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太郎便迅速伸出手来,把堆在榻榻米上的钱直往自己身边拢,但很快他又把钱给推了回去:“大师,您怎么弄来那么多钱的?”
我觉得即便告诉他们也无所谓,就当是说个故事。于是便把这钱的来龙去脉给详细地说给太郎他们听了一遍。
说完听完,这几个人面面相觑,这个是意料之中的,毕竟他们不过是一群庄稼人,胆子小,没见过什么大场面。
但接下来的事情却让我始料不及。
太郎和村长等人窃窃私语了好一阵,然后站起了身子:“大师,谢谢您,但是这钱我们不能收。”
“没事,收下吧。”我倒是相当轻松。
“大师,您把这钱还给将军吧,不然这样骗他他是不会放过您的。”
“太郎,你是脑残么?没了这五千贯,你们怎么活?”
“村子里还能想别的办法,可大师您明天给不出那三样宝贝就麻烦大了。”
我笑了:“不会有麻烦的,放心吧。”
虽然这话说的我自己都不能确信,但此时此刻也只能这么说了。
和那帮人扯了好久才总算让他们相信我明白不会有事并且拿着钱走人了,于是房间里便又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相信我一定能看到明天的太阳,至于月亮,那就不得而知了。
遗嘱什么的,也就免了吧,反正到时候有空再写也行。
睡了。
十月十日 晴
既然今天还能在这儿写日记,那就说明我还活着。
一大早我就去了花之御所,见到了足利义政,寒暄不过三四句,他就猴急地要我拿宝贝。
于是我便从布袋里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三样东西,一一摆放在了义政的面前。
他愣住了,先是目瞪口呆,接着腮帮子直抽抽,最后整张脸都扭曲了。
“这……这是什么?”义政结巴着问道。
“草席,碗,拐棍。”我如实回答。
“是……是老子的?天智天皇的?”
“那倒不是,这草席,是我捡来的,破碗,是喂猫的,还有那棍子,是人要饭的打狗棍。”
“你……你昨天不是说是老子的拐杖,天智天皇的草席还有周光坊的茶碗么?结果居然敢用这种破烂来搪塞,还骗走我的钱!你这样还算是出家人么!”
足利义政面目狰狞,浑身颤抖,一只手还按在刀上,我知道,他这是怒了。
但我却丝毫没有惧怕的意思,倒不是说我无所谓生死,这刀要真砍上来还是很疼的,只不过当时我也很愤怒,比足利义政更愤怒。
“混蛋!”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对着将军就骂出了这个词,“全天下都饱受饥饿的煎熬,可你还有闲心思收集这些个破玩意儿,你出高价买来的那些瓶瓶罐罐,对于饥民来讲,和猫粮碗没有任何区别。你的五千贯我全都给了受灾的贫民,并且告诉他们,这是将军的赏赐,他们听完之后无不对你感激流涕,当然,如果你还想杀我的话尽管来好了,反正我也是风烛残年,就算你不动手,我也没几年能活了。”
说完,我平视着义政的双眼,等着他做出下一步举动。
然而他却挪开了视线:“算了,既然农民贫苦,那这五千贯就当是我接济他们的好了。”
看着我平安归来,村子里的人都很高兴,村长还特地请我吃了顿宴席,喝了点酒。
“如果大师您今天出了什么事情,那这钱我们一辈子都不会用。”席间,村长如此说道。
我说你们也太固执了,人是人,钱是钱,不要混为一谈,再说,要是我死了你们就不用那笔钱,那岂不是等于说我白死一场?
“用钱买粮是为了填饱肚子,可如果心里不踏实,吃得再饱,又有什么用?”
我无言以对,只有点头的份儿。
文明五年(1473)四月二十二日 晴
战争爆发至今已经六年了,在这六年里,东西双方打打停停,停停打打,说真的那实在算不上打仗,更像是在瞎折腾。
为了避免也被掺和到这种折腾里,在三年前我便决定离开京都的那个村子,四处游历一段时间。
本来想劝说太郎等几个跟我比较要好的村民一起走的,但他们却死活不肯。
“土地对于我们而言,不但是赖以生存的资源,同样也是我们的棺材。”
村长是这么说的。
即便身处乱世,即便是最卑微的农民,却也有着连武士的钢刀都无法斩断的羁绊。
文明二年(1470),我走了。
“大师,我们等你回来。”太郎说。
我点了点头。
这一去,便是三年。
直到文明五年(1473)开春,我才又重新回到了原来的村子,而太郎他们居然还在,老村长也活得挺健康,只不过提起那三年的日子以及未来的打算,任谁都是一脸的哀愁。
因为等于是去逃难避乱的,所以自然也就没那闲心思写日记了,怎么着都得以身家性命和温饱冷暖为重吧。
而今天之所以又重新拿起笔来继续记日记,一来是为了庆贺一下老子活着回来了,二来则是突然想起了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妹子。
话说在我游历的那段时间里,绝大多数时候都呆在奈良,因为那地方寺庙的数量和级别仅次于京都,而且也有不少当年的老相识,去了至少吃饭没问题。
然后在某日,我吃饱了午饭正四处闲逛,突然迎面走来了一个姑娘,当她来我跟前的时候,很离奇地停住了脚步,并且问道:“这位路人,您要听我吟唱一曲么?”
由于流年不利的缘故,所以像我这样四处逃难的人很多,于是便催生了好些沿街卖唱乃至卖身的职业,也算是战争所带来的一种所谓的“繁荣”吧。
因为对方是个姑娘家,而我又好歹也算得道高僧,自然是不能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的脸看,这目光一定得往下移,但又不能盯着胸,于是经过一番上下乱动之后,我的眼光最终落在了她的脖子上,真白啊。
唯一让我感到费解的是,一般人家看到我之后的称呼都是“这位大师”或者“这位长老”这样的词儿,怎么这姑娘偏偏叫我路人?难道她看不到我引以为自豪的那一抹光头和象征着岁月磨练而飘扬在胸前的白胡须么?
“请问……”估计是看我太久不说话,她又开了口。
“啊,你唱吧,唱吧。”离开京都时间太久,老长一段时间都没听到人唱歌了。
唱的是一首相当寻常的市井小曲儿,只不过声音真的相当好听。
在听的时候我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她的脸,着实被震撼了一下。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如此漂亮的女人。
第一次是我妈。
她的脸庞,她的身段,她的声音,几乎已经完美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
宛如一朵盛开的海棠红,不对,应该是待放的海棠花。
只是这姑娘的眼神有点问题,看上去黯然失色,全然无光,但跟她面对面的时候,我却又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在看我。
真是不可思议。
一曲歌尽,她便不再做声,而是静静地站定,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
作为风月场中的常客,我自然懂的个中规矩,连忙将手伸入内侧袋,准备掏个三瓜俩子儿的出来当酬谢。
结果不曾想却发生了意外情况:那天出来得急,身上没带钱。
我很尴尬:“那个……贫僧……”
她笑笑:“大师如果手头不宽裕,这次就算了吧。”
没钱给却反而得了尊称,使我越发不好意思了起来:“这个,要不姑娘随我上一趟山?我去庙里取钱给你……”
“不必了,能够和大师在路上相逢,便是缘分,莫要让这区区小钱坏了风景。”
说着,她便要离开。
“姑娘。”我连忙叫住了她。
“大师,什么事?”
“贫僧叫一休,目前正在四方游历,但不久之后便会回到原本的定居处,在京都薪村一个叫酬恩庵的小庙里,姑娘可以随时来找我,无论是讨要歌钱还是另有他事都无妨。”
她掩口而笑:“如果有缘,一定会再相见的。”
“大师,我叫小森。”
这是临分别前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七月二十七日 阴
今天一早,家里就来了俩陌生的和尚,满脚都是泥巴,可怜了我那刚擦完的地板。
问了才知道,原来是本愿寺莲如派来送请帖的。
帖上说,七月二十七日下午,莲如在吉崎的新道场将隆重开张,届时欢迎日本宗教界名人兼多年好友一休禅师出席。
落款是七月二十二日。
从越前走到京都最快也要四天,也就是说莲如那厮纯粹就是跑我这里来晒一下自己的新成就,压根就没想过真的叫我出席。
我有一种想把请帖砸那俩人脸上的冲动,但终究还是忍住了,淡淡地说了一句,现在去也来不及了。
两人点了点头,并且摆出一副无限遗憾的表情。
于是我也摆出了一副很悲哀的脸色,表示虽然说这回是去不成了,但作为朋友,礼还是要送的。
说着,我一边把那两人送出门,一边顺手在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塞在了其中一个的手里:“这是京城的草木,让莲如栽在道场的院子里吧。”
其实本来想说的是:“告诉莲如,好好开道场,有空来京都找我。”
但不知怎么临了临了就成了那样。
事实上我也知道,莲如的本意是想和我分享喜悦,却故意要显得像是在炫耀一般。
说起来,我们两个也认识三十多年了,在这三十年里,几乎都是用这种近乎胡闹的方式来体现双方之间那深厚的友谊。
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损友吧。
我和莲如第一次见面,是在嘉吉元年(1441)的冬天。
这一年六代将军足利义教被刺身亡,天下大乱,秋天的时候又恰逢歉收,所以到了冬天,便是饿殍遍野,满眼望去都是饥民。
因为这景象实在是太惨,惨到让人看不下去,所以我从寺里拿出了些许存粮,在京都街头架锅煮粥,分发给穷人。
让人感到悲哀的是,偌大的一个京都,有几百座寺庙,结果出来救济穷人的,放眼望去除了我们酬恩庵之外,就只剩下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和尚了。
就连特地跑来帮忙烧火的徒儿见状都不由地感叹了一声,说你妹的这社会怎么就变成如今这般混乱了。
“那是因为大家都只考虑自己,所以才会纷争不断,杀戮不停。”
接茬儿的,正是那个年轻的和尚。
这小子耳朵真不错。
因为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见地也实属难得,所以我产生了一种想跟他多聊聊的欲望,于是便跑了过去,先做了一下自我介绍:“贫僧一休,请问阁下名号?”
他很客气地说,我是一向宗的掌门,本愿寺莲如。
这就算是认识了。
一向宗是由镰仓时代净土宗的亲鸾和尚所开创的一个门派,因为亲鸾本是净土宗出身,所以又名净土真宗。
因为这个亲鸾和尚是个非常与众不同的人,所以他搞出来的那个一向宗,也是一个非常独特的玩意儿。
首先,那儿的信徒,大多都是寻常老百姓,话说佛教虽然在很久很久之前的飞鸟时代(公元592—710)便已经从中国经由朝鲜半岛传入日本,但是长期以来,这门宗教都一直是上流社会的专属。从来都是被当做王公贵族用来守护国家镇护民族的高级学问,和底下的平民大众基本上就没有半点关系,你老百姓可以去庙里拜佛,可以去给和尚捐香火钱,这些都没问题,但你若是打算去寺里听高僧说佛法,那是不可能的,人家连门都不会让你进。
如果有人打算买一本佛经回去自学,虽然倒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佛经都是用极其难懂的汉字写成,你普通的小民根本就看不明白,适合一般老百姓看的全部由假名写成的佛经一直到这两年才出现。
顺便一说,这假名佛经的首创者,是老爷我。
总之,在我们这个时代,佛家的学说是和老百姓基本扯不上边儿的东西。而时间一久,便自然就出现了这么一批人提出了自己的反对意见,他们认为,佛教本身就是为芸芸众生服务的,绝非因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个特权而存在,所以,既然身为侍奉佛祖的僧人,那么其本身就有义务将佛教传达给大众。
亲鸾就是这类人中的典型代表。
这家伙基本上从来不进深宅豪门,而是多混迹于市井街头或是乡间小村宣传他的那一套理论,同时,他的布教内容也和其他的和尚有很大的区别,这便是一向宗和其他门派第二个不同的地方了。
通常我们都有这么一个常识,那就是好人上天堂,坏人下地狱,甭管是什么教什么派什么神什么佛,他都这么说。
可亲鸾却不这么认为,他告诉那些个老百姓,这天堂,是很大的,人人都能进,好人自不必说,即便你是十恶不赦的恶徒,也不是不能去。
当然,也不能白去,你得从此往后一心向善,并且要做到心中有佛,在亲鸾的概念里,无论你之前是多坏的坏人,只要肯念一声阿弥陀佛,照样能升天堂登极乐。
这套说法在日本的底层反响巨大,再加之从来都没人能像亲鸾那样对劳苦大众现身说法,换言之,对于那些老百姓而言,亲鸾说的,等于是他们能够接触到的唯一的佛经教义。无论是真也好假也好,都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大伙也算是别无选择,只能信他的。
弘长二年(1263),90岁高龄的亲鸾在京都善法院去世,此时他门下弟子已经达到了上万。10年后,亲鸾的女儿觉信尼在亲鸾弟子的资助下,在为自己的父亲造起了一座寺庙,作为净土宗的根据地。
这庙后来被叫做本愿寺,所谓本愿,就是本来愿望,固有的夙愿,在佛教中可以指你修行的根本目的。据说当年佛祖有本愿48个,其中包括了什么人人有饭吃家家有田种大伙一起上天堂之类的事儿,这本愿寺,正是由佛祖的那48个愿望而得名。
不过虽然名号叫得特响亮,但一向宗自打亲鸾翘辫子之后就一直没能有什么太大的发展,从来都只是勉强维持温饱的那种门派,主要原因是因为历代的掌门都不再愿意像亲鸾那样出门上街宣扬佛法,而是选择了在自家寺庙里等着老百姓前来听法。可这老百姓你也知道,大家不是忙种地就是忙摆摊,一年到头能有几个闲下来上你那庙里听你说佛祖的故事的?
所以在将近一百多年的时间里,一向宗都只是一个小的几乎不起眼的门派,直到本愿寺莲如出现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