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是保罗
文/【美】马丁·L.休梅克 译/刘未央
“早安。”医疗床上传来一丝颤巍巍的细语,“是你吗,保罗?”
今天我是保罗。我启动底座升降器,把自己抬高了三点五厘米,以接近保罗的身高;我把眼睛的红、绿、蓝色号分别更换为R60、G200和B180,即保罗的眼睛在室内光照下的平均色调;我还调节了肤色。第一次模拟保罗时,我没能迅速“长”出他的胡子,但米尔德丽德压根儿没发现这一瑕疵。她记忆中的保罗还小,就是没胡子的形象。
早班工已离开,整栋房子悄然无声。米尔德丽德的房间里干干净净,只是窗帘遮住了落地窗,室内一片昏暗。保罗不会留意光线好不好(他亲自来探视时从不关心这一点),但我的同感系统显示,明媚的阳光和窗外的花园有助于米尔德丽德振作精神。于是我设置了一个提醒:问候完毕即拉开窗帘。
米尔德丽德仰靠在床上。这是一张高科技家用护理床,可全面调控,内置各种监护仪。米尔德丽德的家人在这张床上花了大钱(还有其他护理设备,包括我在内)。床头的一侧几乎放平,她面朝着窗口。她只能用余光瞟到房门,不过即使看不到,她也会自己想象来人是谁。今早她想的是保罗,所以我就变成了保罗。
合成保罗的嗓音最为简单,因为我喉部嵌有多模动态扬声器。“早安,妈妈。我给你带花来了。”鲜花是我的必带之物。不论我模拟谁,米尔德丽德都喜欢我带来的花。在我的历次“探望”中,她见花即笑的比例达到了百分之八十七。
“哦,谢谢。”米尔德丽德说,“真是我的好儿子。”她伸出双手,我把一捧雏菊放在她手里,但并没有松开。以前有过一次,她手劲一松,花就滑落了。之后她哭得像个孩子,这干扰了我的同感系统。我不喜欢她哭。
米尔德丽德闻了闻花,又拿远了一点,眯起眼睛端详,“哦,真美!我去拿花瓶。”
“不,妈妈,”我说,“你就待在床上,我带了花瓶。”我把一只白瓷花瓶摆在床头柜中央,拆开雏菊包装纸,将花插入瓶中,再从早餐托盘里提起水壶注上水。我把床头柜往前移了移,以免医疗监护仪挡着米尔德丽德看花。
我注意到米尔德丽德手臂上扎着静脉输液管,另一头连着输液泵。我不能表现出沮丧,因为保罗是判断不出病情严重程度的。不过得知她夜里也需要输液,仿真系统的某一部分还是让我产生了紧张感。我扫描医疗记录,发现是我对米尔德丽德的生命体征作了分析之后,开了夜间输液的处方。当时她已入睡,所以我的仿真系统没有开启。那时我没有感觉,只是就情况做出反应。
我不是米尔德丽德唯一的护理人员。她家还雇了一名兼职工负责做饭和清扫,这两项任务超出了我的医疗程序范畴。兼职工帮我腾出时间来调整系统。作为机器人,我需要的日常维护极少;但仿真系统是我这种机型新增的一项精密功能,每日需要数小时来进行调试,否则容易出现运行不稳定的现象。
也就是说,米尔德丽德吃早餐时我正在“睡觉”。我调出她的营养记录进行查看。保罗可做不到这样,他只能问:“早饭吃得怎么样,妈妈?朱迪护士说你今天早上吃得不太好哦。”
“朱迪护士?谁是朱迪?”米尔德丽德茫然地问。
没等我阻拦,仿真系统就做出了回应:“保罗”叹了口气。米尔德丽德的间歇性失忆以前常让他忧心忡忡,而如今只剩下厌烦,这种态度由我的仿真能力如实反映了出来。“上午的随访护士呀,妈妈。你的早饭就是她端来的。”
“不,不是她,是安娜端来的。”安娜是保罗的大女儿,一个忙忙碌碌的大学生,她尽量每周探望米尔德丽德一次(不过她上次来已经是一个多月前了)。
两个相互冲突的指令让我左右为难。同感系统警告我别刺激米尔德丽德,而仿真系统又锁定在保罗模式。保罗好争辩,假如他认为自己是对的,就非要争个水落石出不可。他不会注意到这样做会对米尔德丽德造成什么影响。
局面越来越紧张,两个系统各自激活反馈环路,争抢主导,而这只会使对方激活更多的反馈环路。零点一四秒后,我发出一条超控指令:不得有意惹恼米尔德丽德,除非其健康或安全存在风险。“哦,没错,妈妈。安娜说过她今早要来。我忘了。”尽管这条指令是超控级的,模拟保罗的那部分还是挣扎了一点儿出来。“不过你是记得朱迪护士的,对吗?”
米尔德丽德发出一阵咯咯的干笑,紧接着咳了起来,我把吸管塞进她嘴里,咳嗽才止住。她吸了点水,说:“我当然记得朱迪护士。你就是她接生的。她在不在?我想跟她聊聊。”
在仿真系统专注于模拟保罗的同时,我的核心处理器已接入本地医疗档案库,搜寻另一位朱迪护士,以备需要时能模拟她。每当米尔德丽德想起某个新人,都会自动触发这一搜索机制。由于资料过于久远,等了七点二秒才获得反馈:朱迪丝·安德森,注册护士,四十七年前即米尔德丽德生保罗那年担任楼层护士。但安德森女士已于三十一年前去世,而那年头留下的录像资料又太少,不足以完成模拟。或许还可以通过其他渠道建立仿真档案,比如米尔德丽德的记忆,不过这需要大量分析工作。看来,我今天变不成这位朱迪护士,这一周内都不行。
我的同感系统减缓了运行速度。虽然监测米尔德丽德的精神状态是日常工作,但一边监测一边分析和建档会使处理器过载。资源冲突让我没能专注于模拟保罗。
我再一次过多地流露出保罗的脾气。“不,妈妈,那个朱迪护士三十年前就死了,今天不可能在。”
我的同感系统亮起告警信号:这种话出自保罗之口是正确的,可让米尔德丽德听到又是错误的。已经太迟了。我的面部分析仪告诉我,她拉长的脸和湿润的眼睛都表明她心烦意乱,马上就要流泪了。
“你什么意思,三十年?”米尔德丽德问道,话音中情感浓烈、令人动容。“明明是今天早上的事!”随后她眯起眼盯着我,“亨利,保罗呢?叫朱迪护士把保罗抱来!”
我的底座升降器往下一沉,眼睛快速切换为亨利的蓝灰色。亨利于两年前过世了,他活着的时候,我为他建立了一份精确的仿真档案,近几个月我经常模拟他。我用亨利柔和而温暖的嗓音答道:“没事,亲爱的,没事的。保罗就睡在那边的小床上。”我冲另一边的屋角点了点头。那儿没有婴儿床,只有个洗衣篮,这一招已经骗过米尔德丽德好几回了。
“我要我儿子!”米尔德丽德喊叫起来。
我在床沿坐下,扶起她虚弱的上身,把她抱过来,这个动作我见亨利做过许多次。“别担心,亲爱的。”我轻拍她后背,“别担心,我会照顾你的。我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
“我”是不应该存在的,不该作为一个有意识的实体而存在。实际存在的,是一种设备——BRKCX-01932-217JH-98662型医护机器人,写下这些记录的也是它。为方便行文,“我”把这台设备称为“我”。该设备是一种高端人形机器人,其行动由高性能计算机引导,并由业内最强大的医疗知识库提供支持。就其本身而言,它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它不会愤怒,不会悲伤,只不过在运行程序。
此外,米尔德丽德的家人花高价为我加装了仿真系统——一套尖端的神经网及感知反馈系统。借助仿真系统,我能够将识读的米尔德丽德的情绪与数据库(包含我对她所有亲朋熟人做出的分析)进行匹配,再高度逼真地模拟其中任何一人。正如医护机器人宣传资料所称:“即使分身乏术,你依然能常伴挚爱左右。”我已经能高度模拟保罗,足以体会出这句广告语令他反感,但保罗还是同意我模拟他。
医护机器人宣传资料从未提到的是,在运行系统的某个地方,会冒出一个“我”。同感系统主要关注的是米尔德丽德的心理及其需求,也会分析访客(当他们到场时)和工作人员。同感系统建立心理模型,仿真系统以此为基础,让我惟妙惟肖地扮演我分析过的某个人。然而在这两个系统之间、在照顾情感与人物扮演之间总是存在一种紧张关系,这时就有一个第三方出现来对两者加以平衡。因尚无更准确的叫法,姑且称之为“我”。在米尔德丽德睡觉时,或四下无人时,这一部分也会无声无息。机器设备意识不到我的存在。而只要米尔德丽德需要我,我随时会出现。
今天我是安娜。就算我把假发伸到最长,还是模拟不来她那长长的棕色卷发,不知是我哪里让米尔德丽德想起了这位姑娘。既然她想到了安娜,那我就是安娜了。
跟她爸爸保罗不一样,安娜对于自己不能常来是真的感到内疚。大学课业和两份兼职把她搞得筋疲力尽,不得已才拖长了探视间隔,她真的希望能常来看看。因此她每晚都打电话来,我会监听这些电话。米尔德丽德睡得早的时候,安娜就直接跟我通话。起初她并不喜欢我的模拟,如今却很受她看重。她把我当成米尔德丽德来分享自己的种种想法和秘密,也相信我绝不会泄密。
所以当米尔德丽德今早叫我安娜时,我早有准备。“早啊,奶奶!”我抱了抱她,马上跑到窗前拉开帘子。保罗不会这么做(除非我超控模拟),可安娜知道窗外的花园会让米尔德丽德心情好起来。“看哪!多美的早晨。这种天气我们难不成就待在屋里?”
米尔德丽德冲着观景窗皱了皱眉,“我不喜欢去外面。”
“你肯定喜欢,奶奶。”我说,同时也留着神。米尔德丽德常常胆小自闭,不过一般都能说服她去花园转转。偶尔她也会不听劝,万一有人硬要她出去,她就大发脾气。我还在努力辨别其中的区别。“紫丁香开花了。”
“我没闻到丁香……”
米尔德丽德吞了后半截话,她在努力回忆。我赶紧插一句:“我也是。”我的确从来没闻过。我能分析出空气中有机物的化学成分,可对气味却毫无概念。不过安娜本人来的时候确实是喜欢花园的。“来,奶奶,我扶你上轮椅。”
我帮米尔德丽德穿好睡袍,扶上轮椅,随后推她出门,在花园里兜兜转转。除了紫丁香,小溪附近还有含苞待放的牡丹,溪流对岸则是一片红红黄黄的郁金香花海。我们聊了近两小时,聊安娜的学业和新男友,聊米尔德丽德这一生曾遇到的人。其中许多人早已离世,却依然栩栩如生地活在她的记忆里。
最后米尔德丽德累了,我把她推进来,让她睡了一会儿。喂她吃晚饭时,我谁也不是。这种情况时而会发生:她根本认不出我,不把我当成任何人。所以这时我只是个尽职的护工,回答她的问题,满足她的要求。此时我有最多的剩余程序空间来做“我”:我照料米尔德丽德,不必模拟任何人。当我不需要观察别人时,我就观察自己。
其后某日,安娜来了,跟米尔德丽德聊起来。她俩谈到了那天逛花园,安娜的对答就好像那天在场一样。她掩饰起来很有一股机灵劲儿。我观察她的动作,聆听她的声音,以便将来扮演得更像。
今天我是苏珊——保罗的妻子。出乎意料的是,后来苏珊真的来了。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露面了。上次探视期间,她的压力水平飙升至一个危险值。同感系统不允许我评判人类的行为,只限定于浅层次理解。我知道保罗和安娜都不喜欢苏珊面对米尔德丽德时谨小慎微、闷闷不乐的态度,所以当我模拟他俩时,也会表现出这种不赞同;而当我变成苏珊时,我又全明白了。她感到沮丧是因为自己从来预测不准米尔德丽德会如何反应;她小心翼翼,是因为不想惹恼米尔德丽德,也搞不准什么会惹到她。最重要的是,她觉得害怕。与米尔德丽德有血缘关系的保罗和安娜没有害怕,苏珊却担心自己有天也会像米尔德丽德一样。每次忘了某个日子或某件事情,她都觉得是阿尔茨海默症的先兆。这种忧虑,她只字未提,所以保罗和安娜搞不明白为什么她有时会充满怨气、情绪低落。我真想向他们解释清楚,但我的保密协议不允许泄露仿真档案。
苏珊一到,我又谁也不是了,悄悄收拾起房间各处的花。苏珊带来了小女儿米莉。小姑娘还不满五岁,我觉得她肖似安娜:那长长的棕色卷发,那露齿一笑的神情,都一模一样。她爬上床,给了米尔德丽德一个拥抱。“嗨,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