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错过电视,匆匆上完厕所就回到房间。孩子们都在看电视,老唐也坐在一旁,呲着满口黑牙说:“这动画片有什么意思?听人说,杨瘸子藏了几部外国电影,自己一个人偷着看。哎,杨方伟,你知道你爸爸把碟子藏在哪儿吗?找出来放,我老唐带你们早点儿见到真正的女人,比这个动画有意思多了!”
杨方伟皱着眉头,没有理他。其他人也露出嫌恶的表情,但老唐浑不在意,继续满口胡言。
幸好唐露很快提着酒进来了。她把酒递给老唐,老唐乐呵呵接过,转身就走了。唐露坐回之前的角落,但周围的人都挪了挪屁股,离她远了一些。
她低着头,好长时间都没有抬起来。我看到一滴眼泪落下来,很快洇入她的棉布裙角。十多分钟后,电视里放到大雄被胖虎和小夫欺负,夸张地哇哇乱叫时,她才忍不住抬起头。她的脸颊尚有隐约的泪痕,却被大雄倒霉的画面逗得笑起来。
这个表情又美丽又哀婉,让我印象很深,此后每次看到雨中的花,我都会想起她边流泪边笑的脸。
“《哆啦A梦》有多少集啊?”流鼻涕的王小磊没注意到我们,一边看一边问,“这么好看的动画片,可别给看完了。”
杨方伟一摆手,说:“放心吧,我去租碟子的时候,看到好厚一摞呢。老板跟我说,这个动画片有几百集、几千集呢,而且还一直在画,永远不会结束的。”
杨方伟跟我同年级,但比我们都要高大一些,说起话来,有一种在村庄里少见的意气飞扬。他让我们在他家看动画片,俨然已经是孩子头了。大家纷纷点头。
我也被他的话吸引了——“永远不会结束的”。这世上,鲜花常凋,红颜易朽,没有什么是天长地久。时间会将所有我们心爱的人和事终结。但哆啦A梦不会,杨方伟说,它永远不会结束,它会一直陪在大雄身边。那一瞬间,我有点儿热泪盈眶。
“那我们也能一直看到老了?”我情不自禁地问。
几乎是同时,另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也冒了出来:“我要一直看下去。”
话音刚落,我和说话的人互看了一眼。她有些怯生生的,白皙的脸上染着微红。她的五官太精致,我不敢直视,于是低下了头。
“你脸怎么这么红?”杨方伟纳闷地看着我,然后对女生说,“露露,你放心,你在我家里能一直看下去。”
但是杨方伟的这个承诺并没有兑现。很快,杨瘸子给他买了一台游戏机,那可是最高级的玩意儿,连上电视,插一张卡,就能用手柄操纵比尔·雷泽[2]在二维画面里冒险。所有的男孩子都被吸引了,聚集在杨方伟家里。杨方伟固定用一个手柄,另一个给其他人轮流玩,轮不上的就算是看也看得津津有味。
孩子们都兴致勃勃,只有我和唐露非常失落:《哆啦A梦》的VCD光碟被杨方伟退了,换成了一张张游戏卡。我们站在满屋子围观打游戏的孩子们的身后,看了一会儿,默默转身走开。
我往家走,唐露跟在我身后,但直到过了她家,她还是跟着我。
“你怎么不回去呢?”我问她。
她指指自己的家,低声说:“我爸爸……”
我于是明白了,长长地叹了口气。
四周起了风,吹起她淡淡的刘海。我们站在风中。那一个下午,天气有些阴郁,我和她都无处可去。
回忆把我推进了睡眠里,醒过来时,天已经大亮。故乡的冬天特别阴冷,没有暖气,我缩在被子里不愿意起来。但母亲过来叫了几次,我只能挣扎起床。
春节将近,家里要办年货了,往常本是父亲搭别人的机动三轮车去镇上买,但他年纪已大,腿脚不好,爬上三轮车后车架时脚滑了几下。我上前拦住了他,说,我去吧。
父亲没说什么,进屋给我找了件棉衣。风大,车开的时候,要裹住脑袋和手。他叮嘱我说。
这棉衣又破又旧,我拿在手里都有点儿嫌弃,不愿意裹住手。但三轮车一开,冷风就瞬间变成了刀子,划过每一处裸露的皮肤。我连忙把羽绒服的帽子戴上,转过身,背对风口,同时裹住了手。
三轮车在崎岖坎坷的乡间路上行驶,路两旁掠过枯瘦的小杨树,枝丫孤零零的,在冷风中晃啊晃。冬日的村庄,全被一种“灰”笼罩了——灰色的天、灰色的田野、灰色的道路和人家。仿佛所有鲜活的颜彩,全都在这个萧索的季节里褪色了。
村子离镇上远,办年货不易,通常都是一辆三轮车载好几家人过去,每家收十块钱路费。我搭的这辆三轮车,在村里七拐八弯,接了四五个人上来,都蹲在车架上。
其中一个年轻人我看着眼熟,正思索着,他先开口了,胡舟?
这张脸迅速跟记忆里那个意气飞扬的孩子王重合了。我笑了笑,杨方伟,好久不见了。
是啊,好多年了。小学毕业以后就没见过吧。
的确,自从小学毕业,我跟姨妈去了山西,从此确实没有联系过。但他说的也不对,我回来过一次,村子毕竟这么小,还是见过的,只是我跟他的关系有些尴尬,远远见到对方,都不会打招呼。现在,我们都缩在一辆顶着寒风前行的三轮车后架上,不说话尴尬,开了口却不知如何往下接。
耳边呼啸着冷风,沉默了几分钟,我问,对了,你现在在哪儿工作?
本来是在重庆当老师,但是当老师吧……他咧开嘴笑了笑,嘴唇被冻得苍白,因此让他的笑容显得有些苦涩……挣不到钱,所以年后应该不回去了。
那你要去哪里?
准备去深圳看看,找份工作吧。
深圳压力会很大吧……
他看了我一眼,哪里压力不大呢?
我点了点头,是啊,哪里压力都大。
不过跟你不能比啊,他又笑了笑,听人说你在北京,做……是做动画片吗?
我做的其实是漫画,刚想解释,但觉得没有必要,便点了点头。
我老婆也快生了,有了孩子就更花钱,我爸的酒厂欠了一屁股债……他缩了缩肩膀,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听你爸说,你一个月一万多呢,顶我四五个月工资。你看,你是过日子,我是熬日子。你是文化人,你说对不对?
谁不是熬呢?我过得也很不好。
但他显然不太信我这句话。他笑了笑,就没说话了。
接下来,我们一直沉默着。三轮车在冷风中呼啸,许多枯树从我们身旁掠退。四周逐渐由零星的房屋变成了街道,人越来越多,摆满了货物的店铺排得看不到尽头。
到了,你们下车去买年货吧,我买点儿药。开车的赵叔叼着烟,吼道。十二点在这里集合。
我们蹲得腿脚发麻,下车后活动了好久。杨方伟一边抽烟一边跺脚,几大口就抽完一根。他碾碎烟头准备走,我叫住了他。
你知道……唐露过得怎么样吗?
他站住了,转头看着我。
我突然感到了一阵没来由的窘迫,解释道,我听我妈说她过得不好,是真的吗?
杨方伟下意识地又点了一根烟,一口抽掉大半根。是的,她过得不好。在朦胧的烟雾中,他的表情有些看不清。过得很不好。
没了哆啦A梦,我又恢复了闲荡的状态。但与之前不同的是,唐露一直跟着我,在那个遥远夏天的尾巴上游弋。
我们这两个小小的人影穿梭在田野里,在一株株将要绽开的棉花间,也穿行在村庄纵横复杂的小路上。大人们看见我俩,总会大声调笑说:“舟舟,你都有跟班啦?!”每到这种时候,我就气呼呼地昂头走过去,而身后的唐露则红脸低着头,羞怯地跟上我的步伐。
在那些漫无目的游荡的日子里,我把我在村子里发现的所有秘密都告诉了唐露:杨方伟的父亲之所以瘸,是因为卖假酒被人打的;还有村尾的赵老鬼,总是悄悄把别人系好的牛牵走,在田里藏一夜,第二天再给人牵回去,以此换得一声感谢和十块钱。
唐露听得十分入神,这个村子以另外一张面孔出现在她眼中。她说:“原来你知道这么多秘密啊。”
她清亮的眼睛中闪着光,这光让我豪气干云。我拍了拍胸脯,说:“这些秘密算什么,我还有一个更大的秘密没告诉你呢!”
我把她带到河边。这条河是村子的命脉,听说是长江的二级支流,灌溉用水都从河里面抽取。它也流经稻场,绕着坟茔而过。关于靠近坟茔的这个河流段,有许多恐怖的传说,隔壁王三傻曾经赌咒说夜里他路过这里时,听到地下传来嗡嗡嗡的声响。“不知道是河水在流啊流,还是棺材里有人翻身……”这个傻子一边吸着鼻涕,一边用阴森森的语气说。
这种鬼故事,村里还流传着很多——一头水牛在吃草,吃着吃着头就不见了,血喷了十来米:解放前,有人掉进河里,十多年后才回来,却还是跟以前一样的样貌……大人们就是拿这种故事来警告我们不要乱跑,但我向来不信,唐露也不信,却还是有些害怕。
我们小心沿着河边走。左侧是一座座土坟,唐露颤巍巍地跟着我,同时小声地对墓碑说着“对不起”。
走没多久,我们来到一处河畔前。这里非常隐秘,藏在两座荒坟后,鲜少人至。河畔长着一棵歪脖子树,都快平行于水面了。我扶着树干站稳,指着水面,对唐露说:“你看这水有什么奇怪吗?”
唐露战战兢兢,看了半天,摇摇头。
“看好了。”我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扔在河面上。枯枝顺水缓缓向下流,但快到我的面前这一块儿水面时,水里像是有什么拉住它,迅速下沉,连“咚”的一声都没发出。
“咦?”唐露满脸疑惑,又捡起树枝,但接下来几次都如出一辙——树枝在水面漂得好好的,流到某一处水面时,便会立刻下沉。
我说:“别说树枝,就算用泡沫盒、书包、皮球,流到这里都会沉下去。我都试过的!怎么样?我说这是村子里最大的秘密吧!”
“你是怎么发现的啊?”
“前阵子我做了艘小木船,放在河上,它顺着水漂,我就在岸边跟着它,看它最后是不是能飘到海里去。但是我走到这里时,它就突然沉下去了,所以我就发现了这里。”
“你告诉过别人吗?”唐露昂着头问我,斜阳下她的脸被染上了橘红色泽。
我摇摇头,“我本来跟我爸爸说过,非要拉他来看看,但他给了我一巴掌。我现在只告诉了你,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啊!”
“我不会的!”唐露郑重地抬起手起誓,然后又问,“不过你知道为什么水面上的东西到这里就下沉吗?”
这个我倒是没想过,我老老实实地摇摇头。
唐露却转了转眼珠,看了看水面,又看了看我,说:“我猜这就是哆啦A梦的口袋,可以装进无穷无尽的东西。说不定水面下,就有一只机器猫呢!”
她转眼珠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我一时有些兴起,压低声音说:“也可能水下都是死人哦,就像王三傻说的一样,谁在水面上,就把谁拉下去!”
唐露像受惊的兔子,眼圈顿时红了,紧紧攥住我的袖子。我有些后悔,便由她拉着袖子,慢慢走上河边,穿过坟茔,回到稻场。夕阳垂在天边,金色斜晖铺满整个村庄,尤其是河面上,一片片金鳞泛动着。
我们正要走出稻场,突然吱呀一声,那间突兀地立在坟茔与稻场中间的房子的门打开了,一个面目阴沉的老女人走出来,看着我们。她脸上生满了皱纹和褐斑,看上去五十多岁,但那目光却像是在寒冰中被冻住了几千年一样,只一眼便让我遍体生寒。
我赶紧拉着唐露向家跑,但背上依然一阵发毛。
后来,我无数次在噩梦中看到这种眼神。
办完年货已经十一点半了。风大得有点儿邪门,我把包裹放在脚边,缩起来,瞪着苍灰色的天。
赵叔慢吞吞地从药店里出来,把几盒药扔到车上,嘴里骂骂咧咧。我低头扫了一眼,都是些风湿药或肠溶片,就问,赵叔,给你家老人用的?
呸!不是我家里!是那个姓陈的老不死,一大把年纪了不安生入土,每次都是央我给她买药。赵叔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嘴里和鼻孔里都冒出烟来。
姓陈的?我心里一动。
赵叔又喷一口烟,说,就是陈老师啊,我记得小学时她还教过你吧……
我沉默了。那双噩梦中的眼睛再次浮现,我往后缩了缩。
十二点,人来齐了,三轮车吭哧吭哧地往回走。到了村口,路稍微跟之前有些不同,绕到了稻场边。我看到满地都是枯黄的细草,冬风凛冽,草在风中簌簌发抖。一座一座的坟头像丘陵般蔓延,有些修葺得如碑石般整齐,大多数无人打理,草木乱生,一派萧索。
而坟山与稻场的中间,那间屋子依然突兀地立着。它比我记忆中更破旧,原本由红砖垒砌的墙已经变成了土黄色,屋顶瓦片遗落,有些地方是用稻草盖住的。难以想象住在这样的屋子里,该如何度过这个寒冬。
赵叔把车开到路边,并不下车,喊了声“药来了”,然后抓起那几盒药扔在了屋门口,就准备开车离开。
我疑惑道,这就走了?
不然还怎么?赵叔头都没回,踩着生锈的离合。这屋子里晦气得很,难道我还要进去?你都不知道,她一个人住在这坟边,也不知在干什么。上次县里有个开烟厂的老板来买这块地,想给家里修祖坟,开价十多万啊,多少人眼红!结果这姓陈的,怎么都不卖,人家过来劝,连门都不让人进——嘿,你跳下去干吗?!
我在地上站稳,冲赵叔喊,帮我把年货带到家。然后转身,走到破屋子前,风吹得屋顶的稻草上下翻动,除此之外,我没听到一点儿人声,似乎屋里比外面还荒凉。
我把药捡起来,叫了一声,见没人应,就推开了那两扇腐朽的木门。吱呀吱呀,令人牙酸。我走了进去。出乎意料的是,尽管屋里很暗,摆设很少,但一桌一椅都干净整齐。最里面是一张床,上面躺着一个老人,只露出头,但依然看得出满头白发,额角皱纹如一群蚯蚓般弓起。
她睡得很浅,睁开眼睛,看到了我。
我正准备说话,她却先开口了。她的脸在暗处模糊不定。她说,胡舟,是你吗?胡舟,我眼睛不好,你走近一点儿。胡舟,你长大了。
我一下子颤抖起来,药盒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