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霍长浩指的方向,祁风扬看到一间破旧的酒吧。它的招牌上镶嵌着一对驯鹿角,吧台前有几盏蜡烛摇曳着,里面飘出桐油和松香的气味。
“我喜欢它的名字,‘白夜’。”霍长浩说,“每年总有一个时刻,天黑前的一刹那,旧金山的最后一缕阳光恰好照在这里,让它变得名副其实。”
很快,祁风扬就看到了他说的景色:由于这里的角度,夕阳恰好从马路尽头照过来,打在酒吧的门廊上。无数汽车的剪影向着夕阳驶去,好像扑火的飞蛾一般,依次消失在那白炽的熔炉中。很快,天空中的斑斓色彩也渐渐沉淀,就好像霍长浩手中晃着的鸡尾酒,从灿烂的金红慢慢化为沉郁的蓝紫色。
“这真出乎我的意料,霍长浩。”祁风扬说,“我还以为你喜欢那种高级的夜总会呢,有路易十三和人头马,门口停满了法拉利和兰博基尼。”
“只有暴发户才会喜欢那些垃圾。”霍长浩说,“我选择这儿,主要是因为一部电影。这儿是电影里男女主角分别的地方,而我也曾在这里,送走了一个终生难忘的人。”
“孙诗宁?”
“没错。我说,谈这个你不反感吧?”
“呵呵,就算我反感又能怎样。”祁风扬说,“你说的那部电影,是《五年之约》吧?”
霍长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是啊,她离开后,唯一给我留下的就是这部电影的回忆了……她和里面的女主角很像。祁老弟,仿佛一阵清风吹过你的手掌,你再怎么握紧,她总是从指缝间溜走,奔向更高、更遥远的天空。”
“你还有脸说这种话,霍长浩,你不记得当初你是怎么追求她的吗?”
“记得,当然记得……”霍长浩又让酒保拿来一杯酒,自斟自饮起来,“我是在埃及度假时遇到她的,那绝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天……她就是当代的海蒂·拉玛[2],美丽、智慧,有一种无可比拟的魅力。我被彻底迷住了。”
“在那之前,你肯定还被其他女孩迷倒过。”
“是的,但那不一样!以前的那些,呵,怎么说呢,玩两天就腻味了……但我追孙诗宁可是整整追了一年。我去她的签售会,投资由她的小说改编的电影,在各种体面的餐会上和她套近乎。我带她去航海、登山,开着越野车横穿沙漠,那是她最喜欢的寻找灵感的方式。待时机成熟后,我才带她来到了这里,来到硅谷,对着CLIPPER公司的总裁说,让我们坐一次‘山猫’吧!”
“是那个亚轨道飞机吗?”
“没错,票价四百万美元,可以飞到一百公里高的太空转一圈。”霍长浩说,“在亚利桑那的沙漠里,我们的飞机沿着一条闪亮的金属导轨加速,火箭点燃后,我们就冲上云霄,一起看着天空渐渐由蔚蓝变成漆黑。当繁星浮现的时候,我拿出钻戒对她说:‘诗宁,你愿意……’”
“够了。之后我就知道了。”
“不,你不知道。”霍长浩说,“你肯定不知道,当时她拒绝了我。她说:‘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已经喜欢上另一个人了,他虽然家境贫寒,但有崇高的理想,将来一定是个能改变时代的天才。’祁老弟,你想知道我是怎么回答的吗?”
“你说吧。”
“嗯,我对她说:‘没错,他是天才——但天才是什么?’祁老弟,你知道天才是什么吗?”霍长浩说,“你有没有想过,让你成为天才的东西,难道是什么崇高的理想,抑或是伟大的抱负?都不是!成就天才的东西是绝境,是苦难,是扭曲到不得解脱的心灵……越是扭曲,就越想用一种特别的方式证明自己;越是残缺,就越想用闪光的衣裳遮盖自己。你的心里没有爱,只有一摊为理想搏斗流下的血,这摊血映出来,便成了世人眼中天才的鲜艳腮红……”
祁风扬慢慢晃着杯中的酒,一言不发。
“祁老弟,诗宁是爱你的,让你们分道扬镳的正是你们俩的天才。它放出的光芒就像豪猪的尖刺,让你们没法儿在一起拥抱……你们都是心里有一摊血的人。这一点,你很清楚。”
“嗯,霍长浩,你是个明白人……可你有什么资格说我?难道你,你就和她白头偕老了不成?”
“哈哈,你说得对。我们都没法儿抓住她,让她从我们的手心飞走,还飞得那么高、那么远……来,为了孙诗宁,干了这一杯!”
祁风扬咕咚咕咚地把酒喝完,苦涩在嘴里慢慢化开,一切都开始围绕他旋转起来。
“后来呢?”他大着舌头问,“后来她怎样了?”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她离家出走,继续追寻她的梦。两年之后我才得知她报名参加了‘波塞冬’任务。”
祁风扬默默地盯着空杯子,叹道:“或许,这才是她想要的归宿吧……”
“那你呢?后来你是怎么过来的?”霍长浩问。
“还不就那样呗……”
“详细讲讲吧,关于‘北辰计划’,还有你后来的生活。”
“好吧。”祁风扬苦笑一下,“既然你想听苦情故事,我就讲给你听吧。”
3.不拆
【十年前,北京东城看守所】
“祁先生,我来找你谈的是大事。”探视间里,祁风扬的律师对他说,“检方已经提起公诉了。你的胜算不大,知道吗?”
“我知道。”祁风扬说,“时间紧,快说正事吧。”
“今天要过一遍你的述辞。”律师说,“就从许麟珲院士的死开始吧。10月28日下午一点后,你在什么地方,做什么?”
“我在647基地光帆仿真实验室,进行光帆的静电平衡实验。”
“这是例行的实验吗?”
“不,是我追加的,为了验证我的一个想法……我尝试用静电斥力把帆张开。比起传统的桁架式光帆骨架,这可以把光帆重量降低到原来的十分之一。当天进行的是第三次验证试验,具体的内容在诉讼书附录里面有。”
“许院士是什么时间来的?”
“下午两点左右。当时我临时有事离开,许院士说他可以过来帮我照看现场。我刚出门两分钟,实验室就发生了爆炸。”
“请简要说明一下爆炸的原因。”
“真空泵阀门的疲劳断裂。”祁风扬说,“光帆静电平衡实验是在TL-3E真空室中做的,为了保证能模拟太空的电磁环境,实验腔中必须抽真空,阀门每平方米承压相当于四头大象的重量。每次实验,我们都要进行抽气,次数多了之后就发生了机械疲劳。”
“诉讼书里提到这个阀门已经过了使用年限。它是由哪个部门负责的?”
“真空仿真实验室,但管理它的不是647基地的人员。”
“是外协单位?”
“嗯,在647基地建设的过程中我们接受了霍长浩的投资,很多设备都是双方共用的。当时达成了协定:在光帆实验之外,他可以利用基地的设备和人员进行其他研究。”
“他进行的研究是什么?”
“杂七杂八,其中影响最大的是LiFi技术。当时基地有比较完善的激光实验设备。”
“很遗憾,证据确凿,你可能会以玩忽职守罪被判刑,这一点我很难帮你开脱。”
“了解,这是事实。但最后一项指控……完全是胡说八道。”
“有人举报你利用职务之便损坏阀门谋害许院士。”律师说,“举报人声称,你和许院士在事故发生前一天发生了激烈争吵。”
“没错,我们已经吵了一段时间了。”祁风扬承认。
“原因是什么?”
“主要为了‘北辰计划’的实施方案。我希望用多帆聚光技术实现木卫二两百天往返、无人-载人两步走。但许院士认为这个方案太激进,决定采用普通火箭发射单程的撞击探测器。在那次争吵中,我试图阻止他在决议上签字。”
“这还真是很专业的动机。”律师说,“这两个方案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两者完全不一样!火箭耗费大、效率低,是注定会被淘汰的夕阳技术。要想在太阳系内大规模快速航行,光帆编队是一个很有希望的方向。”
“真的?我听小张说过,这个技术需要用到的激光功率相当于全国的电力总输出,对吗?”
“没那么夸张,大概只相当于总功率的二十分之一。当然,这种规模的激光器还是很惊人的,所以我们会和霍长浩的LiFi企业进行合作。”祁风扬说,“话说回来,你不觉得奇怪吗?我们在食堂后面争吵,刚好有人在录音!”
“嗯,我明白。”律师说,“如果真有人诬陷你,你觉得那会是谁呢?”
“霍长浩。”祁风扬叹了口气,“这个陷阱早就设下了……”
“但很遗憾,想诬陷你的远不止是他。”律师说,“祁先生,几乎整个研究所的人都巴不得能诬陷你。检方搜集证据时,几乎所有你的下属都在检举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大家想过的是安稳的日子,你却拎着鞭子把大家往险道上赶……不,还不只是险道,可能大家认为那是……绝路。逼着大家追求这种目标,最后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有什么可奇怪的?”律师一边整理文件,一边说,“说实话,祁先生,你才是最难理解的。这么年轻就坐上了副总师的位子,再熬两年就能当上总师,分到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了,可你却非要往最危险的地方走。那个遥远的星球,竟然能让你抛弃安稳的生活,甚至抛弃你那个人人爱慕的未婚妻……说实话,祁先生,我一点儿也不同情你。”
“请别提她,我的事和她没有关系。”祁风扬回应道。
“当然有关系。若她做你的担保人,你完全可以取保候审,不用待在这个鬼地方。”
“没必要,比起外面,我倒觉得这里还挺清静的。”祁风扬说,“对了,今天下午我想申请回一趟基地,有些东西要取。”
“什么东西?”
“书、笔记本,还有‘北辰计划’的总体方案。”祁风扬说,“万一真要在号子里待上十年,我总得有点儿事情干吧。”
傍晚时分,一辆警车把祁风扬带回了647基地。
基地里早已人去楼空,碎砖烂瓦遍地,钢筋从刚被拆毁的楼房地基上扭曲着伸向天空,好像古战场上零落的断戈残剑一般。几个拆迁工人在实验楼前,一边喝酒一边打扑克。残羹剩饭被丢在建筑垃圾之间,一群觅食的乌鸦在旁边蹦跳着。
“就是这里。”祁风扬对警察说,“钥匙是最大的那一把,劳驾了。”
嘎吱一声,门开了。祁风扬缓步走进房间。只见那份方案报告正躺在桌上,封皮是蓝色的,上面印着熟悉的徽标:三角帆与北斗七星。他拿起报告,随手翻开一页,看到那一章的标题是《正样阶段拟开展工作(2047年5月—2051年8月)》,下面写着:
(1)制造/测试标准与规范固化
(2)正检星总装和发射星总装(目标帆:北辰;辅助帆: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
(3)交收试验与分系统联试
(4)整星全状态多学科耦合测试(电磁性能/质量特性/空间环境/地面环境/动力与能源)
(5)载具与发射场系统联试(CZ-9E/CZ-5F,文昌发射场TL1/TL2工位)
……
都是梦,从此,这一切都只会是梦了。
祁风扬长叹一声,合上报告,把它塞进书包,然后在实验室里转了一圈,确定没有东西被遗漏了,才慢慢地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朝这里看了最后一眼。一切都像极了他刚来的样子:积满灰尘的实验台,空无一物的储物架,裂了缝的真空测力管,堆在墙角的机箱壳。他又想了一下,再次确认自己真的没有遗漏什么东西了,于是关灯、关门,走进了北京的夜色之中。
可他觉得,自己最重要的东西被永远漏在这里了。
那是什么呢?
是自己的才华和梦想吗?不,那是夺不走的。祁风扬想起了科罗廖夫,想到这位饱经坎坷的前辈在集中营里的岁月。只要没有倒下,那么梦想就不会磨灭。
抑或,是自己与战友们的美好回忆?那也不算,何况回忆越是美好,现实的打击便越显得残酷。如今,当年豪气干云的战友们一个个地离开自己,甚至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就好像绿叶无可避免地枯黄飘零一般,最后枝头只剩下一片叶子,路上也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人。
看来,那被永远留下的是无可挽回的青春了……祁风扬想起了经费最紧张的时候,他不得不求助于体制外的资源,在全国各地奔走筹措投资。最终,他遇见了霍长浩,得到了两亿的资助——其中的一大半被用来建造位于地下的气浮室。那里安放了一个篮球场大小的气浮台,台上数万个小孔喷出六氟化硫气体,将薄如蝉翼的光帆托举漂浮起来,以模拟无重力时帆的受力状态。无数个夜晚,面对着缠作一团的缆线,大家一同争论思考;在光帆展开成功的时候,大家一同鼓掌欢呼。他记得,那一晚,他开了十几瓶“王二小放牛”——也就是二锅头兑红牛。觥筹交错间,大家汪洋恣肆地畅想着航天的未来,而作为主角的光帆就在大家身后漂浮着,安静而优雅,宛如一朵盛放的银色莲花……
他没想到,那朵花只开放了不到两年就凋谢了。
那朵花生长的土壤,如今也被剥夺了。
为什么这么难呢?他欲哭无泪,为什么所向往的一切、所珍视的一切,纵使自己拼命努力追逐,却仍然一个个地离自己而去呢?双目失明的母亲、穷困潦倒的父亲、背叛的霍长浩、牺牲的许院士,还有离他而去的孙诗宁……大概,只是因为自己太傻吧。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当初的一切,或是认真得可笑,或是执着得可爱,现在看来,不都被现实的困厄拆得七零八落吗?
在实验室的外墙上,祁风扬就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拆”字。字用红漆写成,宛如滴血。在墙角还有好几桶油漆,几个工人正蹲在马路对面抽烟。看到这些,祁风扬感到胸口有一股热血冲上脑门。他快步冲到那堵墙前面,抓起刷子,闪电般地在“拆”前面写了一个“不”字。
“哎!你干吗!?”一个工人叫嚷着跑了过来。
祁风扬丢下刷子,冲天喊道:“人艰不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