翱翔至宇宙边缘：科幻漫画最高峰——《火鸟》
文/王新禧
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便十分推崇将每件事都倾尽全力做到极致完美的“匠人精神”，这是日本社会走向繁荣的重要精神支撑，也是厚重的历史传承。匠人文化的核心只是两个词：一是敬业，二是认真。
在漫画界，手塚治虫就是既敬业又认真的巨匠代表。作为史上最伟大的漫画家之一，他从十七岁起到去世，在长达四十四年的创作生涯里，与漫画日日相依，融于血肉、化入骨髓，用生命力和意志力的辛勤努力，为人们贡献了超过十五万页的作品，影响无远弗届。他的笔端，开出过无数朵美丽的花，《火鸟》则是其中最绚烂、最迷人的名花之花！
《火鸟》的缘起
科幻漫画的创作，贯穿了手塚治虫的一生。从早期赤本漫画时代的《遗失的世界》《地底国怪人》《大都会》《化石岛》《月世界绅士》，到杂志连载时期的《铁臂阿童木》《洛克冒险记》《零人》《肯恩队长》，再到后期的《发条苹果》《玲珑三勇士》《鸟人》等等，手塚大神对科幻钟爱有加。可是，把这么多科幻漫画加在一起，都抵不过《火鸟》的至高至大。甚至可以不夸张地说，无数漫画家晨兴夜寐、绞尽脑汁构想出的科幻作品，也悉数比不上《火鸟》。是的，不仅在日本科幻漫画中，即使在全人类的科幻漫画史上，《火鸟》都是迄今难以逾越的最高峰！
《火鸟》初次亮相，是在学童社1954年7月号的《漫画少年》上。受苏联动画大师伊万·伊万诺夫·瓦诺的动画《长着驼峰的小马》里神驼马和火凤凰的启发，手塚创造了在火中重生的火鸟形象，并把首篇《黎明篇》交给当时的“老关系户”《漫画少年》发表。《黎明篇》的灵感源自斯特拉文斯基的音乐，本来连载得好好的，哪知仅仅一年，《漫画少年》却突然休刊了，《黎明篇》也只好跟着停工，成了一个烂尾大坑。手塚暂时搁置了《火鸟》的创作。
1956年4月，《少女俱乐部》的编辑找到手塚，希望能将《火鸟》的画风与故事改为偏少女向，然后作为少女漫画刊登。手塚虽然答应了，但由于同时在画十组漫画，所以对“《火鸟》少女版”并未全身心投入，甚至还经常拖稿。《少女俱乐部》从1956年5月号开始连载《埃及篇》，中间经历部分篇幅由石森章太郎和赤塚不二夫代画的《希腊篇》，到1957年12月号登载完《罗马篇》，这三篇整体看来平平无奇，男女主角在无尽的历史循环中，经历着生离死别的悲欢故事，与后期在《COM》上重起炉灶的升华版《火鸟》相比，有着天壤之别。究其原因，在于手塚对这三篇仅是以应对约稿的心态在工作。当时他刚看完美国电影《金字塔》和《木马屠城记》，有了将既浪漫柔情又气势恢宏的史诗剧嫁接入少女漫画的想法，但巨大的工作量，令他无暇细致地深入思考，只能用赶稿的快速思维进行创作，于是“《火鸟》少女版”流于肤浅也就在所难免了。后来，发生了一件大事，这才令手塚下决心把《火鸟》真正画好。
此事缘于一次忙里偷闲的户外探险，在1957年2月左右。当时，手塚被追稿的编辑逼急了，便丢下画稿不理，与另一位漫画家一起去阿苏山探险。阿苏山是九州著名的活火山，其攀登过程十分危险。手塚起初不以为意，还开玩笑般写下了“海滨之沙纵有尽，漫画之种应无穷”的所谓“遗诗”。结果到了火山边后，迭遭凶险，在暴风雪的侵袭下差一点真的送了命。等到获救时，他对人生、对生命已有了崭新的思索和认识。为此，他打算在以“重生”为主题的《火鸟》中，融入自己的新生体验。怎奈此时《少女俱乐部》上的《火鸟》已经连载结束，所以手塚把这一愿望埋在心底，直至十年后，在《COM》上再度发芽、成长。
《火鸟》里的彩蛋
《少女俱乐部》的编辑丸山昭，预定在1957年12月结婚，而该刊当月将刊登重要连载《火鸟·罗马篇》的最终回。丸山昭依照以往的经验，推断手塚因稿约太多，很可能又要一拖二赖三逃，搞不好结婚当天稿子都出不来。他为此忧心忡忡，遂向手塚郑重地说明了情况，千叮万嘱地拜托道：“老师，这次请无论如何先画完我的稿子，要是赶不及，我就结不成婚啦！”手塚笑眯眯地答道：“请放心吧，绝对误不了你当新郎。哈哈！”
到了丸山昭结婚典礼的前一天，他去找手塚拿原稿，孰料手塚一脸愧疚，打着哈哈说：“啊呀，真对不起，你的稿子我还没画呢！”
“什么？老师又骗人了！”丸山昭气得攥紧了拳头，“我明天就要结婚啦，老师的原稿竟然还没画。这让我怎么办？”
“别急，别急。”手塚大笑着，从画稿堆里取出一叠稿子递给丸山昭，说：“你的稿子早就画好啦。刚才逗你玩儿呢！”丸山昭接过稿子一看，正是《火鸟·罗马篇》的七页最终稿。他如释重负，激动地向手塚道谢。手塚仍旧笑眯眯地说：“瞧瞧最后一格吧，那是我专门送你的祝福。”
丸山昭赶忙翻到原稿的最后一页，只见结尾的大画格上，少女黛亚站在阳台上，一面挥手，一面目送着火鸟展翅飞去。在她脚踩的阳台外沿上，写着一行字：MARUSAN'S SWEET HOME（丸山先生的甜蜜之家）。这就是手塚送给丸山昭的结婚贺礼。
丸山昭感动得热泪盈眶，久久注视着手塚。这时他才注意到，手塚因为通宵赶稿，睡眠不足，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如今，在《火鸟》的复刻版里，我们依然仍清晰地见到丸山婚礼贺词这个独一无二的彩蛋。
火凤凰腾飞
无论少年版还是少女版的《火鸟》，皆属手塚早期尚不成熟的作品，且都偏离了《火鸟》的中心思想。特别是《火鸟·埃及篇》《希腊篇》《罗马篇》，题材以神话、历史为主，纯以少女漫风格呈现，画面充满童话般的梦幻美感，剧情也相对轻快活泼，所以都不能算在《火鸟》正篇内。真正的火鸟腾飞，是在十年后，于独立漫画杂志《COM》上刊登的新版《火鸟·黎明篇》。
《COM》是隶属于虫制作商事的月刊杂志。虫制作商事是虫制作公司的子公司，负责手塚作品的出版、宣传，周边商品的制作销售等事务。手塚为了培育新人并对抗剧画，在1966年底推出此刊。其作者阵容不但有石森章太郎、永岛慎二、出崎统等当时名家，手塚自己也卷袖上阵，把当年未填的大坑《火鸟·黎明篇》，转移到《COM》重绘发表。从这时开始，《火鸟》才真正像凤凰般浴火重生，升华成一代漫画圣经！
《火鸟》正篇分为《黎明篇》（重绘版）、《未来篇》、《大和篇》、《宇宙篇》、《凤凰篇》、《复活篇》、《羽衣篇》、《望乡篇》、《乱世篇》、《生命篇》、《异形篇》、《太阳篇》等十二篇。每篇的主人公和故事皆不相同，但都围绕着“生命”这个宏大主题展开叙事。传说中的火鸟能在火中轮回重生，永恒存在于天地间。手塚以火鸟为主线，穿越时间、空间，将过去、现在、未来，地球、外星、异界，各个时空的人们面对生死时的不同态度以形而上学的方式展现。先是1967年1月，《黎明篇》从公元3世纪的邪马台国入题，通过女王卑弥呼因恐惧自身衰老，企图射杀火鸟并饮其血来获得长生的故事，引出对生与死的厚重探讨。1967年是手塚创作倾向的重要转折点，这时手塚已是不惑之年，作品从低龄向逐步转型到成人向。成人向漫画以反思为主，向现实靠拢，并有一定深度的内涵，能更好地表达手塚的成熟思想和观点。重绘版《黎明篇》发表后，果然大获好评，反响比十年前的少年版热烈得多。成年人这么识货，手塚大受感动，于是再接再厉，1967年底又推出《未来篇》。
《未来篇》在时间轴上属于《火鸟》的最尾，文明进程被骤然推进至遥远的3034年，地球濒临毁灭，人类将一切都带到了地下，在地底建起了“永远之都”，只有猿田博士为了创造新生命而留在地表。宇航员山之边与变形生物幻化的美女珠美相爱，不容于地下城，只好逃到地面，岂料竟幸运躲过地下大核爆。仅存的三个人将何去何从？地球文明还有重生的一天吗？
该篇格局宏大，对生命的探讨已不局限于个体的生命，而扩大为整个地球。山之边作为在超级电脑控制下的冰冷社会里唯一懂得爱的男人，被火鸟挑选成为“新创世者”，肩负起地球复育的重任。他将自己的细胞变成浮游生物，历经沧海桑田，悟彻火鸟的预言，却眼见生命再度被错用，变成破坏与重生的死循环，只好长叹一声，归入火鸟体内的生命洪流之中……凝重的沉思、悠远的记忆，在三十亿年的浩瀚岁月里，营造出高远宏阔的氛围，将手塚漫画带到一个全新的高度。时人将《未来篇》称为“漫画界的《公民凯恩》”，绝无半分过誉。
1968年9月至1969年2月连载的《大和篇》，是《黎明篇》的间接延续。本篇拮取《古事记》和《日本书纪》中有关日本武尊的传说，结合古日本殉葬的风习，吟诵一段凄婉的爱情绝唱。火鸟自愿献出鲜血，主角倭小碓却舍弃了永生不死的机会，只用这血维持将逝的生命，放声高歌。这是另一种对生命的见解，只要尽力活过、爱过，一生已无悔，又何必要永生！
接下来的五个月，《宇宙篇》开始连载。本篇是一部情节曲折的太空推理剧。2577年，宇航员牧村在太空舱被害，死前留下线索。其余四名同伴从冬眠状态醒来后，飞船已严重受损，他们被迫进入救生艇逃生。在茫茫的宇宙中，围绕谁是凶手的问题，四个人互相猜疑，百般寻解，悬疑张力十足。最后凶手被火鸟引导到“流放行星”，尽管他喝下了火鸟之血，却必须承受永久的折磨，这真是最可怕的终极刑罚。无垠的宇宙映衬着人类的渺小卑微，人性的丑恶在漆黑天幕下一览无遗。
《凤凰篇》于1969年8月至1970年9月连载，可能最为中国读者所熟悉。因为FC主机上的《火鸟》游戏，主角正是本篇的主人公我王。酒糟鼻猿田这次改名换姓，倾力出演男一号。我王身处崇佛的奈良时代，一出生就断了左臂，在孤苦和愤恨中长大。宿命的安排，让他在杀死妻子后幡然醒悟，成为日本第一的鬼瓦制作大师。可叹他昔年为盗时，曾斩去雕刻名家茜丸的右手，茜丸受高僧点拨，练就左手雕刻。二人命运交错纠葛，最终以雕刻东大寺鬼瓦竞赛来做了断。伴随着东大寺大佛建立真相的浮现，一场超越极限的苦斗开始了。
接下来的《复活篇》又进入科幻系统，连载时间是1970年10月至1971年9月。2482年，少年玲於奈从磁悬浮上摔下身亡，被改造成电子头脑的人造人后得以复活。可惜不成熟的技术影响了他的感官，使他只认机器人为人类。人的定义在此受到颠覆，科技力量取代了火鸟的位置，由此引申出一个更严肃的问题：如果人可以依靠科技永生，生命的意义与价值又如何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