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宝跟男人来到城里,他们在南园桥摆了一个小吃摊,是饮食方面的,像包子和油煎的食物,还有面条,薄利多销,他们要起早摸黑,很辛苦的,男人跟爱宝说,你要是怕辛苦,你就不要来,我可以请小工的。
我不怕辛苦的,爱宝说,他们住在简易的小棚子里,白天是店,晚上把桌子拼起来,就变成床,桌子和桌子有点高低不平,但是铺上很厚的棉花胎,就平了。
黄木来吃面,我要焖肉面,他说,不过你要帮我重新烧一烧,要放点酱油,放点糖的。
爱宝笑。
男人说,放酱油,放糖,这是乡下人的吃法,城里人不喜欢的,城里人喜欢清淡,不要酱油的。
我要的,黄木说。
爱宝把火烧旺了,男人把面条下进锅里。
黄木看着店门口价日牌上的字,价目牌上写着:
焖肉面:2元5角;肉丝面:1元5角;暴鱼面:2元5角;爆鱼的爆字写错了,黄木说。
爱宝和男人看了看价目牌,男人说,也不要紧的,反正大家都晓得是爆鱼面。
这个价目表,黄木说,是你自己写的?
请人家写的,男人说。
改一改吧,黄木说。
其实人家看得懂就可以了,男人说。面起锅了,男人替黄木端过来。
我替你重新写过,黄木说。
一碗榨菜肉丝面,有人进来说。
男人和爱宝去下面,黄木说,我可以替你们重新写字。
进来的这个人说,黄老师喜欢写字的。
我想帮他们重新写过,黄木说。
男人又看看字,又看看黄木,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黄老师是有点天才的,进来吃面的人说,字写得很好的。
黄老师是做老师的?男人说。
不是的。
但是人家都叫他黄老师,进来吃面的人说。
肯定是学问很深的,男人说。
黄老师是大学生,进来吃面的人说。
在公司里工作的,男人说。
不是的,黄木说,我修自行车。
男人想说话,又憋回去了。
以前我是在公司里做的,黄木说,后来公司也不好了,我就出来修自行车。
噢,男人说。
黄老师技术很好的,进来吃面的人说。
我回去就帮你写起来,黄木说。
好的,好的。
黄木走出去,男人向他的背影看,爱宝也看看,进来吃面的人说,黄老师喜欢写字的,他写起字来就忘记其他了。
不会忘记吃饭吧,男人说,他自己笑了笑,爱宝也笑了笑。
后来黄木把重新写过的价目表拿过来,你贴起来吧,他对男人说。
好的,好的,男人说,黄老师的字写得好。
还不算最好,黄木说,没有找到感觉,我写了好几张,仍然找不到感觉。
男人和爱宝一起把原来的字撕下来,把黄术写的字贴上去,大家走过这个小店,看到新贴上去的价目表。
是黄老师写的,他们说,黄老师喜欢写字的。
城里人,爱宝微微地皱着眉头,炉里的火光映照着她的脸庞,红通通的,爱宝说,城里人是这样的。
黄木看到菜农推着自行车过来,黄木知道他的车胎爆了,菜农的菜筐里还有一些剩余的青菜。
修一修车,菜农说,有一个两岁的小孩坐在车子的前杠上,菜农把小孩抱下来,修一修车,他说。
这是你的孩子吗?坐在旁边晒太阳的老太太说。
是的,菜农说,师傅,车胎啪的一声。
爆了,黄木说。
还好,菜农说,菜也卖得差不多了,要是刚出来就爆,麻烦的。
男的女的?老太太说。
女的。
老太太眯着眼睛看这个小女孩,漂亮的,老太太说,小女孩漂亮的,一点也不像乡下人。
菜农笑了笑,人家都说她漂亮的,他说。
现在都是一个孩子,老太太说,乡下可以生两个的吧。
也不可以的,菜农说,不过我们还是生的。
怎么可以呢,老太太说。
要罚钱的,菜农说,他指指女孩,这个,他说,罚了五千块。
现在乡下人有钱的,老太太说,所以乡下人生好多孩子,这是你们家的老二吗?
是小三,菜农说。
生了三个,老太太说,乡下人喜欢儿子的,不生儿子不罢休的,是不是。
嘿嘿。
小女孩自己走开去,跌了一跤,啊呀,黄木说。
不要紧的,菜农说。
女孩爬起来,又往前走走。
跌跌长,菜农说,小孩跌跤不要紧的。
前面两个也是女儿吗,老太太说,又生了一个女儿,你不会还要生吧。
菜农又笑了一下,不知道,他说,我的老大老二是男的。
两个男的还要再生一个女的,老太太说,乡下人喜欢生的,不怕的。
乡下人是不管的,菜农说,乡下人生小孩不怕的。
城里人怕的,老太太说,她们生了一个就再也不肯生了。
我家老大,菜农说,今年十八,马上过了年,他就出去打工。
哟哟,老太太说。
这个胎烂了,黄木说,要换一个内胎。
好的,菜农说,筐里的青菜,你侧倒去吧。
你是苏北的,老太太说,我听口音一听就听出来,现在苏北的人到我们这里来很多的。
是的,菜农说,苏北乡下。
种点菜,卖卖,老太太说,日脚也好的,你们住在哪里?
我们住在郊区,菜农说,他指了指城市北边的方向,那一边。
现在乡下,老太太说,黄老师,你晓得不晓得,现在乡下的人,都不种田了,叫外地人来种。
黄木说,晓得的。
他们都到厂里去上班,菜农说,有的在外面跑生意。
他们的田再叫他们种,老太太向黄木说,现在的事情,什么事情都有的。
你们的菜,都是自己卖的,黄木说,不是批给菜贩子?
有时候批给菜贩子,菜农说,有时候就自己卖,都要看行情的,自己卖也方便的,自行车一架,一会儿就来了,一会儿就卖掉回家。
你们倒是把这边当作自己的家了,老太太说。
是的。
快要过年了,黄木说,你们不回老家的?
不回去的,菜农说,本来是要想同去的,我二哥叫我们不要回去,过年的时候,路上有小偷抢钱的。
哟哟,老太太说,在哪里抢钱。
车子上,菜农说,去年我二哥回去的时候,车子到一个地方,就有小偷上来,把大家的钱抢走。
那是抢劫,黄木说。
是小偷,菜农说,是小偷,他身上有刀的。
哟哟,老太太说,那你们的钱怎么办?
寄回去,菜农笑起来,有办法的。
黄木替菜农换上新的内胎,换好了,他说,你以后呢,一直在这里种菜吗?
是的,菜农说。
再以后呢?
菜农笑一笑。
那你们自己在老家乡下的地呢?
再给别人种,菜农说,他回头找女儿的时候,小女孩抱着一只很大的苹果在吃,谁给的,菜农说。
小女孩不知道是谁给的。
城里人真是好的,菜农说,他把女儿抱上自行车,丫头,他对女儿说,我们走了。
矮脚青菜,老太太说,这是矮脚青菜。
菜农忽然停下来,他四处看了看,回头说,这里叫南园桥吗?
是的。
可是桥呢,桥在哪里?
没有桥的,黄木说。
没有桥怎么叫南园桥呢,菜农到处看,他说,噢,我晓得了,从前是有桥的。
从前也没有桥的,老太太说,从来就没有桥。
没有桥怎么叫南园桥呢,菜农笑起来。
你是黄木吗,文英站在门口,有些犹豫地看着黄木。
是的,黄木说,他看了看文英,没有认出她来。
我是文英,文英说,你那时候插队的。
噢,黄木想起来了,他笑了一笑,没有想到是你,黄木说,没有想到的,你进来坐。
文英走进来,她说,黄木,我找你找得好不容易,总算找到你的。
吃点茶,黄木说,吃点茶。
好的,文英吃了一口茶,我刚才,她说,我刚才以为不是你,我认不出你来,你从前不是这样子的。
是老了,黄木说。
也不是老,文英说,总之跟从前不一样的。
好多年没见了,黄木说,你家里人都好吧。
好是好的,我爸爸好的,文英说,她的眼睛红起来,我妈妈不在了。
她从前身体一直不大好的,黄木说。
是的。
你自己好吧,黄木说,成家了吧。
文英笑了,嘻嘻,她说,我女儿今年要考大学了。
时间过得快,黄木说,我印象中,你还是个小姑娘,扎两根小辫子的。嘻嘻,文英说,我一直扎两根小辫子,到结婚的时候才剪掉。
黄木点了一根烟抽,你现在还抽烟的,文英说,从前你就抽烟的,从前是大铁桥。
是的,黄木说。
我女儿夏天要考试了,文英说,我不懂的,黄木你晓得我的,我是文盲,我不晓得考大学是什么,他们说,文英,你要去找人的,不然肯定不行的,我想来想去,就想到你了。
我,黄木说。
你是大学生,黄木,文英说,你晓得考大学的事情,所以我找你的,要求你帮帮忙的。
她是文科理科?黄木说。
文科理科?文英想了想,我不大晓得的,文科理科?
吃茶,吃点茶,黄木说。
文英说,黄木,我只有找你了,你是大学生,他们说文英你去找黄木好了,他肯定有办法的。
现在考大学,黄木说,有分数线,如果没有达到分数线。
我晓得的,文英说,他们说黄木认得大学里的老师。
我认得蒋老师,他在大学教书的,黄木说,就住在前边,我和你到蒋老师家去看看,问问今年高考的情况。
我幸亏来找到你,文英说,黄木,我幸亏来找到你。
他们走出来,有人和黄木打招呼,黄老师。
文英说,黄木,你也是做老师的。
不是的,黄木说。
你肯定是的,文英说,你不是老师他们怎么叫你老师呢。
黄木笑了一笑。
我幸亏来找到你,文英说,她突然停下脚步,黄木也跟她停下来,怎么了?他说。
老师要不要牛蛙的?文英说,如果他们要牛蛙,我从家里带出来。
牛蛙,黄木说,现在不大吃牛蛙。
是的,文英说,前几年很好的,现在不行了,去年的牛蛙价钱低,我们没有卖掉,今年长得这么大了,文英做了一个手势,很大的。
他们走到蒋老师家里,蒋老师不在家,蒋老师的爱人说,黄老师,你坐坐。
不了,黄木说,我改日来。
黄木和文英走出来,我幸亏来找到你,文英说。
他们经过南园,黄木停下来,文英,黄木说,我陪你到南园转一圈。
南园,文英看了看南园门墙上南园两个字,她不认得它们,这就是南园吗?文英说,南园是什么?南园是,黄木说,南园是。
黄木掏出钱来买门票。
多少钱?文英问。
五块钱。
每人五块?
每人五块。
黄木和文英一起走进南园,天快晚了,快要关门了,服务员说,你们抓紧时间。
南园,黄木说,南园是从前一户有钱人家住的地方。
噢,文英说,她看了看亭台楼阁,是这样的。
走出南园的时候,文英说,黄木,你家里人呢?
走了。
走了,走到哪里去了?文英脸上有些疑惑地说。
(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