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他不禁对那时的自己发出哂笑——自己曾经多么荒唐无知啊!过了一段时间,画中振聋发聩到寂静无声的恐怖慢慢袭来,他开始自认为能够理解时值三十岁、在世纪之末画出《呐喊》的蒙克。再后来,画中场景就像一座摇摇欲坠的城墙向他压来。他屡屡因为战栗而动弹不得,画中诡谲的色调引起他对夕阳的恐惧。
犹如一道诅咒,每天黄昏时分,记忆辅助器就会令他想起这幅画的一切细节,不管是那座桥,还是那人的线条,抑或身后的夕阳。然后他会不可避免地想起她。过去每当记起这幅画,他就会抱怨这记忆辅助器,而她会用小巧的手按着他的脑袋,带着微笑宽慰他。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撒娇的孩子,但在她面前,他乐得如此。
年轻时,父母希望他成为工程师,但他独爱研究菜谱,还有诗歌——不管是泰戈尔还是普希金,抑或叶慈,他都照单全收。他和她在游客很少的沙滩上散步,当她依偎在他的怀里时,他便为她背诵那些先贤的诗歌。只有在这时,他才由衷觉得记忆辅助器是个好东西。
年轻时的人生就像一首诗。
他们穿着泳衣,走过沙滩,跳进海里。海水清澈见底,不时会有几条彩色的鱼儿游到他们身边。那里有一艘小小的单桅木质沉船,岛上的住民都说那船从古希腊时代起一直留在这片白沙构成的浅海海底。他们抚摸沉船那被水浸透的粗糙木船壳,看它静静躺在时间之外,与岁月共处。而他们则在平静的海中游着,肆意消耗着年轻的能量。
有了记忆辅助器,他能清楚记起她游泳时的样子。美妙的胴体线条和娴熟的泳姿使他想起优雅的海豚。兴致盎然的两人会一直游到筋疲力尽,然后回到沙滩上。一个卖冰激凌的本地大叔热情地招呼他们,借条大大的毛巾给两人擦拭身体,然后他们坐在遮阳伞下,品尝着由岛上酸羊奶制作的冰激凌。远眺着蓝色的大海和天空交汇成一线,点点白鸥就像音符闪烁。不温不火的海风吹拂在身体上,令人舒畅。两人视线交织,彼此一笑,有很多快乐彼此心照不宣。
婚后,两人一起开了饭店。这个岛并不大,游客也比不上米克诺斯岛和圣托里尼岛上的多,但在旅游的旺季,旅店和饭店也是爆满。操着德国和英国口音的旅客背着包,头上戴着旅行帽和大大的墨镜,在热闹的饭店里和本地人一起跳着佐巴舞。
他的厨艺逐渐精进,在木炭上翻烤白肉鱼和小羊肉,研究怎样用蒜末和黄油做出味道恰好的烤生蚝,试着用不同的食材搭配出可口的沙拉。在此之前,他还学过简单的调酒,做出的金汤力和自由古巴味道不错,开胃消暑,深受顾客好评。两人婚前经常到爱琴海诸岛上游玩,吃遍周边所有的饭店,一起研究店里应该布置成什么样子,服务员该如何接待顾客。开店之后,他每晚都用记忆辅助器来回忆饭店里的情形,为菜品的口味打分,思考如何改良。而她承担起服务员的职责,帮助顾客点单,把做好的饭菜端到顾客面前,另外安抚那些等得急躁的顾客。
“时间够长才能带来好味道。”她用带有希腊口音的英语安抚客人。语调中奇妙的余韵不仅让顾客放弃了催促,也使他频频回头。看着爱人在餐桌间穿梭的身姿,他觉得美极了。
太阳落山前的一段时间,港湾更加热闹。渔船满载战利品归来,渔夫身上的鱼腥味让港口的猫们坐立不安。从沙滩过来的游客也加入了热闹的聚会。店里的人越来越多,不过两人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工作。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她已经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把客人下单的饭菜做好,记忆辅助器也帮她精准地记住了客人的点单。最初开店时频发的小失误越来越少,他们配合得越发娴熟。在这个季节,客人们会玩到很晚,所以两人的体力被消耗得厉害。但那时的他们如此年轻,没觉得多劳累。
店里打烊后,他们会去沙滩散步。下半夜里海风习习,白天的热度彻底褪去。天空那么通透,以至于银河历历在目。温柔的月不时藏到薄云的后面。两人躺在沙滩上,看着壮美的星河。有什么无法言说的情绪打动着彼此。他侧过脸去看着她,她的眸中清晰地映着星光,淘气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把他俘获。真想一直拥有她,直到地老天荒。于是他紧紧地抱住她,一言不发,体味着她在自己生命中的分量。这古罗马帝国的内海,景色如故,如诗如画,但只要她在身旁,很多美丽事物他也会视而不见。
在这片永恒之海,他收获了琥珀般的记忆。
后来,他们有了一个男孩。他们并不想把什么强加给孩子,只要他像岛上的橄榄树般自由生长便好。安装记忆辅助器已经成为义务教育的一部分,所以男孩也在小时候做了这个简单的手术。反正安装记忆辅助器也没有什么坏处,他想。
一家三口总是一起出发去饭店。男孩喜欢爬上矮墙,在上面行走。他提醒男孩不要摔倒,也要小心岛上的公路。宽敞的主干公路穿插在小路之间,主要供观光客们乘坐的巴士使用,而狭窄的公路也能容纳迷你型车辆通过。岛上有不少人买了Smart迷你车或者日系厂商的双门吉普车。当然,也有很多岛民依然对驴子情有独钟。
起码驴子不会造成什么交通事故,他想道。
到了店里之后,男孩会和港口里的其他孩子出去玩,去临近的沙滩上捡贝壳,或者去追对这些孩子不耐烦的猫咪们。而他俩一如既往地操持店里的事情。那段时间,他染上了烟瘾,休息时他会一支接一支地抽。有的夜里,他还会陪客人喝得酩酊大醉。结果,为了他的健康问题,两人还大吵了一架。
“变成烟囱和酒鬼很有趣吗!?”那天他切实感受到了女人的恐怖。
对她而言,自甘堕落是不可接受的。为此,她离开了他,躲回了父母的家里。他赌气一般地不去找她。他告诉自己,就算她不在,自己也能过下去。他咬着牙,在繁忙的店里苦苦支撑。他要做饭,又要帮客人下单,还要端菜送过去,客人离开后还要擦桌子。他忙得晕头转向,不由得大动肝火,赌气咒骂着她,发誓再也不要见到她。
但每个要与夕阳独处的时刻,他心里却难过得要命。这时,他不再想念烟草的香味,脑海里满满的都是她。他想念被她的小手抚摸着脑袋的感觉,一阵软弱与懊悔涌现。他扛了接近半个月,终究还是抛下了所谓的自尊,跑去岳父母那里,请求她回来。
那天下着大雨,他就站在外面淋着雨。
最终她相信了他的诺言,也原谅了他。
就像老电影里的经典情节。
她回来了,然后两人携手走过了半个多世纪,一起度过风和日丽与风风雨雨。
可现在,她已经不在了。
时光最终会磨损世间的一切,包括他们的身体。终于有一天,在亲友的悼念中,在大家抛下那些白色的百合、玫瑰、康乃馨和马蹄莲后,她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记忆辅助器使他沉溺于最后的送别。她最后安详的面容,还有人们试图宽慰刚成为稣夫的自己。在醒来的第二天,意识到双人床的这头不再有她的温煦时,他就像初生时那样号啕大哭,哭到自己的肺都剧烈地抽搐起来。
那段时间,他打算摘除记忆辅助器。但医生摇摇头,表示有很多人在摘除记忆辅助器后产生了与脑前额叶切除手术类似的状况,丢失了很大一部分性格,变得沉默寡言,如行尸走肉一般。所以记忆辅助器摘除手术是被禁止的。
于是,老人只能独自对抗夕阳。
此时此刻,夕阳的光芒掐住了他的脖子,使他呼吸不畅。他不得不挣扎着站起身来,整个人面朝下栽到床上,这样就看不到夕阳了。
三
老人再次醒来时已是凌晨。四周静悄悄的,好像全世界的空气都被抽走了一般。夕阳已经不再打扰他,举目望去满是与寂静呼应的黑暗。他知道下半夜很有可能睡不着了,于是下了床。
出门转转吧,老人想道。
月色很淡,但足以看清脚下的山路。明明这个世界在白天还是一副热闹喧嚣的景象,夜里却如此安静。世界陷入沉睡中,为第二天的热闹积蓄体力。
老人沿着山路向下走,来到曾经和她散步的沙滩。他穿过沙滩外竖起的矮墙和门廊,走了进去。
远处灯塔发出的白光不时晃过眼前,海风吹散了白昼的昏热,清澈的星空让这空气变得清冽可口。老人看了看在星光下波光粼粼的海,突然想去游泳。他脱掉了衣服,一丝不挂,走到海边用手往身上撩着海水。等身体适应了水中温度,他便向远处游去。
游到古代沉船那里,他看到海面上有很多条翻车鲀翻倒身体,伴着明亮的月色,闪着微微的光芒。它们的学名是“Mola mola”,西班牙语,意思是“石磨”。在阳光下,它们的确就像磨子一般。但在夜里,他用记忆辅助器调出法国人对它们的称呼——月光鱼。这个称呼非常精妙。这些温顺笨拙的鱼漂在海面上,俨然被月神祝福的模样。
我会不会被阿忒弥斯女神祝福呢?他想着。
他学着这些鱼的样子,不再划水,而是面朝上漂在水中。
不知为何,温暖的海水带来了睡意。但他睁着眼,看着天上的月。
不经意间,他用记忆辅助器调出了自己年轻时看过的法语词汇——Le Petit Bonheur,是指“小小的幸福”。如果成为月光鱼的话,会不会就变得幸福呢?他想着。
之后,他的心里没有再思考任何事情。记忆辅助器没有来捣乱,没有蒙克的画,没有饭店,也没有她。
他就在那里漂着,宛如一条月光鱼。
过了一段时间,老人感受到明媚的光线,白昼正从天际展开。在这漫长的人生中,他还从没在海面上看过日出,这使老人感到非常新鲜。
光线越来越密,太阳也渐渐显出庞大的身躯。
突然,老人的记忆辅助器里传出了歌声。歌声是贝多芬《d小调第九交响曲》中的《欢乐颂》。年轻时他和她曾到雅典游玩,被一位开音响店的朋友邀请到店里。店主用SACD机从头播放卡拉扬在1962年指挥的《d小调第九交响曲》,SACD机连着德国蜚声的Gaudi音箱,气势磅礴的音乐慢慢充斥在店里的每一个角落。
店主介绍说,这部交响乐是卡拉扬在柏林耶稣基督大教堂指挥柏林爱乐乐团和维也纳歌唱家合唱团的作品,并由DG唱片公司于1963年发行。后来在2003年又制成SACD碟片销售。虽然伯恩斯坦和富特文格勒对贝多芬的演绎各有特色,但这个版本的交响曲还是被视为史上最杰出的《d小调第九交响曲》。这部交响曲也是贝多芬音乐创作生涯的巅峰之作,是对其命运坎坷却始终不屈的一生的总结。第四乐章中加入了大型合唱,就是以德国诗人席勒的《欢乐颂》为歌词谱写的乐曲。
听到《欢乐颂》的部分时,店中鸦雀无声。徐徐引入的木管结束了序奏的刚毅,庄严辉煌的男声带来了快乐的气息。突然,他感觉自己的眼前出现了光芒。那光芒与此生常见的太阳的光辉截然不同,但他不知道究竟不同在哪里。
如今,成为老人的他,终于知道了这光芒来自何处。
这种既炽烈又温煦的光芒,是太阳初升时带来的。万物都感受到这光芒,生命力便源源不断地绽放出来。世间的一切都打着自己的节拍,向着这光芒发出了歌声。这歌声触发了记忆辅助器,于是老人的一生像走马灯一般出现在眼前。
他看到时间一点一点剥夺了自己的活力,身体垂垂老矣,健康大不如前。那些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像潮水一般,来到自己的身边,又再度离开。但生命的内核还完美地保存在老人的体内。这内核不是由活力构成,也与身边的人无关。它是由一切构成“自己”这个存在的过往组成。这些过往无不渴望着生命的温煦,无不炽烈地追求着快乐。
对,这就是那道光芒的本质。
“Freude! Freude!”老人合着从记忆辅助器里传来的歌声,用德语呼唤着欢乐。铿锵有力的歌声让那初升太阳的光芒更加刺眼,海浪的声音在老人身旁激荡着。回顾自己这平凡的一生,他确信自己一直在爱着别人,也一直被别人爱着,大家一同热爱着生命。于是在风平浪静的过往里,每天都有小小幸福的踪影。虽然它们很小,平时根本察觉不到,但正是它们的存在,生命才真正是温煦的,是值得被追求的。
如果这样的一生都不能宣称是幸福的,那么世界上压根儿就不存在什么幸福。老人静静地想着。
于是他闭上眼,在沉船的旁边做了一个明媚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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