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老百姓之中,除了津津乐道这场恶战之外,还有一个人的名声也被他们频繁提起,成了这些日子里京都街头的人气偶像,那便是砍了八车脑袋而一夜成名的朝仓孝景。
不过这家伙我倒是一直都挺熟悉的,主要还是因为本愿寺莲如。
且说这位朝仓大人,虽说能文能武神通不小,但为人相当强硬,说难听点,叫狠毒。他们朝仓家本是斯波家的家臣,担任越前一国(福井县)的代管官员,也就是民间俗称的守护代,只不过这些年来斯波家内乱不断,控制力其实已经变得很弱了,所以越前国实际上是由着他朝仓孝景说了算的。
在统治越前国期间,孝景为了扩张势力,不断地巧取豪夺一些本不属于他的领地,其中,以一些公卿和寺庙名下的土地最多。
比如今年年初刚刚担任关白,同时还担任为日野富子讲解源氏物语工作的一条兼良大人,他在越前国本来有那么几百亩地的农庄,结果朝仓孝景一声令下,这些地被手拿刀枪的士兵给如数夺去,全都归了朝仓家。
关白大人闻讯之后自然是不干了,当下就派了者前去交涉,要求对方立刻把吃进去的给全部吐出来,可不曾想朝仓孝景连见都不见,直接下令把来人乱棍打出。
一条兼良才华横溢,名声传遍大江南北,人称日本无双的才子,活了大半辈子哪受过这等委屈,可他说到底也就是个拿笔杆子的,在这种乱世,怎么可能斗得过拿刀杆子的朝仓孝景,想来想去也就只能自认倒霉,权当不曾有过那几亩地。
多完了一条家的地,孝景又盯上了在奈良当兴福寺住持的经觉和尚。
出身高贵的经觉因为家里有钱,当然也是到处有房产的那种人,很不凑巧的是他在越前也造了几栋别墅,于是便很顺理成章地被没收了。
好在经觉的领地比较多,朝仓孝景也算是个要脸的人,没干出一口气全吞掉得勾当,还是给他留了那么一亩三分的样子,算是给了面子。
经觉大怒,虽然他也是个拿不动刀枪的主儿,但他还是要报仇。
所以他找到了他的亲戚,本愿寺莲如。
说起来莲如好像要管经觉叫舅舅,两家人关系相当密切。
经觉舅舅对莲如说,外甥,他抢了我的地。
外甥则非常仗义地表示,放心吧舅舅,我来搞定。
我知道,莲如这厮又要干一些无耻下流的勾当了。
果然,今天早上,他背了个小包裹带了把雨伞,活脱脱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跑我家里来跟我告别,自称要去越前他舅舅的领地布道。
我说你们果然是要舅甥联手一起整朝仓家了么。
莲如回答说我舅舅被孝景欺负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而我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了,何必明知故问。
我说你这么有仇必报的一点都不讲慈悲为怀,也不怕将来下地狱啊。
莲如听了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我也跟着笑了。
因为我突然觉得现在我们在的这个世界,就是地狱。
十月八日 小雨
前天,太郎来找了我一次。
于是我才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以来,这个村子里的人会对我如此热情,热情到离谱。
太郎是来问我借钱的,其实他很清楚我是个穷和尚,身上没几个子儿,但他还是来了,因为这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话说自从细川山名两家开战以来,大名对农民的压榨要比以前厉害了数倍,本来就已经是处于温饱线以下的庄稼汉,现在更是连活路都没了。
我所住的这个村也是如此,因为靠近京都,故而成了细川和山名两家共同的压榨对象,往往是刚刚给了前者的年贡,后者的税务官便登门拜访了,几次这么一折腾,别说当年的庄稼全都缴了上去,就连家里的存粮也都不得不拱手拿出了。
眼看着就要饿死,村民们便打算拼命,很多汉子都在私下里准备闹事,搞武装暴动。
太郎跪在我的跟前,眼泪汪汪地说道:“大师,虽然大家不怕死,可我们说到底也就只有锄头镰刀,怎么可能打得过拿着长枪弓箭的武士?这岂不是白白送死么?”
对此我表示赞同,接着又问太郎说,你想怎么办。
“只要有钱能让大家过活就好办了。”
“要多少钱?”
“五千贯。”
我沉默了。
五千贯是一笔大数目,这钱如果全部用来买粮食的话,可以让整个村庄的百姓支撑一年。
自然,我是肯定拿不出这么多的。
“大师,您有多少?”他似乎是抱定了能借多少就借多少的心态。
只是我身边的钱总共加起来也就七八贯,即便是全拿出来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太郎,你不要急。”我说道,“你先回去吧,钱的事情,我会想办法的。”
“那……那就全靠您了。”太郎跪在地上给我行了个大礼,“谢谢您了……”
虽然,他的眼神是那么的迟疑。
送走太郎之后,我关起了大门,一个人静静地在屋子里坐了下来。
其实真想要钱的话办法倒也不是没有,只是风险有些大而已。
并不是怕我自己会有个闪失,就是担心被识破了弄不到钱。
办法倒是简单得很,就一个字:骗,骗这个国家最有钱的人——将军足利义政。
话说,我骗将军的历史那真是由来已久了,义政的爷爷,那位名满天下,曾经还被天皇当亲爹拜过的室町幕府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也被我坑过。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一年我好像是9岁吧,在京都安国寺出家当小和尚,名字还不叫一休,叫周建。
且说安国寺的住持长老外像大师,是一个外表看起来很猥琐但实际上心肠特别好的老头儿。他跟足利义满关系还算挺好不错,两家经常走动往来。有一回,将军义满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个据说是很名贵的茶碗,外像大师看了爱不释手,于是将军便特例应允他带回寺庙观赏,过一段日子再还便是。
老头子当然是欢天喜地地当宝贝一样给捧了回来,并且藏在了自己的屋中,还特地不让我们那几个小和尚看到,生怕出什么意外。
可这世道偏偏就是怕什么来什么。有一回,山下有人家做法事,特地把外像大师和几个师兄也给叫了过去,由于我们这几个小的除了吃饭捣乱再没别的能耐,自然也就只能留守山头了。
不过这也未必是坏事儿,毕竟师傅和师兄们不在,这天下就是我们的了。
那天大家玩得很疯,有几个人还闹起了官兵捉强盗,扮演强盗的躲进了师傅的房间,因为想藏得更完美些,于是便打开了柜子,结果人没进去,东西倒是出来了。
他们发现了那个茶碗。
虽说还是孩子,可我们各个都不是一般的孩子。别看大家平日里吃粗茶淡饭,擦地抹桌子还要敲钟,可你得明白,这安国寺的级别很高,属于当时全日本地位最高的“五山十刹”中的“十刹”之一,能在这里出家剃光头的,家里不是达官显贵,便是王公诸侯。
所以我们都是识货的,一看到这个茶碗,就明白它是个宝贝。
于是大家都放下了手头的娱乐,一传五五传十地围拢了过来一起轮流观摩。
结果也不知道是哪个小子手一软,东西不小心地给摔在了地上,碎了。
当天晚上,从山下回来的外像老头意外的没有发火,而是傻傻地在那里坐了老半天。
我问师傅说,您难道一点也不生气?
师傅长叹一声,把这个茶碗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我,然后又一声叹息:“人都要死了,哪还有那闲工夫生气啊。”
我眨了眨眼睛:“可是这足利义满已经不是将军了啊。”
话说早在我来安国寺之前,义满就已经把将军的位子让给了自己的儿子,也就是第四代将军足利义持,自己选择了皈依佛门,并且还自取法号叫天山道义。
可那又如何?师傅感到非常奇怪:“就算不是将军,也是可以办我的。”
听了这话,我只是笑笑:“师傅,没事的,放心吧。你下个月去还茶碗的时候,带着我一起去就是了。”
师傅点了点头,没有反对,虽然他的眼神充满着质疑,就如太郎临走时候的那双眼睛一般。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约定归还的日子,那天我和外像大师穿着最好的衣服,踏进了将军的修行场所——金阁寺。
和我们同去的,还有那几片被摔碎的茶碗瓷片儿。
寒暄了几句之后,师傅非常底气不足地开了口:“将军大人……我……我是来还茶碗的。”
足利义满则是一副完全没有察觉的反应:“那东西还不错吧?”
“做……做工很好。”师傅的声音略微颤抖了起来,接着他下意识地把那盒子碎片往我身边一推,意思是让我拿着去交还给将军。
足利义满看着我,这种眼神是我从未遇见过的,无论是师傅,师兄,还是那些来安国寺敬香求佛的香客们那里,都不曾有过如此的目光,那里面掺杂着戒备,敌意,放佛是在丛林中碰上了老虎一般,或者说,是老虎碰上了人。
只不过那时候我还小,远不曾想那么深,只是非常落落大方地捧着那个木盒子走了上去,行了礼,开了口:“将军大人,这是茶碗。”
还不等义满伸手来接,我又说道:“将军大人,有生命的东西终究会怎样?”
“你……这是在问禅?”足利义满微微一笑。
所谓问禅,就是两个佛门之人就天地万物互相提问回答,是禅宗修行的内容之一。
“是的,小和尚在问禅。”
“有生命的东西,终将死亡。”毕竟已经当了和尚,所以足利义满正襟危坐地回答道。
“那么有形状的东西呢?”
“有形状的东西,终将碎灭。”
我亲手打开了那个盒子:“将军大人,这便是有形状的茶碗。”
足利义满盯着那堆碎片看了一会儿,看后又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师傅就在我身后,我甚至能听到他已然颤抖的气息,但我却并不怕,因为我没有任何害怕的理由。
难道他是将军,我就该害怕么?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将军的视线终于转向了别处,并且大笑了起来:“很好,我原谅你了。”
虽然脸上笑着,但眼中却是充满了不甘,以及嫉恨。
那时候我还小,虽然可以理解他的不甘,却实在想不明白,将军为何要嫉恨。
不过是一个茶碗,纵然再名贵,也比不过人命吧?足利义满是个相当明事理的明白人,我想他应该比我更懂这个道理,长大了之后我甚至还觉得,当初即便我们不玩这种小把戏,而是老老实实地把碎片给他看,说明白事情的原委之后,将军也不会真拿我们怎么样。
那么,那种嫉恨的眼神又是为何。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直到我在某天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之后,才同时得以迎刃而解。
想来也真够无聊的。
无聊的话暂且到此吧,还是让我琢磨一下怎么去骗足利义政,毕竟,我喜欢这个村子,喜欢这里的村民。
十月九日 多云
今天上午,我去了花之御所,见到了将军足利义政。
这小子唯一继承他爷爷足利义满的,也就只有那穷极奢华的生活方式罢了。一进门就跟我说,他要效仿他爷爷当年造金阁寺,再造一座银阁寺。
金阁寺之所以得名金阁寺,是因为寺庙的墙壁上贴的都是真金,而那银阁寺,自然是该贴银了。
我本想问他为何不造一座更大的金阁寺把他爷爷给比下去,但终究还是作罢了。因为个中缘由他和我都明白:这仗打了那么久,国库早就空虚了,那银阁寺上的贴银估计都是勉强凑出来的,要想贴金,简直是在扯淡。
不过这话真要说出来,可就伤人自尊了,我这次主要目的是骗钱,不是损人,没有必要引得那小子的不快从而不利于原定计划。
所以我对义政说,造一座银阁寺很不错,既体现了幕府的威望,又能让老百姓切实感受到祖国强大了,一举两得,是一件好事。
足利义政很开心:“果然大师您也是支持我的吧,等造好了,还务必要请您来参观,对了,要不让您给里面的大佛点睛吧?”
我连忙摆手拒绝,声称人老了,手也开始抖了,给佛像点睛这事儿还是不做为好,万一手一歪点错了地方给点鼻子上去了,那岂不是造孽。
足利义政听了哈哈大笑,笑完之后突然回过神来:“大师,今天您上我这儿来有何贵干?”
我告诉他说,今天是专程来拜访将军大人的,没有别的意思。
义政眨着眼睛看着我,但还是信了,他命令侍女上茶招待。
“茶碗不错。”其实我不喜欢这儿泡的茶,所以才这么说。
但义政那孩子却丝毫没有明白我的话:“我这里的宝贝多的是。”
“哦?是么?”
“大师您不信?”义政放下了手中的茶碗,面孔上充满着激动的神色,接着他拍了拍手,“来人,把我的宝贝都给拿上来!”
话说还真不愧是将军,家里的好东西真多,无论是锅碗瓢盆还是刀枪剑戟都一应俱全,可说是集天下之珍藏所在。
但任由义政拿着他的各种宝贝给我娓娓道来这其中的价值,我却永远只是微笑着摇摇头,摆出一副相当不屑的神态。
到最后这孩子急了:“大师,莫非这些都不入您的法眼?”
鱼儿已经上钩了,但我还是按捺住心中的兴奋:“这些,不过是寻常的宝物而已,算不了什么。”
“那……在您的眼里,什么才算是不寻常的宝贝呢?”
“老子用过的拐杖,周光坊用过的茶碗,天智天皇赏月的时候做过的草席。”说完我故意顿了顿,然后接着张口道,“这些,老衲都有。”
老子就是中华的李耳,好像也被叫做太上老君来着,周光坊是当时京都最著名的工艺美术家,天智天皇则是大化革新的主导者,这三位的东西,随便拿一样都该是绝世之宝,所以足利义政一下子就两眼射出了无尽的光芒:“大师,请您无论如何卖给我,要多少钱您开价!”
“那就……一万贯吧。”
义政想都没想就点了头:“没问题。”
“你得先付我五千贯头金。”
“来人,拿钱给大师!”
“那么,东西明天我亲自送来。”
“行,那就辛苦大师您了。”
我都已经忘记了我是怎么拿着钱离开花之御所再回到村庄的,那时候的心情简直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同时不能形容的还有太郎和村中一些老人在看到了那五千贯之后的表情。
“大……大师……这钱……”太郎很惊讶。
“这钱你就收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