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她,像是看着一团被岁月揉得发霉又褶皱的抹布。我厌恶这个女人,无数次想象过怎么报复她,现在进门来送药,也存了想看看她过得多么惨的心。但看了一眼这样的老态,看到岁月擅自将她摧毁,我只感到一种荒诞和无力。
她挣扎着坐起来,冲我笑笑。
你还记得我?我把药盒捡起来,放在床边柜上。她扫了一眼,又继续看着我,我怎么会忘了你?你和唐露,是我印象最深的学生,而且,你是唯一一个发现了我秘密的人。
秘密?我有些诧异,随即醒悟过来,跺了跺脚下的地板,你是说这里面吗?
她却不再说话了,重新躺下,似乎刚才这简单的几句话已经耗尽了她的全部力量。她躺着,吭哧吭哧地喘着气。屋子里太暗,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从窗外渗进来的风掠起了她花白杂乱的头发。
小学建在村口,附近几个村子的学生都来上学,曾经非常热闹,一个年级一百多人,分三四个班。但在我进入六年级那一年,一股去广东打工的风潮突然刮起来了。大人去车间,一天能挣一百二十块钱,小孩悄悄在黑屋子里穿线,每天也有三十块。这比在土里刨食要好多了。广东的厂家甚至派了车,停在村口,每天都有人带着孩子上车去往远方打工。村子就被这么一车一车地拉空了。
那时,一个在小学教书的老师守在村口,拦着每一个带着孩子上车的大人,说:“你自己去就去吧,别把孩子带走了!孩子要读书,读书才是唯一的出路,如果不读书,以后怎么面对这个世界?”
大人们都很不耐烦,推开老师。老师又紧紧攥住他们的衣袖,近乎固执地说:“别把孩子带走,孩子是未来,要读书。”
“读书能挣钱吗?”大人们反问。这让老师无法回答。于是大人们把衣袖从老师手中抽出来,牵着孩子的手,上了车。孩子们低着头,不敢看老师。
那个漫长的暑假结束后,开学不到两个月,六年级的学生就从一百多个减少到三十多个,老师也跑了不少。于是,原本的三个班合并成了一个班,由三个老师来教。教政治的是一个姓丁的老头儿,每天干完农活来教室,给我们把课本念一遍,然后匆匆回去种菜;教语文的是个年轻人,经常因为打牌忘了来上课,或者正上课时有人叫他去茶馆,他就放下课本跑了出去。
其余科目都是由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来教。她姓陈,独居,据说就是她站在村口拦着上车的人。
第一次看到陈老师,我就心里一寒——暑假里,她站在坟场上看着我的阴沉眼神让我无比难忘。但这种害怕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我很快就看到了唐露。
唐露也和我合到一个班上了。
这时我才知道,这个胆怯孤单的小姑娘,之前的成绩一直是年级前列。现在唯一成绩比她好的男生,已经到广东某个城市的某个地下黑屋子里去穿线了。所以她现在是年级第一,被陈老师安排在第一排坐着,与我隔着大半间教室。
下了第一节课,我就跑到教室前面,但靠近她时又慢下来了。一种属于那个年纪的特有羞涩蒙上心头,明明没有人注意我,我却觉得自己处于所有异样目光的中心。
她一直埋头做题,没有抬头,我慢吞吞地从她身边走过,也沉默。我回到教室的时候,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做题了。
两个月没怎么说话,暑假形影相随的日子已不真切,或许她也忘了吧。
其他男生也注意到了唐露。刘鼻涕有一次被分到她旁边坐,高兴得连鼻涕也不流了,就是上课看着唐露傻笑。陈老师揪了几次他的耳朵,都没用,只能皱着眉把他换走了。还有一向以欺负人为乐趣的张胖子,看到唐露和几个女生在操场上踢格子后,居然一反往常的鄙夷,上去要求和她们一起玩,还让唐露辅导他。唐露细声细气地告诉张胖子踢格子的要诀,他边听边点头,俨然好学生的模样。陈老师看到后把他赶开,说:“怎么不见你把这股认真的劲儿放在学习上?!”
陈老师对唐露严加保护,导致没人有可乘之机。除了唐露,我们所有人在她眼中都不学无术,都游手好闲,都是愚昧父辈的延续,都注定了要在这泥土翻飞的村庄里度过一辈子。
陈老师严格按照成绩排座位,成绩差的都坐到了后面。杨瘸子提着两刀肉去陈老师家,希望她把杨方伟安排到前面坐,结果被陈老师轰了出来。第二天,她专门点杨方伟回答问题,杨方伟回答不出,于是她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轻蔑地说:“回去告诉你爸爸,拉不出屎来就别想占茅坑。”我们哄堂大笑,杨方伟在笑声中脸红如滴血。
陈老师一度对我也寄予厚望。她曾经把我叫到办公室,劝我好好学习,但当她知道我只对语文有兴趣,对数学和自然课全然无感之后,非常惊异,“为什么你会对语文感兴趣呢?这是最没有用处的学问啊!真正可以拿来改变世界的,是科学,是对量子领域的了解,是对空间物理的掌握。一天到晚背几遍‘床前明月光’能有什么出息?!”
她还说了一些什么,但那些词我都没听说过,只能低着头。她见我不开窍,叹了口气,就把我轰走了。
走之前,我突然愣住了——在陈老师的桌子上,摆放着一艘小木船,槐木雕琢,模样稚拙。我看了几眼,觉得有些熟悉,突然想起暑假我丢失在河面上的木船跟这个东西很像,连船篷的形状和上面的刻痕都一模一样。但仔细看又不对,因为眼前这艘木船的色泽很沉郁,有些地方还腐朽了,像是已经摆放了七八年的样子,而我的木船沉进水里还不到两个月。
“怎么还不走?”陈老师埋头批改作业,笔尖在本子上拖曳出一个个勾和叉。
我指着小木船,问:“陈老师,这艘船……”
陈老师抬起头,眼睛眯了一下,“怎么了?”
“您放这里多久了啊?”
“十多年了吧。”
我“哦”了一声,准备低头出去,陈老师叫住我,问:“你知道这艘船吗?”这时上课铃响了,我连忙摇头说:“没什么,没什么。”
后来我的成绩越来越跟不上,而且整天和杨方伟他们一起玩,上课丢纸条,下课后在学校后面的橘林偷橘子。陈老师也就把我归在了他们一类,平常视而不见,闹得凶了,就抓住我们,要么罚站,要么用藤条打。我们都对她恨得牙痒痒。
我跟唐露也一直没有说过话,一间小小的教室里隔开了太远的距离。我继续跟我的小伙伴们玩耍,座位越来越靠后,直至倒数第一排。
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陈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五道算术题,让我们上去写答案,算不出来就打手心。第一批的五个人没有一个答对,她气得嘴唇乱抖,竹板都打断了一根。张胖子挨了三四下就哭了。我们在下面看得心惊胆战,祈祷陈老师不要点到自己。
“胡舟、杨方伟、彭浩、刘鼻涕、张麻,你们五个上来,要是写不出,我把你们手打断!”陈老师直接指着最后排,想了想,然后说,“算了,张麻你回去,唐露上来。我让你们看看,这题目是有人能做出来的。”
我们愁眉苦脸地从座位上起来,慢吞吞地走上讲台。张麻则拍着心口,一脸庆幸,冲我们做鬼脸。
这是五道应用题,唐露做第四题,我做最后一题,她的左边还站了一个流着鼻涕的刘鼻涕。
我至今都记得这道题目:小明看一本故事书,第一天看了全书的1/9,第二天看了24页,两天看了的页数与剩下页数的比是1:4,这本书共有多少页?
我站在黑板前,对着这些文字苦思冥想,脑子里一团糨糊。
陈老师提着竹板,站在我身后,让我背上生寒。我举着粉笔停在黑板前,却久久不能下笔,大腿开始发抖。
其他人也都不会做,只有唐露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地写着解题步骤。她的侧脸被从窗子透进来的光勾染,成了一些柔软的线条,像是初春里挣出来的柳枝。很久以后,我学习绘画时,总是习惯性地画一个人的侧脸,用简单的线条,用明显的光影差。我一度疑惑这奇怪的习惯从何而来,原来是记忆埋下的种子,当我拿起画笔时,它就开始萌发,在画板上绽放出唐露的脸。
“看什么看!”陈老师的呵斥打断了我的走神,她用竹板敲了一下我的头,“好好做题,做不到就下来领打。”
我摇摇头,准备丢笔放弃,这时,我听到身旁传来了轻轻的话语:“设整本书为x页。”
我一愣,唐露旁边的刘鼻涕也愣住了,同时侧过头看向她。唐露拿着粉笔做题,一丝不苟,嘴唇轻不可察地颤动着,“别看我,老师会发现的。”
我俩连忙各自转回头。刘鼻涕看了眼自己的题目,小声说:“我这道题是求面粉和糖,没有书啊……”
“不是你,是胡舟。”
刘鼻涕僵了一下,两条鼻涕趁主人不注意,迅速垂下。
我反应过来,连忙在黑板上写了假设,又小声问:“然后呢?”
这时,陈老师在身后呵斥道:“说什么?!”
顿了十几秒,唐露又小声说:“九分之一X加上24,然后等于X除以括号1加4括过来,算出来X就行了。”
我把方程式列出来,在黑板上打了下草稿,很快写出了答案。这个过程中,刘鼻涕一直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唐露,眼泪和鼻涕都快流下来了。唐露却没有理他,把粉笔放下,转身对陈老师说:“老师,我做完了。”
陈老师点了点头,“完全正确。你们看,这题目一点儿都不难,你们四个好意思吗?!过来领——咦,胡舟,你让开。”
我连忙往右挪,让陈老师看到黑板。她扫了一眼,扶了一下眼镜,又看了看我,说:“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你下去吧。”又指着另外三个人,“你们过来!”
我迷迷糊糊地从讲台走向教室后面,唐露已经在她的座位上坐好了,坐姿端正。我看向她,她的一缕发丝垂下,贴着脸颊,侧脸依然美丽,神情认真,似乎专注在课本上,但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右眼悄悄眨了一下。
办完年货,小年一过,村子里也渐渐热闹起来。茶馆里挤满了打工回乡的年轻人,在狭窄的砖屋里扎堆打牌。我闲得无聊,偶尔也过去打一阵儿,茶馆里满是脏话、汗臭和烟味,待久了有一种眩晕感。摸牌、出牌、递钱和收钱,时间在这四个动作的重复中飞快溜走。
春节前一天,我去茶馆有些晚了,里面只有一桌是空的,就坐了过去。随后陆陆续续来了三个年轻人,有两个是认识的,另一个比较陌生。
陌生的青年又矮又瘦,坐我对面,刚坐下就掏出烟,发了一圈。我皱皱眉,没接。
嫌次?他自顾自地点上,嘴里和鼻孔都冒出烟雾。这位兄弟没怎么见过啊,哪家的外地亲戚?
旁边有人接了话茬,说,大路,你这五块钱一包的红河还好意思发给人家?他可是大老板,在北京工作,拍动画片,挣大钱呢,一个月万把块!
动画片?嘿,我媳妇儿以前还挺喜欢看动画片呢。这个名叫大路的青年把烟叼在嘴边,伸手摸牌,来来来,打牌。
打了半个多小时,我有些心烦,出了好几把臭牌。大路捡了空子,连赢几把,嘴都笑得都合不拢了。他的笑容让我更加心烦——不是因为钱,也不是因为他笑的时候露出满口的褐色牙齿,而是他的笑容里有明显的嘲弄。
大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屋子里乌烟瘴气、空气混浊,我有好几次感到呼吸困难。又输了一把后,我把钱往桌子上一推,说,今天就到这里吧。
大路往地上吐了口痰,用袖子抹了抹嘴,一边把钱扒过去,一边说,还这么早,没过中午呢。别扫兴啊,才输了几百。你这种大城市里的人,几百还不是肉上一根毛?来,来,坐下来继续打。
我不想理他,站起来,向外走。但这时屋门被推开了,一个女人走进来,径自走到大路身旁,说,明天就要过年了,跟我回去收拾一下房子吧,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大路看了一眼这个女人,脸上露出烦躁的神色,你怎么来了?没看到我在忙吗?找你爸去!
我爸腿不好。女人的声音低了下来。
也是,你爸只剩下一条腿了,大路轻蔑地笑了笑,然后摇摇头说,反正我不管!你自己去弄吧,不就是洗几床被褥,擦点儿墙上的灰吗?你一天忙得完。我现在手气好得不得了,是在给家里挣钱呢。
女人劝不动他,也不愿走,就站在旁边。
你别在这里,晦气!刚刚手气好赢了,现在你一来他就不打了。大路斜眼瞪了一下女人,又看向我,说,你还打不打啊?不打我再去找别人。
我的视线这才从女人的脸上收回来,讷讷地说,那就……那就再打一会儿吧。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更加心不在焉了,眼睛甚至不能认清麻将上的图案。我输得更多了,不停地掏钱,大路赢钱赢得喜笑颜开。他肯定把我当一个傻子了吧。
而这个傻子正透过烟雾窥视大路身旁的女人。
女人一直低头站着,垂下的头发在烟气中显得有些发白。她穿着红色羽绒服,蓬松地裹住身体,衣服面料上有很多褶皱,随着她身体的弯曲,这些褶皱像一张张细小的嘴巴一样闭紧。我注意到,羽绒服的胸口处印着滑稽的“波可登”。
我一遍遍告诉自己,是认错人了。但眼前这张侧脸,以及垂到脸颊的头发,都丝毫不差地跟记忆深处的那张脸重合了。
关于与唐露的久别重逢,我幻想过很多次,却没料到再相遇,会是在这样烟雾缭绕、人声嘈杂的鬼地方。
我的喉咙有些干涩,不知是烟呛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唐露站了一会儿,见大路实在无动于衷,便转身走了。她出茶馆的同时,我站起来,对他们说,我去上个厕所。
我追到唐露身边时,她已经走出十来米远了。唐露。我喊出这个久违的名字。
她停下来,看着我,脸上憔悴,眼中迷惑。
你还记得我吗?
没见过吧……她犹疑地摇头。
我不死心,又问,你还有那本画着哆啦A梦的练习册吗?
什么哆啦A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