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杏下了火车,看到罗一站在站台上等她,她的脸红了一下,罗一,她说。你来了,罗一说。
来了。
罗一想接木杏的包,但是只有一个小背包,罗一就没有接,火车准点的,罗一说。
准点的。
车上挤吗?
还好,木杏说,有座位的。
你,罗一说。
什么?
嘿嘿,罗一说,你都好的吧。
都好的。
他们走到出口处,检票员向罗一要票,你的票呢?
我是站台票,罗一说,他在口袋里找站台票。
走吧,检票员说,不要挡住后边的人。
先生,住旅馆,有人迎上来说。
不住,罗一说。
是本地人,拉生意的人说。
要车吗?车夫过来说。
三轮车。
出租车。
不要的,本杏说。
他们穿过人群,走出来,罗一,木杏说,我们乘几路车?
二路。
还是二路车,木杏说,从前就是二路车。
好多年一直是二路车,罗一说,没有变过。
起点站还在老地方?
还在。
可是我的感觉,木杏说,好像已经换了一辈子。
嘿嘿,罗一说。
又像是从梦里醒过来,术杏看着车站前来来往往的人。
先吃饭吧,罗一说。
我吃过了。
罗一说,在车上吃的?
车上有盒饭,木杏说,我想抓紧点时间。
好的,罗一说,他们已经走到二路车的起点站,车已经来了,他们上车不久,车就开了。
车上没有空座位,他们拉着扶手站着,脸都朝向街上,街上的情景一一往后晃去,刹车的时候,木杏晃了一下。
你小心,罗一说。
马路宽得多了,木杏说。
拆了不少老的街巷,罗一说,有时候,我们走到街上看看,也认不得了,以为不是我们从小长大的地方。
我们家从前的地方也没有了,木杏说。
你肯定更认不得了,罗一说。
车慢下来,要停了,桃花坞,售票员报站名,桃花坞到了,她说。
他们下车,路边有一块指示牌,上面写着桃花坞。
还有一长段路,罗一说,很长的一段,只能走进去,车开不进去的。
我晓得的,木杏说,就算乘出租车,也开不进去,街很窄的。
你没有去过的,罗一说。
但是我一直晓得的。
他们走到细细长长的小街上,小街没有什么人,很安静,街面是石子砌的,本杏的鞋底有一颗钉子,的咯的咯地响,这么响,木杏说,她的脸红了一下。
园林的门,总是很隐蔽的,罗一说。
不方便的,木杏说。
就是要人家不方便,罗一说,从前说,远往来之通衢,所以园林都要在这样的角角落落的地方。
有两个人从园林里走出来,他们挽着手臂,一个人说,这么小。
另一个人说,是小的。
那上面写,只有多大面积?一个人说。
忘记了,反正是很小的,另一个人说。
他们穿过去,木杏向罗一看了看,罗一也看了看她,有一个园林专家,罗一说,说桃花坞是汤包。
木杏笑了一下,从前小时候,她说,我不晓得桃花坞的。
从前不开放的,罗一说,晶体管厂在这里堆垃圾。
你小时候来捉蟋蟀的。木杏说。
没有,罗一说。
你自己说的,木杏说。
他们走到售票口,买了两张门票。
园林里没有什么人,园林规则第一条写着:无论游客多少,按时开门关门,如有特殊需要,可以延长时间。有许多盆景放在园林的各个角落,亭子上有一对楹联,明月清风本无价,罗一念道,远山近水皆有情。
我在火车上,木杏说,有一个人和我说话,说到这里园林,他们都晓得的。
不过桃花坞人家一般不晓得的,罗一说。
是的,我跟他们说桃花坞,他们不晓得,木杏说,他们晓得拙政园,网师园。
有一个男人独吊吊地站水池边,木杏向他看了看。
可能是练气功,罗一说。
有一年,木杏说,我身体很不好,也练了一年气功。
是吗,罗一说,练的什么功?
香功。
有用吗?
也不晓得有没有用,反正后来身体好些了,木杏笑了一下,也不晓得是香功的作用,还是天生它好起来了。
闻到香味吗,罗一说,听人家说,练香功会闻到香味。
没有,木杏说,我没有闻到。
你哪里不舒服,罗一说。
也没有什么大不了,木杏说。
要小心注意自己的身体,罗一说,不能再像过去那样。
你自己有没有保重自己的身体呢?木杏说,你动过大手术。
是的。
胃切除了几?
三分之二。
我听说的,木杏说,所以你瘦,胃不好的人,胖不起来的。
千金难买老来瘦,罗一说。
有叽叽呱呱的声音传过来,渐渐的近了,是一个男的和三个女的。
他们嘻嘻哈哈,说,这么一点点小地方呀。
要五块钱门票。
城市里就是这样的,他们说。
这一棵树,一个年纪稍长些的妇女说,你们看这棵树,两百年了。
他们一起看这棵两百年的树,树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树的名字,树的年龄,还有其他一些内容。
真的有两百年吗?一个年纪轻的女孩子说,谁晓得它到底有几年呢?
两百年的树也算不了什么,男的说,前窑村那棵白果树,三百多年,也没有人稀奇它的。
你怎么晓得它三百年了,女孩子仍然问。
他们都说的,前窑村的人都说的,男的说,你没有听说过?
我没有,女孩子说。
那一棵是雄的,男的说,所以它从来不结果子的,另一棵雌的,在后窑村。
雌的会结果子的,白果树的果子就是白果,年纪稍长的妇女说。
也没有结果子,男的说。
为什么呢?
它离雄树太远了,男的说。
你瞎说。
他们嘻嘻哈哈地走过去。
木杏看了看锄月轩三个字,锄月,她说。
有两句诗的,罗一说,今日归来如昨梦,自锄明月种梅花,锄月大概有一点归隐的意思。
从前的人,都是喜欢这样的,木杏说。
那个男的,罗一说,有点像金生的。
哪个男的?
那个,和三个女的一起的,他们说树有几百年,罗一说。
噢。
是不是有点像金生。
我没有注意,木杏说。
你那时候,罗一说,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你会和金生好的。
瞎说。
你那时候和金生真的很好的,罗一说,金生不管说什么,你都要笑的。
瞎说。
后来连你妈妈都晓得了,罗一说,你妈妈到乡下来,叫我们劝你的。
瞎说。
不晓得是谁告诉你妈妈的。
不是你吧,木杏说。
不是的,罗一说。
总归是知青里的人,木杏说。
你妈妈说,知青不能和乡下人结婚的。
瞎说。
嘿嘿,罗一笑,其实那时候。
现在想想,木杏说,那时候也是。
你到县纺织厂去的那一天,罗一说,我们都有点那个的。
都有点什么,木杏说,是嫉妒?
也不能说是嫉妒,罗一说,也不能说没有一点点嫉妒,总之是蛮复杂的,有点难过的。
我先走了,木杏说,不过后来我反而走不了了,倒是你们一个个回家了,我留在那里。
事情难说清楚的,罗一说,不好预料什么。
开始我也想回来的,木杏说,可是想想一个家,有老有小的,要从那么远的县里拖回这边城里,也不大容易,后来再过几年,也不再想了,就在那边,过过也一样的。
我们一批人中,就剩下你个在那边的,罗一说,后来连张同生也回来了。
我晓得的,木杏说,男的和女的不大一样。
张同生是把老婆带出来的,罗一说,可是后来她又回去了。
我晓得的,木杏说,有时候想想,在哪里也是一样过的。
是这样的,罗一说。
他们在桃花坞的复廊上走过去,又从复廊的另一边走过来,我以为,木杏说,这里走不通,不知道仍然是通的。
山重水复疑无路,罗一说。
柳暗花明又一村,木杏说。
他们一起笑了笑。今天我开心的,木杏说,好多年我一直想到桃花坞看看的。
也算了却一个心愿,罗一说。
也说不上什么心愿,木杏说,桃花坞跟我想象中的也差不多,好像更小一点。
很多东西都比从前小,罗一说,从前走过的大马路,现在觉得又窄又短的。
是的,木杏说。
主要是人不一样了,罗一说。
是的,木杏说,转眼人都老了。
你不老的,罗一看了看木杏,你还是老样子。
瞎说。
真的,罗一说,稍微胖了点,别的没有什么。
瞎说。
嘿嘿,罗一说,木杏,你饿不饿?
有一点饿的,木杏说。
我们出去吃点东西,罗一说,外面大街上就有饭店。
不用了,木杏说,我要赶火车回去的。
你今天一定要回去的?罗一说。
要回去的,晚上有夜车,早晨就到了,木杏说,方便的。
你不如,罗一说,你不如住一天,明天再看看,其他的园林,或者。
不用了,木杏说,我就是想看看桃花坞。
其实,罗一说。
是的,木杏说。
嘿嘿,罗一说。
火车站买票的队伍很长,木杏和罗一跟着站在后面,人仍然这么多,罗一说,恐怕要排半小时。
差不多,木杏朝前面看看,差不多要半小时的。
是几点的车,罗一说,能不能赶得上?
赶得上的,木杏说,除非他的开车时间改了。
其实,罗一说,其实我最好你赶不上,最好它的开车时间提前了,车已经开走了。
瞎说,木杏说。
嘿嘿,罗一说。
车站里人来人往,乱哄哄的,木杏和罗一站在队伍后面,有人来来回回地兜售退票,但是没有木杏需要的票。
木杏,罗一说,你真的,真的不想回来了?
想也是想的,这里到底是我的故乡,木杏说,不会不想的。
能不能,罗一说,有没有可能?
不大可能,木杏说,那边一大摊子的人。
可以一个一个地来,罗一说,想办法一个一个地解决。
很麻烦的,木杏说,再说了,往后都是孩子们的事情,我自己,没有什么想法了。
孩子们在那边都呆惯了,罗一说,是不是?
是的,木杏说,那边是他们的故乡,他们从小在那里生那里长,在那里他们如鱼得水的。
我晓得,罗一说。
扔掉他们我自己回来,木杏说,我不放心的。
我晓得,罗一说。
他们离售票口近了,我来买票,罗一说。
不要。
让我给你票,罗一说。
不要。
让我给你买一次票,罗一说。
木杏笑起来,好的,她说,你买。
卧铺没有了,罗一回头告诉木杏,只有硬座。
就买硬座,木杏说。
罗一拿着票从窗口离开,木杏接过罗一的票,罗一说,这怎么行,坐一个晚上。
没事的,木杏说,坐一夜,到家再休息。
罗一有些难过,你,他说,你一定要今天走。
很快就到家的,木杏说。
罗一顿了一会,几点的车?他问。
看一看,木杏让罗一看了看车票。
还有二十分钟,罗一说。
要进站了,木杏说,赶得还巧。
饭也没有吃,罗一说,我很想请你吃一顿饭的。
火车上有饭吃,木杏说,现在很方便的,有盒饭,有方便面,吃什么都可以的。
我送你进站,罗一说,我去买站台票。
不用的,木杏说,时间也来不及了。
他们走到检票口,木杏,罗一说,木杏。
木杏停下来,回头看罗一,但是后面的人拥上来,他们拥着木杏往里走,木杏不好停立在那里。
你进去吧,罗一说。
木杏进了检票口,人流仍然拥着她往前,木杏边走边回头向罗一挥手,再见,罗一,她大声说。
再见,罗一说。
(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