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时候,妇女在家闲着,爱玲到小宝家,爱玲说,小宝,我们到城里去吧。
到城里去,小宝说,去做什么呢?
爱玲说,城里可以做的事情很多的,随便做的。
小宝笑了笑。
你不相信,爱玲说,你不相信。
小宝说,我也不是不相信,有你说的那么便当吗,你也没有去过城里做事情。没有,爱玲说,但是我知道的,肯定的,我可以肯定的。
是吗,小宝说,我无所谓的。
那就去,爱玲说。
去也好的,小宝说。
我们去批一点桔子卖,爱玲说。
到哪里去卖?小宝说,大街小巷走来走去,桔子阿要?
是这样叫的,不过还要再叫响一点,爱玲说,应该这样响,桔子阿要。
小宝又笑了笑,我没有做过这种事情的,她说,我不知道怎么样的。
爱玲说,也可以批香蕉的,也可以梨,也可以其他,有很多品种的。
桔子,桔子好,小宝说,桔子。
嗳,小宝和男人说,我到城里去。
男人说,你去好了。
小宝挑了一副空的箩筐,她走到村口,爱玲也来了,爱玲的箩筐比小宝的小一点,你挑这么大的箩筐,爱玲说。
你没有关照我,小宝说,我不晓得要拿小一点的。
没事的,爱玲说,大的小的一样的。
她们走过村口的场地,老乡在这里晒太阳,到城里去吗,他们向爱玲和小宝说。
到城里去,爱玲说。
要那么多钱做什么,老乡说,钱是赚不完的。
是的,爱玲说,钱是赚不完的。
爱玲和小宝走过去,爱玲说,他们不懂的。
我们怎么走?小宝说,我们拿到桔于一起走还是分头走?
当然是要一起走的,爱玲说,她回头看了看小宝,你想和我分开来吗?
没有,小宝说,我不想和你分开来,不过,两个人卖桔子会不会卖不掉。
不会的,爱玲说,不会卖不掉的。
你叫得响,小宝说,肯定是你先卖掉的。
先卖掉我也会陪你的,爱玲说,不见得把你扔掉我自己走。
小宝说,我要跟着你的,一个人走我也不认得路,我胆小的。
她们已经走出了村子,太阳出来不久,田野上还有些蒙蒙的雾气,一只老狗跟着她们走了一段,终于停下来,站在田埂上,有些依依不舍的远远地望着她们。
爱玲说,老贵家的狗喜欢你。
喜欢你,小宝说。
看什么看,女人,一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看上去很凶相的,他板着脸骂爱玲和小宝,你们懂不懂规矩?
老板,爱玲说,老板,我们是第一次来的。
不懂规矩的,老板的脸仍然板着的,到我这里,有谁讨价还价的,你打听打听,女人。
我们再到别人那里看看,爱玲说,从前人家都说,要货比三家的。
比个球,老板说,就拿我这里的。
老板手下的人,往爱玲和小宝的箩筐里倒桔子。
还没有称呢,爱玲说,多少斤。
什么话,老板道,到我这里拿桔子,谁用过秤。
爱玲和小宝的箩筐里装了桔子,小宝说,这么些桔子,不知道是少还是多。
多少都不晓得,蠢货,老板说。
老板手下的人从爱玲和小宝手里收钱,他也没有数,团了一团,往口袋里塞进去,他拿眼睛横了爱玲和小宝一下,说,从我们老板这里进货,老板早给你们看准的,卖一天的东西,差不多就这么多。
卖不掉怎么办?小宝说,她觉得半箩筐的枯子很多,可能有几百个桔子。
卖不掉回来还我,老板挥着手,赶她们走,走吧走吧,女人啰里巴嗦。
爱玲挑起担子,小宝也挑起担子,小宝说,卖不掉真的能还给他?
瞎说的,爱玲说,不可能的。
这个人凶的,小宝回头看了一下,她看到老板正在瞪着她,吓得赶紧回头往前走,这个人,她说。
有一个妇女站在她们面前,桔子王是你的亲戚吗?她问。
谁桔子王?爱玲说,你说什么。
脸上有刀疤的人,妇女说。
他是桔子王,爱玲说,怪不得要骂人。
他要砍人的,妇女说,他要拿刀砍人的。
他砍人,小宝说,他自己脸上怎么会有刀疤?
砍人的人也会被别人砍,妇女说,他被别人砍了一刀,你们要了多少桔子?五十斤,爱玲说,他说不要称的,就算五十斤,也不知道有没有五十斤。
差不多,妇女说,是五十斤的样子。
你拿眼睛能够看出分量来,小宝说,你也是做这个事情的。
我比桔子王早多了,水果批发市场还没有的时候我就来了,妇女说,不过我现在做不过他。
阿要桔子,小宝叫喊了一声,声音在小街上荡悠,爱玲笑起来,她说,你蚊子叫样的,谁来买你,爱玲也叫了一声,阿要桔子。
有一个过路的人停下来看看她们的桔子,摇了摇头。
爱玲说,桔子好的。
小宝说,桔子甜的。
这个人没有说话。
爱玲说,你买一点回家吃。
小宝说,你可以先尝一尝的。
这个人仍然没有说话,自顾往前走了。
就是这样的,爱玲说,城里人阴阳怪气的。
一个小孩牵着老太太的手,桔子,小孩说,桔子。
老太太看了看桔子,这个桔子不好,老太太说,我们到大街上水果店去买。
我要吃这个桔子,小孩说,我要桔子。
你这个小孩,老太太说,就秤一点吧。
爱玲抓了桔子,秤了一秤。
你的秤准不准,老太太说。
准的。
现在的秤,不准的多,老太太脸上表现出不相信的样子,她说,我要到前面的公秤上去复称的,缺分量要罚的。
不会缺分量的,爱玲说,你自己可以看秤。
缺一罚十,老太太说,你反而不合算的。
我们不会骗人的,爱玲说,你看得出我们是规矩人。
老太太打量爱玲,又打量小宝,她说,看不出的,现在的人,看不出的。
小孩开始吃桔子,老太太说,甜不甜。
甜的,小孩说。
老太太从小孩手里剥了一馕桔子,填在嘴里,品了品,她皱起眉头,甜什么,这也叫甜?
甜的,小孩说。
你不晓得什么叫甜,老太太对小孩说,我年轻时吃的桔子,那才叫甜,像蜜一样的。
蜜不好吃的,小孩说。
蜜怎么不好吃,老太太说,你真是不晓得的,他们说着话,走远去。还是小孩好,小宝说。
阿要桔子,小宝叫了一声,巷子里很安静,小宝的声音显得十分响起来,小宝吓了一跳,脸红了些。
人家都上班了,爱玲说,没有什么人的。
小宝望前边看看,巷子又长又窄,深得望不见底的,小宝说,那我们,回出去好了,大街上人多的。
不用的,爱玲说,城里是路路通的,随便走到哪个弄堂,都能穿过去,到另一条街的。
我是不行的,小宝说,七绕八绕,头也昏了,回去的路也不认得。
挑了一点点东西,肩倒已经酸了,爱玲说,她把担子换到左边的肩上,从前挑河泥的时候,一两百斤也挑得起来。
嘻嘻,小宝想到什么笑起来。
你笑什么,爱玲说。
从前田里的生活做也做不完的,小宝说。
鸡叫做到鬼叫的,爱玲说,这有什么好笑。
我挑不动河泥的,小宝说,队长骂人,女人,队长说,豆腐肩胛铁肚皮。
瘟男人,爱玲说,瘟男人。
桔子,有个女人在家门口说,桔子。
桔子阿要,爱玲走近去,桔子甜的,爱玲说,便宜的。
问我们东家,女人说,他说要桔子的。
她的东家坐她身后的一张旧藤椅里,瘦瘦的身体差不多只占了藤椅的三分之一,缩成一小团的样子,女人说,喂,桔子来了。
东家生气地嘀咕了几句。
你这个人,难搞的,女人说,她也生气了,刚刚说要桔子,桔子来了又不要,你要什么?
东家又嘀咕,女人说,没有的,香蕉没有的。
我要吃香蕉,东家含糊不清的口齿突然清楚了,我要吃香蕉。
我没有时间帮你去买,女人摊着两只手向爱玲和小宝说,站也站不起来,还疙疙瘩瘩,要这个要那个,我是不高兴的。
走吧,爱玲说,她是保姆。
我宁可在乡下的,小宝说,我也不要做保姆的。
你不懂了,爱玲说,保姆也不坏的,工资很高的,服伺病人工资很高的。
我是不高兴的,小宝说。
你不懂了,爱玲说,有的人做保姆做出福气来的。
我是不要什么福气,小宝说。
你本来就福气,爱玲说。
你才福气,小宝说,我走不动了。
歇歇,爱玲说,担子放下来歇歇。
卖不掉的,小宝看着箩筐里的桔子,卖不掉怎么办呢?
卖不掉自己吃,带回去大人小孩大家吃吃,老太婆也给她吃几个,爱玲说,你看着,我去上厕所。
爱玲走过马路去,有一个人走过来,看看小宝,你们卖桔子,他说,要交管理费的,他的一只手伸出来,另一只手里捏了一个小本子,小本子是五元和十元的收据。
我们不是的,小宝说。
不是什么,不是卖桔子?
不是的,我们是,小宝说,我们是,我们是从乡下出来的。
我知道你们的,这个人说,要交费的。
爱玲走过来,干什么,她说。
他要叫我们交管理费,小宝说,我一个桔子也没有卖掉。
这个不管的,这个人说,我不管你卖掉几个桔子,卖桔子就是要交费的。
我没有卖桔子,爱玲说,我是小便的,你去问管厕所的人。
我们刚刚停下来,小宝说。
这个人摆了摆手,不用多话的,他说,交费。
你是敲竹杠的,爱玲说,现在敲竹杠的人很多。
这个人脸板起来,他说,你们不交,跟我到市场管理处去,到那里是要罚的,还要没收桔子。
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走过他们身边,他停下来,她们刚剐过来,他说,我看见的。
你是哪里的?这个要收费的人说,你管什么的?
你是哪里的,戴眼镜的男人说,谁派你来收人家钱的?
你管不着我的。
说不定你是假冒的呢,戴眼镜的男人认真地说,他透过眼镜片,认真地看着这个要收费的人。
说不定是骗子呢,爱玲说,现在骗子很多的,乱七八糟,什么骗法都有。
这个要收费的人涨红了脸,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红臂章,你看看,他说,你看看,这是什么。
一个臂章有什么了不起同,戴眼镜的男人说,到处可以买到的。
我上面有字的,这个要收费的人说,我上面有字的,市场管理处。
字可以印上去的。
图章还有假的呢,爱玲说。
什么东西都有假的,戴眼镜的男人说,现在人家外面都说,所有的东西都是假的,只有骗子是真的。
嘻嘻,小宝笑起来,但是又收拢了笑脸,我不是笑你的,她对要收费的人说,我没有笑你。
这个要收费的人把红臂章放进口袋,他叹了一口气,算了,算了,他说,算了。
咦,小宝说,咦。
要谢谢你的,爱玲对戴眼镜的男人说,要谢谢你的。
不要的。
你吃桔子,爱玲抓了几个桔子塞给他。
你也吃桔子,小宝抓几个塞给这个要收费的人。
不要的。
不要的。
他们两个人互相点了一点头,一个向东,一个向西走了。
爱玲和小宝向东看看,又向西看看,小宝说,城里男人好的。
嘻,爱玲说。
讲道理的,小宝说,文雅的,乡下男人五横伦敦。
嘻,爱玲说。
皮肤白的,小宝说。
那你嫁给城里男人好了,爱玲说。
你嫁给城里男人,小宝说。
你肚子饿不饿?爱玲说。
我不饿的,小宝说,我早晨吃得饱。
我也不饿的,爱玲说,我早晨也吃得饱的。
我们要到什么时候,小宝说,要到下午的吧。
起码的,爱玲说,才卖掉这么一点点,肯定要到下午的,你撑得到撑不到,要是饿,我们就去吃。
我不饿的,小宝说。
我也不饿的,爱玲说。
城里的东西不好吃的,小宝说,价钱贵得野豁豁,吃起来没有滋味的。
那也要看吃什么东西,爱玲说,有的东西是好吃的。
我是不相信的,小宝说。
馄饨汤团焖肉面,路边摊子的老板笑嘻嘻地看着她们,馄饨汤团焖肉面,他说。
馄饨多少钱?爱玲说。
你饿了?小宝说。
我不饿,我瞎问问的,爱玲说。
馄饨二块。
面呢?
面三块五。
咦,怎么面反而贵呢,小宝说,不对的。
面是有浇头的,老板说,你不见得吃阳春面,现在没有人吃阳春面的。
浇头是什么浇头?小宝说。
浇头很多品种的,老板说,有焖肉,有鸭,熏鱼,肉丝,蛋,排骨,大的小的,什么都有,你吃不吃双浇,有的人吃三浇呢。
我不吃双浇,小宝说,我不饿的。
嘿嘿,老板笑了笑。
你笑什么,爱玲说,阿要桔子。
吃吧,老板说,两块钱三块钱的事情。
我们没有钱的,小宝说。
嘿嘿,老板说,你们钱不要太多,家里几层楼房造好了。
锅盖揭开来,腾起一股香喷喷的热气,老板说,我家里还三间草房呢。
你们是山东来的,爱玲说。
是安徽。
山东和安徽也差不多,说话也差不多的,爱玲说。
到底不大一样的,小宝说,山东说我,不说我的,说安。
是俺,老板纠正说。
他们一起笑了笑。
吃吧,老板说。
爱玲看看小宝,小宝,你吃不吃?
小宝说,你吃不吃。
你吃我就吃,爱玲说。
你吃我也吃,小宝说。
他们又笑了笑,终于在老板的凳子上坐下来。
到底饿了,老板说,太阳已经到头顶了。
饿是不觉得饿的,小宝说,坐下来歇一歇。
你又不让我们白坐的,只好吃你的东西,爱玲说。
你吃什么?小宝问。
你吃什么?爱玲问。
我就馄饨,小宝说,菜肉馄饨,我喜欢的。
我也馄饨,爱玲说。
一碗馄饨几个,小宝说,是不是十个。
是十个。
你够不够?小宝说。
我够了,你够不够,爱玲说。
我够了,我胃口不大的,小宝说,再说,这种东西,到底不是米饭,吃多少也不落胃的。
饨馄大不大,老板说,我叫张老大,他们叫老大馄饨,一个顶人家两三个。
大是大一点的,爱玲说。
两三个是顶不到的,小宝说,我要给小冬买个智多星。
什么东西?爱玲问。
是玩具。
什么玩具?
我不知道的,小宝说,小冬在电视上看的,天天有智多星的广告,商场里有的。
电视上的广告一直骗钱的,爱玲说。
没有办法,小宝说。
在她们吃馄饨稀里呼噜的声音里,小宝侧耳听了一听,什么声音,小宝问爱玲,你听到没有,是不是弹琴?
什么琴,爱玲说,是琵琶弦子,说书的。
前面有个书场,老板说,是老太太办的。
哪个老太太,爱玲说,什么老太太。
我不晓得什么老太太,老板说,他们说是老太太办的。
说什么书,小宝说,是老书还是新书?
我不晓得的,老板说,我不去听的。
你去听也听不懂的,爱玲说。
像鸟叫一样的,老板说。
俺,小宝说,俺。
他不是山东的,爱玲说,他是安徽的。
在那儿,小宝看到路边的一间屋子门口,挂着书场的招牌。
是《描金凤》,爱玲说。
我喜欢《描金凤》的,小宝说。
(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