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幸福
文/钛艺
一
老人靠咀嚼回忆为生。虽然这句话暗含讽刺的意味，但他觉得很贴切。
自从人类开始在大脑中安装记忆辅助器——一种芯片类型的装置，可以帮助人们存储大量知识和清晰记住过去——老人回忆起过去就更加简单了。
每天，老人都从清晰的梦境中醒来。梦里的自己总是那么年轻，那时既有开心的事情，也有难过到哭湿枕头的事情。重回现实后，房间里轻微但确凿无疑的酸臭味时刻提醒着他——他已步入老年。他看着天花板发呆，感觉躺在床上的自己活像一出展览，衰老的器官逐个儿被摆放在床上——活力渐失的心脏、千疮百孔的胃、操劳疲惫的肝脏、行将就木的肺……他在年轻的时候，经常用不规律的饮食习惯、酗酒、尼古丁折磨自己的身体。于是，他时不时就会听到如同机械重度磨损般的咔咔声，最终心脏将会为自身所累而停摆。
不过，老人并不抗拒死亡。或者说，活到如今的他就是在努力迎接终点的到来——如果能见到她的话，又不是什么坏事。
每个醒来的早晨，老人的心情都有点儿糟糕。大概是由于低血糖，他想。于是他坐起身来，为自己准备早餐。在厨房里煎鸡蛋和培根，中间夹上芝士片，放到切好的全麦面包片上，再放上点儿生菜叶，用另一片面包片夹好，拿厨房里最锋利的刀沿对角线切下去，美味的三明治就做好了。这是老人在年轻时学到的厨艺，由于一直很喜欢三明治的香味，即使没有记忆辅助器，做起来也全无问题。用热牛奶冲了燕麦片后，老人开始享用自己的早餐。
吃完后，之前的阴郁心情消失无踪。老人戴上眼镜，在卫生间一边打理自己的胡子，一边考虑要不要去自家饭店帮忙。性格温顺的儿子和泼辣能干的儿媳已经撑起了饭店的全部营生，不去帮忙也没关系。不过，独处本就寂寞，去帮忙还能看看孙儿、孙女。而且今天的天气很好，窗外湛蓝的天上不时飘过朵朵白云。
那就去吧，老人下定了决心。
老人穿上浅色短袖格子衬衫和灰色亚麻材质短裤，再戴上一顶草帽，推开了屋门进到院子里。岛上依山而建了许多样式相似的房子，都是白墙蓝顶，都有独立的小院子，老人的房子也是如此。房门前的山路曲折通到山下的港湾。山路上铺着鹅卵石，老人穿着布鞋，觉得踩上去很舒服。岛上的猫占领了院外的白色矮墙，悠闲地趴着晒太阳。认识他的邻居对他说：“卡利梅拉！”他便也客气回应：“卡利梅拉！”
山脚下的港湾有很多船进进出出，渔船和渡轮居多。有不少旅客从雅典乘爱琴海航空的喷气客机飞到米克诺斯岛，再乘渡轮来到这个岛上。
老人的饭店就开在港湾里。他到店里的时候接近正午，这是一天里倒数第二忙的时段。最忙的时段要数夜晚，渔夫和旅客都在店里吵吵嚷嚷，咕咚咕咚往胃里灌着希腊产的葡萄酒。店里提供当天从渔夫那里购置的新鲜食材，肉质鲜嫩的白肉鱼和烤完香气四溢的生蚝是店中的招牌美食，炭火上食材的香味令旅客和流浪猫垂涎三尺。老人跟儿子、儿媳打过招呼，偷偷塞给孙儿、孙女各两块糖，小声嘱咐他们吃完饭后才能吃。孩子的小脸上笑开了花，但儿媳忍不住又对老人宠溺孩子的行为碎碎念。老人宽容地笑着，然后去帮忙端菜，收拾用餐后的木桌。旅客有时会在餐盘下放几欧元小费，老人就会收起来交给儿子或儿媳。
此时，烈日炙烤着一切生灵。今天的阿波罗对这世间依旧是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从蓝星慢船上走出的旅客会躲到各个店里的廊阴下，向服务员要冰凉的啤酒和各式海鲜。当隔壁店里奏响热闹的希腊音乐，游客和本地人又跳起了简单的佐巴舞，人们用结实的啤酒杯敲着厚厚的木桌，不一会儿又爆发出掌声。店里变得更忙了，游客们催促上菜的情况多了起来。
通过记忆辅助器，老人能说一口流利的英式英语，但他故意带着蹩脚的希腊口音安抚客人。
“时间够长才能带来好味道。”他总是面带微笑。
客人们不便再次催促。当他们吃到烤白肉鱼或者鱿鱼沙拉时就会觉得自己没有白等，明明等了这么久，一旦吃到嘴里就觉得非常值得，甚至给小费的旅客都变多了，而老人绝不忘记向他们道谢。
以前，这些事情都由她来操持。现如今，自己却做起了她的工作。
一口气忙到下午三点，老人觉得腰有些难受，于是倚着门廊，眺望港湾的海。渔船随着蓝色的波浪有节奏地起伏，令人睡意连连。
打个盹儿吧，老人不再与习惯对抗，静静地沉入短暂的梦乡。
老人梦见了小时候的自己。
他被父母带去雅典的医院，向医生咨询记忆辅助器的情况。医生慢条斯理地解释那革命性的发明。通过纳米技术制作的记忆辅助器比米粒还小，可以利用一种很像冰锥的医疗器械，从人的眼窝伸入，将记忆辅助器贴在大脑的额叶处。这种无创的手术非常简单，风险几近于无。这个记忆辅助器会随注意力的强度自动工作，若是用户认真读书，书的内容就会被非常牢靠地记在记忆辅助器中；如果只是随意浏览，那么记忆辅助器就不会起作用。
该装置最初是为治疗阿兹海默症而被开发，但阿兹海默症带来的不仅仅是记忆力的衰退，还有整体思维能力的下降，可记忆辅助器并不能提高人的思维能力。
但谁都没想到，这个本来没达到治疗目的的记忆辅助器，竟然彻底改变了人类社会。
此后，记忆力好的人不再具有社会竞争的优势，只要稍微认真去看书，一个十二岁的孩童可以用一年时间“记住”大学和研究生阶段的所有知识。由于效果显著而大量开发，这一装置的成本被大大降低，很多国家甚至大力补贴幼儿的记忆辅助器植入。
结果人类的教育方式被彻底改变。
本来，人类实现教育的手段是强记时配合深度理解，在这个过程中锻炼出抽象的思维能力。现在记忆力的限制已经消失，大部分国家的教育方式开始全面转向思维能力的提高。一个大学生毕业前可以轻松达到此前一个研究生的研究水平，甚至得到数个不同学科的学位证也成为起码的要求。记忆能力差异所造成的鸿沟被技术填平，人类的科技突破了此前的瓶颈——赤道上拔地而起的巴别塔连到了同步卫星，人们在月球上开采氦矿用于核聚变，甚至搭建阿库别瑞曲率引擎来进行深空探索的讨论也日渐热烈……
介绍完毕后，医生向那时的他笑笑，满怀期待地问：“如果有了很强的记忆力，你未来打算做什么啊？”
“开个饭店。”他的眼中闪着光芒。
二
老人醒来时，感觉整个后背都汗津津的，视线有些模糊，喉咙也干涩得要命。他去店里拿了一瓶冰凉的矿泉水，旋开盖一口一口喝着，燥热的感觉才慢慢褪去。
此刻店里没多少客人，老人拿抹布擦过所有餐桌，然后回到家中。害怕回去无所事事，老人在附近的报亭买了份报纸。报纸上全登的是些某国针对邻国发起了军事行动，联合国的要员在非洲视察干旱和饥民的情况，令人徒生不快。
即使有了记忆辅助器，科技飞速进步，不变的依然不变。人类还是人类，并没有变成什么更文明的物种。想到这里，老人感到一阵忧郁。
没吃午饭的老人觉得有些饿了，于是去厨房准备晚餐。他做了一份淋着橄榄油的卷心菜沙拉和蘸着柠檬汁的白肉鱼，一边吃着，一边看夕阳把西边那湛蓝的天空染成红色，而东侧开始出现夜空，墨一般的幕布上缀满点点星光。远眺山脚，老人可以看到无数艘挂着帆的小船正回到港中，就像归巢的倦鸟。
这时，脑中某块区域仿佛被这奇妙的光线刺穿，他想起了她。
他想起年轻时，他和她一起去奥斯陆的蒙克博物馆的情形。年轻气盛的他只知道《呐喊》这幅画想表达画家爱德华·蒙克心中无法遏制的恐怖与绝望，但他其实无法从中体会，他甚至学习画中人的动作，捂着自己的两腮，张着嘴跟她开玩笑。那时她宽容地看着他，脸上挂着微妙的笑容，记忆辅助器使这一切异常鲜活，让他莫名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