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露出难以掩饰的失望,摇摇头,没什么……唐露看了我一会儿,见我不再说话,便转身走了。她的背影在冷风中有些轻微的佝偻。
我回到茶馆,机械地打牌。周围的咒骂、碰牌和拍桌声混在一起,这些嘈杂声一会儿远一会儿近,远的时候让我一阵空虚,近的时候让我耳膜欲裂。每个人都在喷吐烟雾,越来越浓。我再也忍受不了了,跑出这个乌烟瘴气的屋子,在路边弯着腰,发出一阵干呕。
自从那次黑板做题后,我和唐露就恢复到了暑假时的那种关系,似乎这半年的隔阂冰消雪融。每天放学后,她独自走到一个路口,等我慢吞吞赶过去,与她汇合,然后一起走回去。
那时我家里已经硝烟弥漫。我父亲跟隔壁程叔媳妇儿的事被发现,程叔来我家闹了一次,母亲痛恨欲绝。争吵过后,两个大人在屋子里走动,却形如未见。姨妈专门回乡来劝,但是没用,只能摸着我的头叹气。
我每天晚上回去,屋子里都冷冷清清的,连吃饭都是在碗橱里找些剩饭菜热一热,就勉强对付了。
而唐露父亲酗酒的毛病更严重了,大白天都喝得醉醺醺,有时候还无缘无故地打她。
所以我们都不愿意回家,背着书包,在路上慢吞吞地走着。我记得我们会说一些话,但时光久远,大多已遗忘,也可能是那一阵子天气寒冷,声音一从嘴边出来,就冻结在冰冷的空气中,刷刷地往下掉,就像雪花一样。
我们通常会走很久,把黄昏走成夜色,看到黑暗笼罩村庄,灯火沿着河亮起来,丝带般缠绕在远处的大地上。然后,她回她的家,我背着书包走向我的家。
关于我们那些遥远飘忽的对话,我唯一记得的,就是我们提到了哆啦A梦。她依然记得在上一个夏天看过的几十集《哆啦A梦》,并且遗憾地说:“要是能继续看就好了。”她小小的脸蛋在冷风中发抖,说完,还叹了口气。
我心中涌起一股豪情,拍着胸口说:“没关系,我给你画!”
于是,在寒假来临前,我把之前辛苦攒下来的四块钱拿出来,去买了彩笔和练习册。练习册选的不是五角钱一本的那种防近视的黄色本,而是三块钱的那种,很厚,纸页的边缘还有淡雅的水墨画。这种高档货,村里小卖部没有卖的,我顶着寒风,骑车到镇上的文具店才买到。我的钱不够,死活不走,求了老板很久,最后他才卖给我。
整个寒假,我都窝在家里,认真地用彩笔画画。我幻想着一头远古的巨龙抢走了静香,大雄在哆啦A梦的帮助下,穿梭时间,回到恐龙纪元,历经千辛万苦把静香救了回来。
记忆里的那个冬天,特别干冷,画到后来,我的手都裂开了。但我没有停,把脑海里的那些画面倾泻到纸上,越画越起劲儿,到最后仿佛不是我在画,而是笔拖着我的手在游走。平生第一次,我体会到了“创作”的乐趣。我记得最后画到大雄面对三头恐龙的血盆大口,却紧紧把静香挡在身后时,我的眼角都湿了;而画到静香得救后,快速地吻了一下大雄的脸时,我也忍不住嘿嘿傻笑。
画完后,我在练习册的扉页上郑重地写下了两行字:
每一个孤单童年,都有一只哆啦A梦在守护。
献给唐露——我的静香
开学后,我把这本厚厚的练习册拿出来,打算送给唐露。但刚一拿出来,就被张胖子一把抢了过去。他大声说:“这么厚的本子,你不会真做了寒假作业吧?”说完就准备打开看。
平常我没少被他欺负,通常都很怕他,但当时我眼睛都充血了,一把扑上去,扯住练习册的书脊,另一手按住陈胖子的胸口。陈胖子毕竟壮硕太多,一伸手就把我推开了。我撞倒了一张课桌,但立刻爬起来,啊呀号叫着,又扑了过去。
陈胖子大概也没想到我会反应这么激烈,有些吓到了,但同学们都看着,他不能把本子还给我。于是我们扭打成一团。
我当然是吃亏的一方,很快就被他压在身下。他气喘吁吁地坐在我身上,按着我的胸口,然后把练习册捡起来,说:“我还非要看看里面是什——啊!你松开!”
我咬着他的手,死活不松口,嘴里都感觉到一丝腥咸了。陈胖子痛得眼角迸泪,连忙把练习册丢在我脑袋旁边。我刚松开,他却又把本子抢回去,同时狠狠一拳打在我头上。
这一拳让我有些懵,陈胖子起身之后,我还站不起来。他拿着本子,洋洋得意地说:“妈的,敢跟我横!我撕了你这破本子……”他说完,却发现同学们的目光有些躲闪,连忙回头。
果然,陈老师已经站在教室门口了。
她了解事情经过后,先是把我扶起来,问我有没有受伤。我只是有点儿头晕,就摇了摇头。然后她打了张胖子十下手板,非常重,张胖子眼角又迸出泪来。张胖子下去后,她拿起练习册,翻了几下,看到扉页上的话后嗤一声笑起来,对我说:“小小年纪,就想这个?真是跟你爸一样,臭不要脸!今天我不打你,但这个本子没收了,免得你祸害同学。”
我对陈老师有一种本能的畏惧,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拿着练习册走出教室。我沮丧地走回座位,路过唐露身边时,她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但我只轻轻摇头,错身而过。
我在不安和悔恨中度过了这一天,实在不甘心整个寒假的心血就这么被毁掉了。放学时,唐露照例慢吞吞往小路上走,我一咬牙,对她快速说了一句:“等我一会儿,等我回来!”然后转身朝学校跑。我溜进办公室,在陈老师的办公桌上搜了搜,没有练习册,想了想,又往稻场跑过去。
那一天,憋了整个冬季的天空终于开始下雪,雪粒在黄昏时稀稀拉拉地飘下来。我跑得很快,冷风夹着雪,嗖嗖地灌进衣领。我却丝毫不感觉冷,也不畏惧坟茔的阴森,直接跑到陈老师的屋子前。
我的运气很好,看到陈老师门前那把挂着的黄铜大锁,就知道陈老师回家后又出去了。我绕着她家转了一圈,见大门锁牢,窗子紧闭,只有烟囱是唯一的入口。于是我爬上屋顶,顺着烟囱进了里屋。里面很暗,我不敢开灯,只能努力睁大眼睛,用手摸索。
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是有人在我胸口敲着急促的鼓点。我的害怕并非来源于屋子外面的坟墓,事实上,我宁愿死尸们全部从坟墓里爬出来,围着这间屋子厉号,也不想陈老师突然推门而归。我实在无法想象陈老师要是看到我偷偷跑进她家之后暴怒的样子。
我找了一遍,没发现那本练习册,心里不甘,又哆哆嗦嗦地摸索。当我摸到床前时,脚下感觉有些不对劲——床头前的一块木板是松动的。我轻轻一扳,木板就翘起来了。
木板下面不是泥土地,而是一个幽深的地洞,有一排斜斜的台阶通向地洞的黑暗里。
我用脚探着台阶,一步一步往下走。我以为里面会很暗,但完全进入地下之后,反而看到了通道尽头的光。
这通道不长,只有三四米,我小心翼翼走过去,发现尽头是一道门,光就是从门缝里渗出来的。我贴在门上听了半天,里面没有动静,于是我深吸一口气,用力把门推开。橙黄色的光哗啦啦涌了出来,将我淹没。
里面空无一人,但我来不及庆幸,就被里面的景象惊呆了。
之后有很多次,我回忆起这一幕时,都会怀疑是不是记忆欺骗了我。因为我之所见,完全颠覆了我对这个贫穷村庄的认知,我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而梦里的场景侵蚀了记忆,让我混淆。
因为我看到了一排排机器。我叫不出名的机器。
这个地下室有二十几平方米,墙壁连同地底都是由一种灰褐色的金属铸成,非常平滑。墙顶镶满了灯,光线令整个房间没有死角。而这整间屋子都摆满了方形仪器,红、绿、黄这三种颜色的灯不断闪烁,地上全是电线。屋子的正中间摆着一张大桌子,由三根支柱撑着,桌面上是一个玻璃罩子,正方形,大概有我两手张开那么宽。玻璃罩里什么都没有,但不知是不是我眼花——我看到玻璃罩中间的空气里,不时闪现着蚯蚓一样的电火花,很暗,一闪即没。
这些巨大而精密的仪器让我不知所措。幸好,我很快看到了练习册就放在桌子边缘,连忙拿起来,塞进衣服里,然后准备出去。
但是在出去之前,我的眼角余光一闪,发现有些物件很是眼熟。果然,在地下室的角落里,我看到了几根树枝、破书包,还有褪了色的瘪皮球。这些东西各色杂乱摆放着,但对我来说,它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曾属于我,且都在半年前的夏天,被我放进那片神秘的水面后沉入水中消失了。
我翻了一下,发现每个物件上都贴了纸,纸条已经泛黄,但字迹依稀可见。
“1982年7月13日;净重243g;来历:未知”,这是皮球上贴纸的字迹,而几根树枝上分别被标记着1985年和1992年。每一个标签上的时间都相差很多。
我逐一翻看着这些纸条,百思不解,索性不管了,跑出地下室,爬上烟囱,满身灰黑地离开了稻场。刚跑不远,我就远远看见一个踽踽独行的人影,在昏暗的天色里走进坟茔与稻场之间,走进那间神秘的屋子。
这个人影正是陈老师,我心里感到一阵侥幸,幸亏跑得及时。
我顺着小路快速奔跑,雪越下越大,这些小白点从黛蓝的天幕中飘落,在我身边打着旋儿。我有点儿着急,害怕时间太晚,唐露已经回家了。
但她并没有走。她一直等在路口,渺小的身影若隐若现,似乎随时会融化在漫天细雪的背景中。
“喏,这本书送给你。”我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把练习册从衣服里拿出来。我浑身都是烟囱里的灰,但没让练习册沾染一点儿。
“你今天跟陈胖子打架,就是因为这个吗?”唐露接过练习册,她的脸被冻得红扑扑的,但洋溢着笑容。
“是啊,这是我为你画的最新一集《哆啦A梦》,花了一个寒假呢!除了你,谁都不能看。”
她翻开扉页,看到我写给她的两行字,然后仰头看着夜空,过了很久,才说:“你说,这世界上真的有哆啦A梦吗?”
“嗯,”我郑重地点了点头,“肯定有!”
“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呢?”
我想了想,脑子一热,说:“因为我就是你的哆啦A梦啊!”
唐露看着我窘迫的脸,轻轻地一笑,说:“你到底是我的大雄,还是我的哆啦A梦呢?”
“我……我既是你的哆啦A梦,也是你的大雄!你放心,你是我们的静香,我们会一直保护你,不让你受伤。”
“你真好!”她突然踮起脚,在我右边脸上轻轻一吻,然后闪电般缩回去。
我被这道闪电击中了,浑身僵直。
我试着回味刚才这一刹那的感觉,但发现她的嘴唇太轻,有些冰凉,跟四周漫天的雪花一模一样。我摸着脸颊,那里有些微的湿润,但我分不清是因为她的唇,还是因为落雪轻吻。
在我发愣的时候,唐露合上了练习册,把它抱在胸口,转身往回走。我反应过来,连忙跟上她。那个晚上的路尤其长,我们都没有再说话,我们周围都是飘舞的雪花。
我们走啊走,走啊走,一不小心,就白了头。
大年三十,天气特别干冷,这艰难的一年终于在这一天走到了尾声。中午吃完团年饭,母亲把全家人的旧衣物都洗了,晾好,然后带着我去坟头拜祖宗。
刚走到小路口,就发现那里围着四五个人,有议论,也有劝阻,看样子像是这户人家在吵架。我看了看房子,觉得有些眼熟,仔细回想了一下,记起来这是唐露的家。
果然,我和母亲刚挤进人群,就看到了正坐在地上的唐露。她披散着头发,身上还是那件大红色的羽绒服,只是好几块面料已经被撕开了,在冷风中抖动着。她一只脚上歪歪斜斜地套着拖鞋,另一只脚赤着,被冻得乌青,沾满了尘土。
她的神情有些呆滞,眼角垂泪,脸上红肿,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周围太吵,我听不清,但从嘴型可以看出来她说的是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母亲看到这场景,说,作孽啊,刚和好没几天,又吵起来了。这还是大年三十啊……
旁边有人搭腔,这次可不得了,听说昨天大路把八万块钱全输了!啧啧,玩得可大哩,输到最后他眼睛都红了。
母亲叹了口气,对我解释道,露露是想用这笔钱来盖房子的。
我点了点头,看着坐在地上的唐露。她就这么哭着、念叨着,我的目光却只汇聚到她赤着的脚上。它在冷风中显得很凄凉。
这时,一身酒味的大路从屋子里冲出来,对着唐露就是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太狠了,声响像是干树枝被折断,听得人心惊。唐露的鼻子登时冒出血来。这个矮瘦的男青年像是一头发狂的豹子,满脸通红,喘着粗气,嘴里喊叫着,去你妈的,老子输了点儿钱,你就把老子的脸都丢完了!你爸爸是个死瘸子,你也是个他妈的扫把星!
我才发现,老唐正畏畏缩缩地站在门口。他只剩下一条腿了,拄着拐杖,他似乎想阻止大路,但抖着嘴唇,眼神飘忽,始终没有动。
围观人群里也没有人上前劝阻。我看到杨方伟站在一旁,抽着烟,脸上满是漠然。我刚想上前一步,就被母亲拉住了。她摇了摇头。
大路又打了几下,然后要把唐露拉回家里去,但拉了几下,没拉得她站起来,索性直接抓住羽绒服的衣领,把她拖回了屋子里。
唐露的头发和脸都在尘土里拖动。一滴血落下来,转瞬被尘土遮住了。
在去拜坟的路上,母亲告诉我,大家不是不想上去劝,以前劝过,结果更惨。母亲说,大路这人啊,手黑心也黑,坐过牢的。现在劝了,倒是也能拦住,但大伙儿不能守在他家一辈子啊,一有空子,他就把唐露往死里打。
唐露怎么会嫁给这样的人?我的语气闷闷的。
母亲眉头蹙起,似在仔细回忆,然后说,你是小学毕业那年离开村子的,很多事情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