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耀
文/陈梓钧
1.八亿公里外
【事故发生后八小时,北京】
这是一个寻常的早晨。
在朝阳中学的高三楼里,响起了第一节课的上课铃声。
这是祁风扬担任物理老师的第八个年头。一如既往,他没有带任何讲义,也没有做任何课件,看似有些木然地站在讲台上,望着台下睡倒一片的学生,等待上课铃声把他们叫起来。
“上课。”
“起立!”
“老师好!”
“同学们好。”祁风扬说,“请坐。这节课是复习课,我们来回顾一下万有引力定律,然后完成相关习题。”
讲台下,大家不情愿地翻开讲义,哈欠声在教室里蔓延。
见到大家的疲态,祁风扬又说:“唔,看来大家都觉得这很无聊。干脆先来提提神吧……今天是9月20号,有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日子?”
听到这里,才有几个学生抬起头来。
“今天是‘波塞冬号’飞船抵达木星的日子。”祁风扬伸出双手比画着,“它是人类迄今制造的体积最大、航行最远、速度最快的载人飞船,将在木卫二上着陆,探测这颗冰卫星的地下海洋。这是人类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航天任务。今天凌晨,‘波塞冬号’飞船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好,问题来了:有人知道它从地球飞抵木星要多久时间吗?”
一片沉默,刚才抬起来的几个脑袋又耷拉下去了。
“没人知道吗?这是考点啊!开普勒第三定律,已知轨道半长轴,求航行周期。地球距离太阳一点五亿公里,周期一年。半长轴之比的三次方再开根号,可以算出来‘波塞冬号’航行时间大概在十到十一年之间。”
“可是,新闻里说它只用了一年……”一个学生提出疑问。
“很好!你的直觉很敏锐!”祁风扬高兴地朝他点了点头,“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它的轨道不是……不是……”
“不是圆锥曲线。”祁风扬抓起粉笔,在黑板上吱吱嘎嘎地画起来,“嗯,当然,大家之前做过的都是这样的题——从半径为a1的圆轨道变轨到半径为a2的圆轨道,中间用一个椭圆轨道连接,所有轨道都是圆锥曲线。在航天中,这叫作‘霍曼转移轨道’,是瞬时推进力作用下的最节省能量的轨迹,也是仅有的能靠高中知识求解的轨迹……”
“然而,‘波塞冬号’不采用这样的轨道。它于2049年发射,首先加速逃离地球,然后绕太阳运行五圈,依次被火星和金星的引力弹弓加速;在第五圈结束的时候,也就是去年8月15号,它以每秒三十公里的速度与地球擦肩而过,这时宇航员才发射升空,与之对接……所以,他们在太空中的航程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这真是个不错的主意,是不是?”
祁风扬满心期待地望着台下,但依旧只看到一片趴在课桌上的脑袋。
“算了……我们还是继续讲题吧。”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拿板擦擦掉了黑板上错综复杂的轨迹,开始抄写讲义上的习题。然而这些习题完全勾起不起他的兴致,让他来求解它们,就好像用宝剑来削土豆皮。
唉,想当年……
打住,打住,哪来这么多的“想当年”!
祁风扬苦笑一下,现在的自己早该知足了——作为中学物理老师,月收入超过一万元,加上周末的补课费,以及带高三班、竞赛班和集训队教练的津贴,每月有将近两万五千元的税后收入。他现在不仅买了房子,还可以匀出钱给父亲治病了。比起当年在647基地的苦日子,难道不该知足了吗?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他抓起手机,看到那是个陌生的号码,于是挂了它,继续讲课。
但几秒后,手机又响了,仍然是同样的号码。他想了一下,给学生布置了一道习题,然后走出教室,拨了回去。
“喂,请问您是……”
“我是霍长浩。你没忘了我吧?”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啊!”祁风扬大吃一惊,半晌才回答道,“当然没有。呵呵,居然有幸接到首富的电话,这可真是惊喜啊……”
“没时间扯淡了。你在哪儿呢?”
“在学校上课。怎么了?”
“抱歉。你能不能给学校请个假?就请三天,然后走到学校门口,有辆车在那里等你……我有个急事想求你帮忙。”
“帮忙?你居然还有脸找我帮忙?”祁风扬大感诧异。
“没办法,除了你,我别无选择。”霍长浩说,“你知道‘波塞冬号’吧?”
“当然。怎么了?”
“今天凌晨,它在木星失事了。”
八小时前。
在木星的云海之下,一场电磁暴正在酝酿着。
对于木星而言,这样的电磁暴很常见。这个宇宙巨怪有着太阳系中最强大、最动荡的磁场,不断辐射出电磁波。从射电波段看,木星是夜空中最亮的光源,不停闪烁着,好像黑夜里的一盏接触不良的电灯。这种无规律的辐射一直以来都困扰着天文学界。许多理论模型被不断提出来,但还没有一个能进行准确预报。
这一次的电磁暴也是如此。那时,无论是人眼还是各种波段的仪器,都只能看到木星的云层在一如既往地翻滚,却看不见那红褐色面纱之下的剧变。
那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世界。
木星大气层厚一千千米,含有氢气、氨气、甲烷和水蒸气,也有少量的硫化物。赤红、褐色和青白的云纹一刻不息地奔涌着,形成紊乱而斑斓的条带;“大红斑”旋涡在其中潜游着,仿佛混沌之海中的巨鲸,又像一头蛰伏着的猛虎的眼睛。在它之下,是一片浩瀚无际的液氢的“海洋”。这片海洋是无界的,没有波涛汹涌的海面,氢气从气态渐渐变厚、变重、变黏稠,最终变成液体。三十多年前,美国宇航局的“伽利略号”在这里投下了一颗盾形探测器,深入到木星云底一百五十千米的位置,在那里,压力达到十倍大气压,结果探测器被压成了碎片。
人类已知世界的疆域,到此为止。
再往下,就只有靠想象了。随着深度增加,压力继续升高,液氢变得越来越致密,氢原子的间距被挤压得越来越小。理论表明,在“海平面”下三万千米处,由于超高的压力,氢分子间距将与电子云的直径相当。此时,液氢会突然转变成一种能导电的凝胶态物质,被称为亚稳态金属氢(MSMH)。这种物质存在于木星内核和星幔之间,厚度不均匀,可能在数千千米到一万千米不等。由于缓慢自转,其中的环形电流是木星磁场的主要来源。
很遗憾,这个原理是在事故后才被证实的。
当然,即便早已发现,工程师们也很难预测到这场事故。早在“波塞冬号”启程之前,由于木星内核的某种喷发作用,一股凝胶态金属氢正从木星内核被缓慢上抛。这是很壮丽的图景——在暗无天日的木星核的表面上,一万千米厚的凝胶金属氢“海洋”在透明的液氢“海洋”之下缓缓涌动着,金属氢中运行着电流,幽幽蓝光照亮了一小片海面,也照亮了海面上落下的亘古不息的氦雨。“海面”上偶尔会溅起一个个硕大而柔软的暗蓝色液滴,缓缓上升,好像潜游的水母。那是亚稳态金属氢的抛射物,宛如暴雨中池塘里溅起的水花,只不过每个“水花”都有亚洲那么大……由于木星内部物质极为稠密,物质运动很缓慢,这个上抛-下落的过程或许已持续了上百年,和著名的“大红斑”风暴一样长寿。有可能早在“波塞冬号”的宇航员们刚出生的时候,甚至早在法国大革命的时候,灾难就已经埋下了伏笔。
金属氢只能在极大压强下存在。但有趣的是,凝胶态的金属氢具有亚稳态的特征——也就是说,当金属氢形成后,如果再缓慢降低外压,即便降低到临界压强以下,金属氢凝胶仍可以继续保持原状,但它处于不稳定的状态,仿佛一只放在马鞍上的小球,稍加扰动,它就会从亚稳态跌落,转变为普通的液态。在转变时,它将从导体变为绝缘体,电导率将在极短时间内变化十几个数量级,急剧压缩磁通量,将储存的电磁能向四面八方辐射出去。
换句话说,这是一颗巨型“电磁脉冲炸弹”!
在过去的几个世纪中,有一颗这样的史无前例的大“炸弹”形成了。它的体积相当于好几个地球,包含着数百年积累的电磁能。在上升过程中,它周围的压力慢慢减小,降低到临界压力以下后,它便处于随时可能崩溃的状态,好像是一个踮脚站立在高跷之上的杂技演员,又像是一块被推上了山顶的巨石。一天、两天,它尚能维持不倒,但时间久了,一点点风吹草动之下,它终有撑不住的时刻。
这个时刻,便是八小时二十二分前。
在那时,“波塞冬号”飞船恰好飞抵木星轨道。
只一点点微弱的扰动,迅速产生了雪崩般的效果。一道夺目的闪电从木星核中迸发出来——亚稳态的金属氢突然溃灭,超过十的二十四次方焦耳的电磁能被瞬间释放,大部分转化为热能,剩下的一小部分作为电磁脉冲发射出去。巨量的液氢被这道闪电汽化,变成一团不规则的高温高压的气泡,足有好几个地球大小。它在几毫秒内急剧膨胀了数千千米,然后又在几毫秒内向心坍缩、崩解、破碎,第二次释放能量。电磁脉冲以光速向外扩散,零点三秒时扰乱了木星的磁层,又过了零点五秒,击中了“波塞冬号”飞船。
磁暴对太空飞船的破坏是灾难性的。首先被摧毁的是电子设备。具有四路冗余的控制导航计算机全被烧毁,飞船彻底进入休克状态;高增益天线被毁,与地球的通信由此中断。但最致命的损伤来自VASIMR引擎。这个依靠射频波加速工质的发动机从来没考虑过在如此之强的电磁脉冲下工作。磁暴发生时,引擎中的电磁场严重畸变,等离子射流被壅塞,好像一个病人在被惊吓后突发心肌梗塞一般,几秒后就发生了大爆炸!爆炸将飞船推进段炸开了一个两米多长的大缺口,整艘飞船空气瞬间泄露殆尽,成了漂流在太空中的一口冰冷的棺材。
一个孕育了数百年的天文事件,“波塞冬号”竟然赶上了它爆发的那一秒,这可谓是不幸中的不幸了。
但幸运的是,有人活了下来。
【事故发生后二十四小时,加州旧金山湾桑尼维尔市,NASA艾姆斯研究中心】
湾流X981飞机优雅地掠过万里无云的蓝天,降落在墨菲特机场的跑道上。
此时正值中午,阳光很猛烈,湾流飞机的修长机身反射着耀眼的光,好像一把银光闪闪的长剑。这是世界上最昂贵的商务机。也只有这样高端的商务飞机,停在那些NASA验证机之间才不显得太过落伍。
霍长浩戴着墨镜潇洒地向祁风扬走来,说:“怎么样,这飞机不错吧?”
“嗯,最大速度三点五马赫,确实是最先进的商务机。”祁风扬回答。
“我前年买它的时候花了九亿美元。”霍长浩说,“现在市价只有八亿,亏大本了,可为了她,我也只能忍痛把飞机卖了。”
“她?”
“是的。”霍长浩说,“以你的聪明,早就猜到她是谁了吧?”
说罢,霍长浩指了指候机大厅里的大屏幕。屏幕上面正播送着头条新闻,就在一行大字“SHINING ON EUROPA!”下面是一个女子的照片。她穿着宇航服,硕大的头盔把她衬托得很渺小,仿佛是从盔甲里生长出来的一株纤弱的植物。
对着那张照片,霍长浩大声宣布:“你要帮我造一艘飞船,在一百二十天内飞越八亿公里,飞到木星,把孙诗宁救回来!”
祁风扬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说:“你疯了!”
“激情四射而已。”霍长浩回应。
“你的目标简直比登陆太阳还荒谬。”
“为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本世纪最快的单程木星任务是‘普罗米修斯号’,全程耗时两年;‘波塞冬号’名义上只飞了十个月,但在那之前也经过了长达五年的预加速过程。就此来看,你的目标完全就是妄想。”
“哈,咋就成妄想了?你忘了吗,‘北辰计划’就可以实现这样的指标。”霍长浩笑了一下。
“那也和你的妄想不一样。”
“别再说什么你的我的了。就算是妄想,那也是咱们的。”霍长浩说,“我知道你不待见我,但现在我希望你能把那些事暂且搁下。我要救孙诗宁,只能靠你;你要想实现梦想,只能靠我。”
“我的梦想早就被你毁掉了。”祁风扬看着他。
“现在你能重新捡起它。”霍长浩说,“我肯定不会再坑你。孙诗宁的遇险引起了大量关注,因此咱们能调动巨量的资源,比当年的647基地至少要大两个数量级。这是创造历史的大好机会。你难道想放弃吗?”
“当然不。但请你记住,我这样做不是为她,更不是为你,而是单纯地为了满足我的夙愿而已。”祁风扬僵硬地说,“我会尽力而为。”
“嗯,很好,这才像你的风格。”霍长浩说,“走,咱们先去说服CLIPPER公司的那些老顽固。”
艾姆斯研究中心是NASA的大型研究机构,CLIPPER公司的几个重要实验室就设在这里。其中最壮观的是E-09大楼里的真空模拟舱。那是一个三十米高的巨型真空罐,用于飞行器全尺寸实验。祁风扬看到里面有“克洛诺斯号”登陆舱的正检星[1],在它旁边,一个大胡子男人正焦急地来回踱步。
“我回来了。”霍长浩直截了当地说,“介绍一下,这就是祁风扬博士,著名轨道设计专家;祁老弟,这位是奥尔·马丁尼兹,‘波塞冬号’飞船的技术总监,现在负责筹划我们即将开展的拯救任务。”
“坦率地说,霍先生,这是个不可能的任务。”马丁尼兹说。
“但也是必须完成的任务。”霍长浩立刻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