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亲的述说里,我渐渐知晓了唐露后来的经历。小学结束的那个夏天,老唐的一条腿断了,为了治病,家里的钱都花完了。唐露也因此在读完初一上学期后辍了学,早早地跟了一个裁缝师傅学做衣服。学了一年后,她就到隔壁县城的一家服装厂工作,一天十个小时,全坐在封闭的地下车间里,佝偻着腰,踩着缝纫机,在幽暗的光线里拼接一块块质量堪忧的布片。下班了后跟同龄的女孩们一起回到宿舍,挤着休息一夜。但那家厂很快因为雇佣童工被举报,唐露被送回家。这件事上了报纸,也成了当地派出所的业绩,但对唐露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来说,无疑是雨中墙塌。
那时唐露在家里待了不到一个星期,受不了老唐躺在床上看她的冰冷眼神,跑去央求准备到外地打工的沈阿姨。沈阿姨本来嫌麻烦,但唐露跪在她家门口,凌晨时才离去。沈阿姨离乡的那一天,都上车坐好了,看着路边杨树掠过,突然骂了一声,然后叫司机停车,步行回到老唐家,把唐露拽起来就走,临出门时又扭头朝老唐骂了一句:早死早超生,别祸害孩子!
此后,唐露一直跟着沈阿姨,在广东一带打工。她们先是当缝纫工,但自动化普及之后,这一行迅速没落,当时广东约有几十万缝纫工无路可走。于是那年春节,沈阿姨给唐露办了一张假身份证,把年龄增加了两岁,能合法打工。春节过后,唐露没有留在家里,独自去往上海,碰壁之后再去深圳,然后到了北京。而她在北京的那阵子,我也刚刚毕业,进入那家动漫公司。
是的,那一年多里,我们这两个漂流异乡的人,可能在某个地方遇到过——地铁、街道或者便利店里。然而北京太过拥挤,充斥着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即使我们擦肩而过,也认不出彼此。
当我在北京立稳脚跟的时候,唐露却厌倦了这样漫无目的的飘荡,拖着疲乏的身体回到了故乡。对农村女孩来说,二十三岁已经是亟待结婚的年龄了,但村里没人敢上门——娶了唐露,还得捎上一个嗜酒的残废老唐。据说杨方伟曾经跟家里商量过,认为经济能力可以负担得起,但杨家酒厂的突然倒闭,让这件事无疾而终。这可能是唐露一生中唯一接触到幸福的机会,但这扇门在她还未抬起脚准备跨进时,就发出一声无情的“咣当”,关闭了。
最后,媒婆领着邻村的大路来到了唐露家。唐露刚开始对他并没有好感,但吃完饭后,唐露去看电视,大路走过来,看到唐露心烦意乱地拿着遥控器换台,最后换到了儿童频道。大路问,你喜欢动画片吗?唐露点了点头。大路又说,我也喜欢啊。唐露问,你喜欢什么动画片呢?大路挠着头想了很久,最后说,哆……哆啦A梦。唐露这才抬起头,看着这个矮且瘦的年轻人。他看起来并没有别人说的那么粗鲁和暴躁。
但结婚之后,大路的秉性才表现出来。唐露住进了大路家,跟几个婆嫂一起,还不到一个月,就被喝醉了的大路毒打,婆嫂们都只是冷眼看着。大路还有一个毛病,就是吵架时喜欢砸东西,家具、电视、摩托……在一次次争吵中、一次次破碎声中,这个原本就拮据的家,更加贫寒。
平时唐露在镇上开店,音像店、面馆、劣质服装,什么挣钱就做什么,都做不长。大路隔三差五还过来要钱去打牌或喝酒。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是省下钱来,想自己再盖一间房,离开那几个阴嘲冷讽的婆嫂。
但现在,四五年攒下来的八万块钱又被大路悄悄输掉了。
这番叙述漫长而絮叨,我在冷风中听着,思绪时常抽离。天很快暗了下来,坟场里许多坟墓上都插了蜡烛,火光在冷风中飘摇成星星点点。这一年的最后时光,竟然如此寒冷荒凉。
路过陈老师的家时,我问到她的来历。母亲摇了摇头说,这个就不清楚了,但应该不是本地人,听说很久以前有一支军队驻扎在这里,后来撤走了,只有她一个人留下来了。因为懂得多,就成了小学老师。后来小学人不够,学校解散了,她也没走。
天空暗如锅底,破旧的屋子像是锈迹一样。我看了看,也没再多问。
晚上我陪着父亲,一边打哈欠,一边看着无聊的春节晚会。时间就这样缓缓流逝,快到凌晨时,我把鞭炮拿出来,准备等午夜倒计时就去点燃。这是老家的习俗,以爆竹声来宣告新旧年交替。
这时,一直沉寂的夜幕里突然传来嘈杂声,有人在呼喊。我听了一下,立刻从屋里窜出去,跑向河边。
因为,我听到的是——快出来啊,唐家那个丫头要跳河了!
赶到河边时,大家果然看到一个人影站在桥头。我们小心围过去,手电筒的光驱开了浓重黑暗,照着唐露啜泣的模样。她脸上伤痕与泪痕密布。我们都劝她不要想不开。
唐露突然转头看向我,露出一笑,说,你不是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哆啦A梦在守护吗?她的笑容迅速被泪水融化,成了一个凄婉的表情。为什么我从来没有看到呢?
我浑身一颤。
所有人都看向我。我张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只发出嘶嘶的含混声音。
扑通一声,桥头已经没有她的身影。
人们连忙涌过去。我却迈不动步子,任这些幢幢人影从我身边掠过,脑袋里只是想着:原来,她一直是记得的。
我有些恍惚,又有点儿冷,不禁缩紧了衣领。
这时,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在身后响起,密集得没有间隙。我转过身,看到家家户户的爆竹火光把夜撕成了零散的碎片。
新的一年终于姗姗来迟。
关于故乡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小学毕业的那年夏天。那一年之后,小学因为没有足够的生源而停办,我们成了最后一届毕业生。拍毕业照的时候,谁都看得出来,尽管陈老师依旧面目阴沉,但眼圈泛红。拍完之后,她长久地坐在椅子上,不肯起来。
但对那时的我来说,这意味着长达六年的监狱生活终于结束了。我唯一需要担忧的,是夏季漫长,蝉鸣聒噪,这三个月的暑假该怎么度过。
这时,我家里也买了一台VCD放映机,是用来给我爸看戏曲的。正是因为这个,我对哆啦A梦的爱好卷土重来。但我到处借,也只借到零零散散的几张碟,而且上面字迹都不清晰了,所以唐露认真地在每一张光碟上写下了“哆啦A梦”。这些碟显然不够度过夏天,我问唐露:“你还想看《哆啦A梦》吗?”
她使劲点头。
我暗自思揣——如果能搞到《哆啦A梦》的整套VCD,暑假就能每天和唐露一起看大雄与静香的奇妙冒险了。童年即将结束,接下来是混乱迷茫的青春期,在这最后的尾巴上,能以这样美妙的方式跟唐露一起度过,是我梦寐以求的。
但是大山版《哆啦A梦》的一整套,有一千多集,即使是租VCD,也需要一百二十块钱。这笔天文数字,超过了我的想象。我把小学六年的教材和练习册装在一个麻袋里,用自行车驮着它去了镇上,卖给了收废品的老头,换回十来块钱。当我捏着这薄薄的几张纸时,感慨六年求学,换回这么点儿钱,实在是替父母愧疚。
“书这个玩意儿啊,最不值钱了。”老头把麻袋里的书倒出来,用脚踢进角落,“值钱的还得是铁啊,你看,墙上写得一清二楚。”
果然,墙上贴了价格表:可乐罐一毛三个,书本一毛五一斤,废铁一块二一斤……我看了一会儿,叹口气,捏着钱走了。
那阵子,还发生了一件让我和唐露难堪的事情——我爸爸和唐露的爸爸打了一架。据说是在田里干活时,我爸爸听到老唐在跟人嚼舌根,说他出轨的事情。于是我爸冲过去,两个人扭打成一团,旁人拉了好久都拉不开。
因为这件事,我们都不想在家里待了,忧愁地继续游荡。我们在午后太阳西斜的时候,沿着河边行走,河面上也出现了两个人影。
我对唐露说:“你看,他们是谁?一直跟着我们呢。”
唐露把手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说:“他们是住在水里的人,看我们靠近了,也在小心地观察我们。别大声说话,吓着他们了。”
于是我们四个沉默地走在河边。夕阳斜照,河面上的影子越来越长,也越来越淡,在他们即将消失时,我和唐露走到了那片能吞噬一切的水域前。
“对了,我一直很好奇,”唐露说,“既然什么东西都能沉进去,那,可以从里面拿出东西来吗?”
“试试不就知道了?”我脱掉上衣,准备游过去,但唐露把我拦住了。
“你要是也像其他东西一样,掉进去了出不来怎么办?”她忧虑地说,“那就没人陪我玩了……”
“放心!我不会离开你的!”我拍了拍胸膛。但唐露说的确实是个担忧,我想了想,看到岸边那棵歪脖子老树,树枝低垂,几乎快贴着水面了,我一拍脑门,“我有办法了。”
我哧溜爬到树上,顺着最靠近水面的枝干,小心挪动身体。那根枝干只有手臂粗,我一爬上去,就压得枝干下坠,正好贴近水面。我深吸一口气,准备把手伸进水里。
“小心!”唐露在河边,面色紧张。
我将手臂伸进水里。在我的想象中,这块神秘水域的下面,可能是一条有着一口密齿的大蛇,或者是布满火焰的地狱,但手真正进入水面的一刻,却什么危险都没有——甚至,水面没有经过一天暴晒后的温热,触之清凉。
我试图移动手臂,阻力很大,水里的黏稠感远胜正常水流。我慢慢移动手臂,手指碰到了一个硬物,像是铁片。我抓住它,慢慢上拖,随着手臂从水里伸出来,我看到了手里抓住的东西——是一个方形铁盖,上面有规律地摆布着一些孔洞,我感觉有些熟悉,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我把铁盖提出水面,它比在水里重多了,足有十几斤。树枝摇摇晃晃,似乎随时要断。我心里突然一动,一手夹着铁盖,一边小心往回爬,爬到老树的主干上后,冲唐露喊:“你躲开些!”
唐露让了几步,我把铁盖扔下去,大声说:“你看好它!我再去捞几个出来!”
“捞出来干吗啊?”
“卖钱啊,废铁很贵的,那个老头说一斤废铁一块二呢。这个铁盖就值十几块钱了,比一麻袋书值钱。”
唐露有些犹豫,说:“这些是谁的呢?万一有主人,怎么办?我们不能偷东西啊。”
“这条河有主人吗?”我头也不回地反问。
“没有……吧?”
“那不就得了,我从河里捞出来的,就属于我们啊,就跟钓鱼一样。别多想啦,看我的!”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人家亮起了灯火。已经不早了,我隐约听到母亲在喊我的名字,于是抓紧时间如法炮制,又捞出几个铁件。它们各不相同,铁盖、铁盒、圆柱支架之类的,加起来得有七八十斤了。按照这个速度,我再最后捞出一件,就可以凑到租全套《哆啦A梦》碟片的钱了。
最后一个物件比我想象中大。
我摸索了一会儿,摸到一个类似提手的东西,用力上拉。树枝在我身下呻吟着。我提出来的是一个正方形的铁盒,边角圆润,四周有许多密密麻麻的圆孔,透过圆孔可以看到里面是一层层的片状镶嵌物。整体感觉像是一台电视机的机箱,只是更加密实。铁盒侧面插着一个浑圆的突起,其余部位还有一些孔洞,看上去像是某种接口。
我两手并用,把它提出水面。这时,空气中传来一声隐约的“咔嚓”,随后,远处的人间灯火次第熄灭,村庄被笼进黑暗。
唐露往回看了几眼,疑惑地说:“停电了吗?”
“好多年没停过电了……”我也有点儿纳闷,但天越发晚了,再不回去,父母就该找过来了。于是我咬着牙,把铁盒提出来,这时,身下的树枝发出最后的呻吟,“哗”的一声断了。我抓着箱子,一起落向水面。
那一瞬间,我脑中闪现出可怕的画面——皮球、树枝和泡沫板,这些绝不可能下沉的东西,都被这片水域吞噬了,再不复现。我直直地摔下去,正中水面,肯定也会沉进去,再也见不着唐露了。我有一点儿懊悔,想扭头去看唐露,但还未扭动脖子,就已经落进水里,砸出一大片水花。
温热的河水在那一瞬间吞噬了我。
我满心绝望,但手脚下意识地划动,居然很快站了起来。这块水域靠近岸边,并不深,才浸没到我胸口。
断掉的树枝浮在水面,静悄悄的,也没有一点儿下沉的趋势。
唐露刚要惊叫,见我从水里站了起来,惊呼声又吞回去了,指着我说:“怎么……你没掉进去吗?”
“水很浅啊。”一阵夜风吹来,我打了个冷战,在水里拖着铁盒,一步步走上岸,“那么浅,以前的东西是怎么沉进去的?”
唐露盯着这个怪模怪样的铁盒,点头说:“是啊,而且这么浅,你是怎么捞出来这些东西的?”
我穿上衣服,暖和了些,突然灵光一现,大喊道:“我知道了!”
“是什么?告诉我嘛!”
“这里肯定有一扇任意门,连接另一个时空。嗯嗯,一定是这样!”
唐露笑了下,“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想想,哆啦A梦的口袋不就是一扇任意门吗?可以从里面拿出任何东西。”我越说越觉得正确,郑重点头,“《哆啦A梦》里说的,还有假吗?我想,水下面肯定住着一只机器猫,知道我们要去买VCD,就把废铁送给我们了。嗯嗯,一定是这样!”
“那它为什么不直接送我们碟子呢?”
“呃……”我一下子愣住了,不知如何作答。
唐露见我窘迫,脸上绽开笑容,说:“不过我相信你!一定是哆啦A梦在帮助我们。你不是说每一个童年都有一只哆啦A梦在守护吗?一定是我们的童年快结束了,所以这只哆啦A梦来给我们最后的帮助。”
“嗯!”我摇摇头,把刚才的问题甩出脑袋。
废铁已经收集齐了,一百多斤,我今晚肯定带不走。于是把它们拖到树下面,用树枝盖住,打算明天用自行车运到镇上,卖给那老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