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子说白了还是不想死的。所以在他决定以切腹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之后,并没有急着动手,而是修书一封,派人送到了细川胜元那里,在信里,政长表示,这仗打到如今这般田地,自己明白,是撑不住了,作为一名堂堂正正的武士,自己也早已有了死在沙场的觉悟,只不过,临死之前,能不能请细川胜元公帮帮忙,送点酒来,正所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既然要死,那也得痛痛快快地畅饮一番再上路啊。
“这不就是想求饶讨一条生路嘛,还弄得那么豪情万丈,这种人,到死了都要他们的臭面子。”太郎愤愤地点评道。
我点了点头,同意了太郎的看法——人都要死了喝什么都一样,你真有那心情那纵然喝一杯琵琶湖里的清水也能体会到美酒的感觉,畠山政长写这封信,不过是想告诉他背后的靠山细川胜元,我不行了,快来救我。
只是那细川胜元也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这场战争是将军特地御批的类似于私下决斗性质的双方互博,而且定下了硬规矩,谁也不准插手,所以就算现如今畠山政长找上门了,他也实在是不好出手相助。
更何况,就算真想帮也没法帮,这年头背后有靠山的人多了去了,畠山义就的后头,还有山名宗全呢。
所以细川胜元选择了装傻,不过因为考虑到政长毕竟和自己交情着实不浅,故而也不能这么白白就让那位送信的使者回去,他叫过来使,给了两样东西,一样是美酒一桶,这是按照信上的吩咐所做的;还有一样则是一支箭,说得专业一点那叫鸣镝箭,射出去会发出声响儿的东西,每当开战,双方都会在阵前互射鸣镝,以示战斗打响。
话说到这里,太郎就觉得好生奇怪,这送酒好理解,可又为何要送箭呢?而且还只送一支。
我说这肯定是细川胜元在告诉畠山政长,你既然选择了开战,那就如同离弦之箭,再无回头可能,好自为之吧。
太郎听了连连称是,说大师您真是聪明得紧,什么都知道,一边说,一边还顺手给我捏肩捶腿了起来。
或许是我的错觉,总感到最近这几天,太郎还有村里的一些其他人都对我愈发恭敬了起来,虽然之前他们就一直都很尊敬我,但这些日子却和以前不一样,仿佛有什么要紧的事儿想求我一般。
可他们不说,我也不好去问,所以只能让太郎接着往下讲。
且说在政长接了那支箭后,长叹一声,召集了几个最心腹的部下郎党,先是一起畅饮了一番,把那桶酒给干了个精光,随后,他又命令手下把能够找着的战死者的尸体都给找回来,一起堆放在了神社的大堂之中,并为他们默默地祈福了一番。
做完这一切后,畠山政长下了最后的一道命令:放火,烧神社。
熊熊的烈火映红了天际。
“政长就这么烧死了?”我问道。
“才没呢,那帮孙子哪有那么容易就死。”太郎哼了一下,似乎相当遗憾。
原来在火烧上御灵之后,畠山义就也和我一样,以为政长是焚火自尽了,于是便放松了绷着好几天的神经,当下就下令暂且收兵,先摆下酒宴,犒劳功臣,等大家吃饱喝足了,再进神社为兄弟收尸,一副天下万灵尽在掌握之中的架势。
这就给了政长一个生机,他借着火势,趁着天黑,穿上了老百姓的衣服,带着几个贴身随从,穿过神社边上的森林,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而畠山义就是直到天亮才发现走脱了政长,自然是想追却也来不及了。
“到现在还没找到那家伙呢。”太郎说,“也不知道那家伙藏哪儿去了。”
“对了,将军那边,可有什么说法?”我问道。
太郎摇了摇头:“没有。直到现在为止,将军大人都不曾发过一句话。”
这多半不是不想说,而是根本就说不出什么吧。
原本以为最多不过是私底下几十人群殴的小较量,结果现在却成了两把大火数百人伤亡外加前任高官下落不明,这样的下场,足利义政恐怕根本就想不到。
不过,这畠山政长,到底会去哪儿呢?
五月二十六日 阴
正如太郎所说的那样,畠山政长确实没死,不但没死,还愈发活分了起来。
话说在上御灵神社大战之后,死里逃生的政长走投无路之下,不得已跑进了细川胜元的家里,请求对方看在自己多年紧随左右的份上拉一把,救一条命。
虽然足利义政有言在先,说是谁也不许插手畠山家的私斗,但细川胜元最终还是收留了政长,把他安置在了家里。
不仅如此,胜元还告诉政长,表示别看现在你日子凄惨,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总还有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的一日。
只不过因为刚遭大败,畠山政长只当对方是在口头安慰,所以还很质疑地问了一句,说我怎么卷土重去?
细川胜元则拍了拍胸脯:“有我在,我帮你。”
政长这才露出了笑容。
没过多久,胜元窝藏政长以及插手干涉畠山家私斗的事情便被传遍了街头巷尾。像我们这种小老百姓当然也就是看个热闹,但上头的那几位大人物却再也坐不住了。
其中,最恼火的当然是畠山义就,其次是山名宗全。
畠山义就恨上了畠山政长:本该打死你的你居然侥幸逃走了。
同时他还恨细川胜元:你居然敢拉偏手害的我没能打死政长,太过分。
而山名宗全不爽的只有细川胜元一个,原因自然是因为明明说好了大家谁都不管的结果这小子背信弃义暗地里救了畠山政长一命,而且现在甚至还打算帮着政长反攻倒算,这世间谁都知道,政长是靠胜元罩着的,而义就的后台则是自己,如今胜元打算帮着政长打义就,实际上等于是在打自己,是可忍,孰不可忍。
山名宗全当下就取来纸笔,开始写信,对象是日本各地和他交好的诸侯,老百姓不懂这么深奥的词,一般称之为大名。
当时全日本有大名好几十个,其中半数与山名家来往密切,剩下的一半则基本都是细川胜元那边的。
也就是说,在山名宗全写信的时候,早就料到了他会来这一手的胜元并没有闲着,而是也在做着和他相同的事情。
找朋友活动一直持续到了5月,双方都聚集了一帮好兄弟,大家闲着也是闲着,决定各自操家伙来一场会战。
20日,双方首领各自就位,其中,细川胜元因为站在足利义视这边,自然也就得了将军义政的信任,所以足利义政特地把自己住的花之御所给腾了出来,将其作为细川军的大本营。而山名宗全则没那么好的待遇,他的本阵只能安在自己家里,离开花之御所远倒是不远,走过去也就几百步。
细川在东,山名在西,故而前者人称东军,后者被唤作西军。
东军十六万,西军十一万。
谁也不知道这拢共近三十万人一旦开打会是什么后果,可能大家都知道,但却都无所谓。
反正,战争要是打起来,当兵的努力拼杀,做将领的运筹帷幄,赢了,光宗耀祖,输了,要么死路一条,要么学一把畠山政长脚底抹油再来一回。
惟独倒霉的,也就老百姓。
21日,细川胜元从足利义政处得到手谕,说是“宁可毁灭全京都,也要赶走山名家。”
手里等于有了一把尚方宝剑的他,当即把总大将的位置让给了足利义视,以求更加名正言顺,同时,胜元自己则带着人马离开御所,在京都的相国寺安营扎寨,并且下令在京都放火,算是宣战了。
22日,京都的居民们普遍都起的很早,因为冲天的火光以及哭喊声让人根本无法安睡。也就在这一天,西军大名大内政弘率军赶到京都,和东军交上了火。
这位大内大人人称山阳之雄,算是当世名将,他一出手,自然是大手笔。
就这样,双方一连恶战数日,所到之处无不破墙烧房,砍杀掠抢,几乎在刹那间,整个京都便被毁了一大半。
我在的这个村子也遭了难,今天天还没亮,就来了一大队拿着真刀真枪的武士来找村长,说是打仗要军粮,限期三天内上交两百石粮食。
看着明晃晃的钢刀和铁枪,村长当然只有唯唯诺诺地答应下来的份儿。
尽管是被人代表了一回,可村里谁也不敢说个不字,都默默地回家把自己的粮食交给了那队武士,而对方是连一个谢字都没有给,直接奔赴下一个村子去继续征粮。
太郎问我,以后的日子会怎样。
我说,我也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九月三日 阴
战争从初夏一直打到初秋却仍然没有任何要停下的意思,似乎双方是一定要分出个高低优劣你死我活来才算甘心。
而沉浸在战火地狱中的京都人可能是预感到自己有生之年是不会再看到太平时节了,所以也就干脆任命了,开始习惯于苦中作乐起来。
比方说他们会去搜集各种发生在战斗中的趣闻来爆料,一圈人围成一团,拿着酒杯说着笑话,时间便一天一天地在这有醉有笑的气氛中过去了。
这几天听到最爆笑的一条新闻是东军大将足利义视叛逃了。
其实这会儿东西双方尚且还在僵持之中,根本没有胜负可言,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足利义视于8月29日,突然离开了花之御所,向山名宗全的家里飞奔逃去。
自古以来兴兵打仗,从来都只有士兵逃走,部将开溜,可就是没听说过总大将叛离的。
可这事儿还偏偏就发生了,而且还离我那么近。
不过说起来倒也算是事出有因,话说自从足利义视担任了东军总大将之后,便以为自己这下是进了保险箱了,板上钉钉地能当下一任将军了,于是便得意了起来,不仅不再把细川胜元乃至日野富子放在眼里,甚至还屡次跑去问他的兄长足利义政,自己什么时候能当将军。
从理论上来讲,只要足利义政死了,足利义视便是将军了。
换言之,足利义视成天这么问自己何时能登大位,其潜台词就是在问他哥,你什么时候去死。
于是义政当然就不高兴了。同时不高兴的还有他老婆以及细川胜元。
日野富子本来就和义视并非一路人,早看他不爽了,而胜元则纯粹是被义视那小人得志的嘴脸给活活逼成了反对派,其余的大名自不必说,大家来京都打仗都认的是细川家的名号,谁知道你足利义视是哪根葱啊?
就这样,义视在花之御所里的日子开始变得难过了起来,甚至还一度有人传出话来,说是要取了他的项上人头。
做人做到这份上要是再死赖着不走似乎也不太合适,所以足利义视选择了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8月29日半夜,他带着几个随从悄然出走,本来是要去山名家的,结果不明就里的对方以为来了个诈降的倒钩,所以毅然决然地不让他进门,不得已那群人只得调转车头一路南下,到了伊势国(三重县),投靠当地大名北畠教具。
在这场动乱中,北畠家始终是站在一个不偏不斜的中立立场上,而义视之所以选了这家当做容身之地,其实也足以说明,他本质上不是一个愿意用身家性命做代价来搀和这种事情的人。
可谁曾想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义视在北畠家还没住上几天,从山名宗全那里便来了一封信,信中先是作了一番异常热情且诚恳的自我批评,说是自己瞎了狗眼,把义视当成了玩无间道的,实在是该死,但也请大人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往心里去,接着,宗全又表示,既然您在细川家已然是混不下去了,这呆在北畠家也没啥前途,不如就上我这儿来吧,至于这待遇,咱好商量,细川家给您什么位置,咱照着办,绝不会比他差。
言下之意,就是请足利义视来当这西军的总大将。
说起来这也难怪,毕竟东军那边有足利义政亲自撑腰,而那西军的山名宗全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介外姓,想要在幕府的家务事里插一脚,着实很难,但现今这要是能把足利义视给拉拢过来,那可就名正言顺得多了。
足利义视倒也矜持,并没有当场给予答复,而是回信称自己这今天已经身心俱疲,不再想玩这种危险的游戏了,不过山名大人您诚意可嘉,所以还饶我考虑考虑。
本愿寺莲如曾经问过我对这位足利义视大人怎么看,我说,这是一个既要吃猪肉,却又怕猪咬的家伙,一辈子总想着便宜的好事儿,永远不肯自己吃亏。
虽说这也是人之常情,但我却总觉得看着不顺眼。
十月四日 晴
因为细川胜元是奉了将军的手谕来打山名宗全的,所以他们一般自称官军,并且把对方唤作贼寇,这种在气势上就先声夺人的战术确实蛮有效果的,从战争开始之后,就不断有西军方面的大名悄悄投靠东军,有的人就算不明着倒戈,却也在背地里跟胜元书信往来。可以说,自双方开打以来,山名宗全就处在了一个比较被动的境地里,往往是只有挨打的份,却几乎从未主动出击过。
但这一切,却因为足利义视的出逃而改变了。
总大将逃走,这让东军上下的士气一落千丈,相对的,西军则全军沸腾,山名宗全更是公开宣称,造成如此局面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细川军人品太差,是非正义的一方,现在,是时候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了。
从10月开始,西军正式发起了攻势。
10月1日,西边大将畠山义就以及朝仓孝景合并一处,目标直指东军要塞相国寺。
他们在大门口碰上了东军大名武田信坚,双方展开了激烈的交战。
畠山义就姑且不论,那朝仓孝景却是比大内政弘还要能打的能征善战之辈,这天在他的带领下,西军势如破竹,长驱直入,一直打到相国寺内,只不过由于后援不济,在傍晚时分不得已退了回去,但即便是这样也给东军造成了巨大的伤害,据说当日西军砍下的敌人首级就整整装了八车。
吃了大亏的东军当然不会就此罢休,第二天,畠山政长亲自带队,直袭西军大名一色义直的阵地,因为来得突然,所以谁都没个防备,一色家被打得落花流水,仅仅半天,就折了六千人马。估计装脑袋的话也能装个十来车。
连战两天,双方伤亡基本相当,估计再打两天也是这般结果,所以东西两军便非常识相地各自回营,继续之前的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