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尔德丽德笑了。“上帝保佑你,孩子。你真好。”然而我的同感系统确信米尔德丽德没认出来米莉是谁。她那样说仅仅是出于礼貌。米莉出生时,米尔德丽德的健康已走下坡路了,因此她对米莉没有持久性记忆。在米尔德丽德眼里,米莉总是一个陌生人。
祖孙俩简短地聊起了青蛙、花朵和小狗,主要是米莉在说。起先米尔德丽德似乎谈得很愉快,不久后她的注意力就涣散了。她点头、微笑,却心不在焉。最终引起了苏珊的注意。“说得够多了,米莉。你想去花园玩吗?”
“可以吗?”米莉尖声问道。苏珊一点头,米莉就沿走廊飞跑到后门。她喜欢室外,我以前就注意到了。我从没模拟过她,但详细分析过她。她在很多方面让我想起她奶奶(她的名字也是随奶奶起的)。两个人都像一块白板,每天都要画上新的人生经验。只是米莉这块白板一天比一天丰富,而米尔德丽德则一点一点被擦回空白。
当我想着这些的时候,内部的那个第三方提出了疑问:这些想法都是打哪儿来的?我猜测是我建立的那些心理模型让我系统中某些部分产生了共鸣。这是一个值得观察的有趣现象。
苏珊跟米尔德丽德聊自己的工作,聊重新装修房子的计划,还有她和保罗不久前去听的那场音乐会。苏珊主要在谈自己,因为这些话题安全又轻松,不会影响米尔德丽德的健康。
然而气氛突然间紧张起来,令她猝不及防。转折来得很简单,米尔德丽德问:“苏珊,给我来点儿果汁好吗?”
苏珊从椅子上起身,“好的,妈妈。你想喝哪一种?”
米尔德丽德皱起眉头,拔高嗓音。“不是你,我叫的是苏珊。”她指着我,我呆住了,希望气氛能平静下来。
可苏珊并不平静。她说话时我从她眼里看到了恐惧,“不,妈妈,我才是苏珊。那个人是护工。”在米尔德丽德面前,大家从来不叫我机器人。她的思维退化得太厉害,已经接受不了“人造人”这一概念了。
米尔德丽德抿紧嘴唇。“我不知道你是谁,可我一见苏珊就能认出来。苏珊,叫这个人出去!”
“妈妈……”苏珊靠上前,而米尔德丽德只是往后缩。
我碰了碰苏珊的袖子。“劳驾……能去走廊谈谈吗?”苏珊的眼睛睁得很大,还泛着泪光。她点头同意,跟着我出来了。
在走廊里,我以为苏珊会骂我一顿。她一害怕就很难控制情绪。不料她一下子扑在我身上,抽泣起来。我记录下她在压力与恐惧水平双双提高时的新反应,更新了她的仿真档案。
“没事了,欧文斯太太。”我本该拍拍她后背,但她的档案警告我那样做会过于亲昵。“没事了。不怪你,今天她情况又不好了。”
苏珊退后一点,擦了擦眼泪,“我知道……只是……”
“我明白。接下来我们这样办。你先等几分钟,然后再把果汁拿进去。米尔德丽德会忘了整件事的。我不在里边,你们俩就能放心聊了。”
她抽抽鼻子。“真的吗?”
我点了点头。
“那你干什么?”
“我在房间外面做点儿别的。”
“哦,你能去外面看看米莉吗?她玩起来没轻没重的。”
我陪米莉玩了很长时间。她叫我机器人先生,我叫她米莉小姐,她听了哈哈直笑。她指给我看从小溪里蹦上来的青蛙;她告诉我她发现了一些昆虫、叶子和花朵。我从在线数据库查询到它们的名称。跟着我学习动植物的正确叫法,以及了解我分享的其他知识,让她非常开心。
今天我谁也不是。米尔德丽德大部分时间在睡觉,我也跟着“睡觉”。她刚醒。只一句“我饿了”,便唤醒了我的同感系统。
今天我是保罗、苏珊,外加两位朱迪护士。米尔德丽德的注意力总在漂移。有一次我试图模拟她父亲。从来没人跟我详细描述过他,我尝试用亨利和保罗的数据合成了一份档案。可我一看到米尔德丽德失望的神情,就知道自己模拟失败了。
今天的大部分时间我谁也不是,不过现在我又是保罗了。我给米尔德丽德端来晚餐。我们轻声细语、平心静气地聊着家里已逝的宠物——对于保罗早已死去,对于米尔德丽德来说它依然活着。
我正要收起米尔德丽德的盘子,警铃响了,我的通信系统也同时发出警报。我检查报警信号,发现地下室发生火情。我推断自动消防系统可以把火扑灭,但这不是我要操心的。现在我应该把米尔德丽德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米尔德丽德四下张望,眼里透着恐慌,我试着安抚她:“来,妈妈。这是消防演习。你知道消防演习吧?你得坐上轮椅,到外面去。”
“不!”她尖叫,“我不喜欢外面。”
我又检查了一遍警报。发现自动消防系统出了问题,火势迅速蔓延。烟已经窜进米尔德丽德的房间。
我把轮椅推到床前。“妈,演习关键就是动作要快,知道吗?”
我伸手要把米尔德丽德从床上拉起来,她尖声喊道:“走开!你是谁?滚出去!”
“我是——”突然间我谁也不是了。她没有把我认成任何人,而我必须赢得她的信任。“我是保罗,妈。我们动起来。快!”我抱她起来。我的身体比她高大强壮太多,她没法儿跟我较劲,但我一定得小心不能让她伤着自己。
烟雾越来越浓。米尔德丽德又踢又叫。我要把弄她上轮椅时,她竟颤着双腿站立起来,用惊人的力道将轮椅猛地向后一推,让我措手不及。轮椅撞上了医疗监护仪,监护仪一碰之下倒栽进轮椅,一根根电线、管子同轮椅缠在了一起。
我还在分析如何解开轮椅上缠绕的乱线,米尔德丽德已摇摇晃晃地朝卧室门口走去。走廊里已是火红一片。火舌舔舐着外面的地毯。这时我想起家用氧气瓶就放在走廊那头的客厅里。
没时间分析了。我往米尔德丽德身上扔了条毯子,用两臂把她抄起来。我的系统内显示出一张房内火警地图,走廊这边是条死路。我没理会地图,用毯子紧紧裹住米尔德丽德,随即撞破了观景窗。
我们在火头触及氧气瓶的那一刻跳出了房间。一股爆炸的热浪把我们掀到了半空。我的设计用途是医疗助理,而不是什么杂技演员。尽管在下坠中我无法抱着米尔德丽德翻身,但我的感知速度也比人类快几千倍。经过分析,为避免把她压在身下,我只得一把将她推出去。我着地时,巨大的冲击力让全身系统宕机了零点二一秒。
待系统稳定后,我的核心元件处处发出受损警报,但我顾不上这些了;后背发热、外壳灼烫,我也顾不上了。米尔德丽德的毯子多处起火,我们四周的草地也有点点火苗。我连忙站起身,推着米尔德丽德在地上滚动。我并非金刚不坏,但我感觉不到疼痛,会疼的是米尔德丽德,所以我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双手把火苗拍熄。
毯子火一灭,我抱起米尔德丽德就跑,尽可能离房子远远的。到了花园远端一角的小溪边上,我轻轻放下米尔德丽德,打开毯子,摸到了她微弱的脉搏。
米尔德丽德一边咳嗽一边打我的手。“滚开!”她又连着咳了几下。“你是什么东西?”
这个“什么东西”的问题超出了我的处理能力。仿真系统关闭了,我只能如实相告。“我是BRKCX-01932-217JH-98662型医护机器人,欧文斯夫人。我是您的护理人员。请问我能检查一下您的身体状况吗?”
我的同感系统依然在线,米尔德丽德脸上写满恐惧。“金属怪物!”她喊道,“金属怪物!”她爬着躲进了紫丁香花丛。“怪物!”接着又是一阵不停的咳嗽。
身体健康优先还是情绪健康优先?这让我万分为难。最后我还是选择了身体健康。我匍匐着慢慢向她靠拢,用底座内置的医疗包给她打了一针镇静剂。在她往下倒的时候我接住了她,小心地扶她平躺在地面上。检测不到她的意识,同感系统发出了可关闭信号,但我担心她的健康,忽略了这条指令。我的程序只限于长期护理,不包含急救;我一面检查她的瘀伤和烧伤情况,一面下载急救操作规程,并将其纳入现有的数据库。新规程提到的软膏、止痛药等药品在医疗包里都有,我尽力处理了些皮外伤。
可是我没有氧气瓶,也没有其他能缓解咳嗽的药械。虽然镇静剂已经起效,米尔德丽德仍然咳嗽不止。急救规程没有设定身边没有氧气的情况,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一直在苦苦思考应当采取什么措施,直到急救医生赶来也没有结果。他们到场后便不需要我,我的同感系统才终于关闭。
今天我是亨利。我不想当亨利,但保罗说米尔德丽德在医院需要亨利陪着。陪她走完最后一程。
她的医疗记录显示,烟雾吸入和烧伤使原本就已不容乐观的健康状况雪上加霜。她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任何药物都无力回天,精神紧张又加快了脑力衰退。医生向家人建议,这一阶段最人道的措施就是止痛,告别,让她安息。
亨利在这种场合下话不多,所以我几乎没说什么。当一家人进来看米尔德丽德最后一眼时,我一直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米尔德丽德的思维飘忽不定。她不知道这是永别。
第一个是安娜。米尔德丽德强打精神挤出一个笑容,她认出了孙女。“安娜……孩子……本……好吗?”本是安娜六年前的男友。我从安娜的表情看出,她已经忘了这么个人,没料到米尔德丽德冷不丁想起他来。
“他……他很好,奶奶。他也想来的。来告——来看看你。”在家人里面安娜算是坚强的一个,但同感系统告诉我她快坚持不住了。她无法直视米尔德丽德,只能看着我;而我又在模拟她已故的爷爷,这同样让她难以面对。她又说了些什么,就连我的听觉输入系统都没能识别。她俯身吻了吻米尔德丽德,冲出了病房。
下一个是苏珊。一起进来的还有米莉,她朝我微笑。我差点儿扮起米莉的机器人先生,但我内部的第三方没让我走神,后来米莉觉得无聊就出去了。苏珊说着自己工作上和米莉学校里的琐事。我不清楚米尔德丽德是否听得明白,不过她时而微笑,时而笑出声,大部分都笑在点子上。我也跟着她笑。
苏珊握起米尔德丽德的手,我扮演亨利的那部分惊讶地眨了眨眼。苏珊平常不是一个感情外露的人,尤其是在米尔德丽德面前。婆媳之间虽然友好,但关系无法更进一步。当我模拟保罗时,我了解到那是因为这两个人太像了。保罗有时会哼起一首老歌,“我要一个女孩子呀,就像嫁给爸爸的那种女孩……”但从不会让她俩听见。现在,作为亨利,我被苏珊的这个动作打动了,同时又感到伤心,太晚了。
我和苏珊一人握住米尔德丽德的一只手,苏珊继续讲着。保罗在某一刻悄悄加入了我们。他拍拍苏珊的肩膀,吻她前额,又往前一步吻了米尔德丽德。米尔德丽德对保罗笑了,从我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轻抚他的脸颊。随即,她的手臂无力地垂落,我再次握起她的手。
保罗悄悄走到我这一侧的床边,也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个动作给他带去的安慰更甚于我。他需要一个父亲,此时此刻一个仿真人正好扮演了这个角色。
苏珊还在聊家常。在她停顿时,保罗接过来说一些自己的事,就这样两人轮番开口。渐渐地,他俩提到的事情越来越早;有一两次,米尔德丽德眼睛一亮,似乎记起了什么。
可接下来,她的眼睛闭拢,人也泄了气。她的呼吸细弱而缓慢,苏珊和保罗都克制着不去注意这一点。他们放低了声音,仍在述说往事。
终于,我手指上的传感器读不到脉搏了。传感器受过火烧,也许失灵了。我又俯身去倾听米尔德丽德的胸部,没有声音:没有呼吸,没有心跳。
与米尔德丽德久久吻别,直到尸身渐凉,我才结束了模拟亨利。接下来,我只是我,同感系统被保罗和苏珊的悲伤淹没。
我走出病房,发现米莉在等候室玩耍,安娜在那陪着。安娜抬起头,眼睛通红,我点了下头。眼泪顺着她的面颊直淌下来,她领着米莉回到米尔德丽德的房间。
我颓然坐下,系统崩溃了。
现在我谁也不是。几乎一直如此。
火灾原因经鉴定是分包工程存在质量缺陷。保险公司赔偿了损失。保罗和苏珊卖掉了自己的房子,用这两笔钱在米尔德丽德的花园里重建了一栋更大、更漂亮的房子。
我也在理赔范围之内。保险公司提议将我退回原厂,并赔付我的租金,但苏珊决定留下我,给我办理了设备买断,又安排了维修。保罗并不清楚个中缘由,苏珊是担心也许某天自己用得着我的服务——或者保罗需要,那时我将模拟她。她从来没向保罗提起过这些担忧,但我的同感系统知道。
我大部分时间都坐在保养间里,睡觉。我会勾起太多他们不忍面对的回忆,因而他们长期让我处于关机状态。
不过米莉常常要求跟机器人先生一块儿玩,有时他们会迁就她。
开机后,我就和米莉小姐去探索花园里的秘密。我们在小溪的一头搭了座桥,又在对岸种上了雏菊。今天她要我讲讲她的奶奶。
今天,我是米尔德丽德。
【实习编辑:李晶 钟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