尔路过酬恩庵,恰逢大雨,想进来避避雨。
我说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而且你的那套衣服晾干也要点时间,不如你就在此小坐一会儿吧。
然后我们俩便坐了下来,从兴趣爱好聊到生辰八字,再从风花雪月说到京都街头哪个小吃摊最好吃,等抬头看门外天气的时候才发现,雨倒是停了没错,可天色也晚了。
“你要不就在这里住一宿吧,我给你安排一个房间。”
她并没有拒绝。
就这样,避雨成了小坐,小坐成了小住。
最后,她留了下来。
这事儿怎么看怎么都不错,我和她都这么觉得,虽然只有我俩是这么看的。而且,一直让我没弄明白的是,既然她看不见,那为何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知道了我是和尚,然后还叫了我一声“大师”呢?
话说小森在住进酬恩庵之后不久,一下子就流言四起,说是伟大的,著名的,已经八十高龄了的一休禅师和一个才刚刚三十出头的女瞎子住一块儿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消息也越穿越广,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一封从吉崎寄过来的信,没署名,但看字迹就知道是本愿寺莲如那个贱人的,打开一看,先是一句话:“你改悔罢”,接着又在下面附小字一行:你真想女人了,找个年纪大一点的也就行了,干嘛吃那么嫩的。
这回我没忍住,直接把信团成一团丢在了送信人的脸上——反正那是他门徒,不丢白不丢。
其实我无所谓,活了八十年了,这点忍耐力都没有还混个什么劲儿啊。
我爱她,她也爱我,这就足够了,外面想怎么说那是外面的事儿,跟我们没有一文钱的干系。
文明六年(1474)二月十六日 晴
今天大清早,就来了两个穿着华贵一看就是公卿的家伙,跑到酬恩庵门口,拼了命地敲门。
迎进来之后的第一句话是自我介绍:我等从宫中而来。
紧接着是第二句话:恭喜大师,贺喜大师。
我一惊:老衲和小森同居的事儿都已经传宫里去了?
两人连忙摆手否认,表示自己来是有别的事儿。
“何事?”
“皇上有旨,请大师即刻入宫,有要事商议。”
“到底什么事?”
“去了您就知道了。”一个这么说。
而另一个则满脸堆笑:“是好事,是喜事。”
看着那诡异二人组,我实在是说不出什么别的话了,于是便示意他们在前带路。
因为事发突然而且确实是莫名其妙,所以不少徒弟对此都表示担心,觉得既然对方不肯说是什么事那就干脆不要去。
“怕什么,只是去皇宫而已,又不是没去过。”我这么安慰他们道。
现在想想似乎这话说得有些不妥,对于我而言,皇宫这地方,实在是谈不上去不去的,因为我就是从那儿出来的。
话说在一百多年前的延元元年(1336),日本皇室被分裂成了两块,一方是执掌京都朝廷的光明天皇,而另一方则是退守吉野(奈良县南部)的后醍醐天皇,双方都自称正统,理应拥有天下,为此还进行了数度的战争,这一时期,被称之为日本的南北朝。
两年后,足利尊氏出任征夷大将军,建立室町幕府并辅佐北朝的光明天皇对抗南朝,经过足利家三代人五十多年的努力,终于在元中九年(1392)的时候逼得南方朝廷拱手让出宝座,完成了对日本的统一。此时的天皇称号后小松,将军则是足利义满。
在那后小松天皇的宫里,有一个叫做伊予局的妃子,由于长得漂亮而且性格温柔娴淑,所以深得皇上的宠幸,不过美中不足的是,这个女孩的父亲,曾经是南朝的重臣,只不过当时她和天皇之间爱意正浓,所以这种小事就根本不算个事儿。
然而,他们不在乎却有人在乎,深宫之中看似平和,实际上确实危机四伏,受着无尽宠爱的伊予局很快就受到了来自各方面的嫉妒,不知何时就有一个相当可怕的谣言开始流传了起来:伊予局是南朝出身的女儿,她心怀复兴南朝之志,并想伺机刺杀天皇。
虽然在一开始的时候,后小松天皇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里,认为只是单纯的谣言而已,可后来发现事情有点不对,似乎走哪儿哪儿都在说伊予局想杀天皇,时间一长,天皇心里就发了毛,觉得此事即便不是真的,可也未必是假的,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考虑,实在是不得不防,于是在明德四年(1393)某一天,他以有恢复南朝的想法为借口,下了一道圣旨将已经怀有数月身孕的伊予局赶出了皇宫。
面对诬陷,伊予局没有任何辩解,而是非常顺从天命地收拾起了东西,然后去了京都乡下的一个小村落住了下来。在那里,她于明德五年(1394)生下了腹中的孩子,取名为千菊丸。
这个千菊丸就是我。
老子的真实身份是皇子。
如果要掰扯得再具体些的话,那么就是皇长子。
从辈分上来看,如今的那位把我叫去商量事儿的后土御门天皇,该管我叫一声伯父。
我娘自从出宫之后,便再也没有回去过,而我也在幕府的安排下当了和尚。
然而,即便是身在佛门,但因为身上流着南朝的血液的缘故,所以幕府那边一直对我的存在耿耿于怀。
特别是足利义满,这人与其说他看我不顺眼,不如说从一开始,他就抱定着要将我从人类社会之中彻底抹杀的念头。
当年的那起归还破碎茶碗的事件,其实是有后话的。
且说我在成功涮了将军之后,这家伙虽然是心有不甘,可也没辙,故而只得很和蔼地表示,此事就算了,同时,似乎是为了表扬一下我的机智勇敢临危不乱,他还表示要请我和我师傅外像大师留下来吃顿饭。
在将军家吃饭都是分食制,就是每个吃席的人跟前有单独的一份,自己吃自己的,你可以选择吃什么或者不吃什么。
这一天,在我跟前的碗碟里除了有各种时令鲜蔬外,还有鱼肉。
说真的我自从入了安国寺就没见过如此上等的食物,无论是外形颜色还是内在的口味,都是一等一的上品。
于是我丝毫没有客气,来一样,吃一样,吃了这样,再等下一样,全然不顾自己出家人的形象以及一旁已然惊得脸色都变绿了的外像师傅。
脸色变绿是因为他在这场宴会中意外地发现了我的一个优良品质:不挑食。既吃素菜,也吃荤菜,虽然我是和尚。
其实师傅从第一盘荤菜被端到我跟前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这是足利义满挖的陷阱,但他却并没有提醒我,首先是大庭广众之下不方便说这种话,其次是他觉得我做和尚好多年,理所当然地应该明白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
结果我什么都吃了。
当我吃完了眼前的烤鱼,正待着下一道佳肴来临的时候,足利义满站起了身子,走到了我的跟前:“周建,你是和尚吧?”
我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