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好茶。”谷老先生和钟云舫确实已口干舌燥,他们端起茶碗一饮而尽。谷老先生放下茶碗,仿佛忆起了什么。过了一阵,他抚着茶盖轻轻吁了一口气,换了个话题道,“这茶,有好多年没喝过了。孝廉先生,这是川西蒙顶山的‘明前茶’吧?”
“皓老说的是。上个月从蓉城来的一个朋友,送了鄙人两包。”张泰阶回头对老家人说道,“剩下的那一包,让谷老先生带回慢慢品尝吧。”
“不必不必。人家远道赠你,还是你留下招待朋友吧。”
“皓老不必客气。这是你家乡之物,留在我这里是算是糟蹋了;你喝起来,比我更能品其中之味。”
“难怪,蜀中有‘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一说。”钟云舫见二人客气推让,忍不住插话道,“蒙山之物,果然名不虚传。”
“云舫老弟说得对,这茶,除了本身质地,最讲究的是泡茶的水。不瞒你说,这泡茶的水,还是我专门差人到‘金钗井’取来的。”
“莫不是东阜门外的那‘金钗井’?”云舫问道。
“正是。”
“这口井据说已有好几百年历史,井水纯净甘冽,从不枯竭。明代景泰年间宰相江渊,晚年退居家乡江津时所作的《金井寒泉》一诗,如我没记错,说的便是此井。”
“正是。不知云舫贤弟还能记得江公原句否?”
“吾幼时就曾背过。”云舫说完,见老师神情依然黯伤,也想岔岔他的心绪,他随口便吟道:
传闻孝女购灵湫,投落金钗影未收。
三尺冷涵平地雪,一泓香湛半山秋。
濯缨顿觉尘嚣净,入口方知疾病瘳。
好酿黄流供大脯,未应专美在西州。
“哎呀,钟老弟真的好记性。”
“卖弄卖弄。班门弄斧,孝廉兄见笑了。”
喝了两碗茶,谈了一阵茶和水的话题,谷老夫子脸上的阴霾才渐渐消散了些。他抬头看了看天井,见雨已落得小了,便起身向张泰阶告辞。临走,顺手又从云舫手里将那两幅字画拿了过来,轻轻放在了坐椅上。张泰阶一见就急了:“皓老,这如何使得!您老无论如何也要给晚生一个面子!”
“你我素昧平生,你能救我弟子于危难,老夫已感激不尽。老夫知道,你家境也并不富裕,为救云笛,你已花了不少银子。再让你破费,老夫实在是于心不安。”
“哪里哪里。如果皓老不理解晚生心意,一味拒收,那不是把我张文名陷于不仁不义、趁火打劫的境地了么!”
“这哪能混为一谈!这些发霉生锈的东西,于老夫已无任何价值了。”
“不管无论如何,这东西我是绝不能收的!”
“老师,泰阶兄实在是一片诚心,我看那就算了吧。”钟云舫见老师与张泰阶相持不下,他在一旁打圆场道,“他的深情厚意,容当徒儿后报吧。”
见张泰阶确实一片诚恳,谷老先生也只好叹了口气,默许了。师徒两人走出门来,天色已近黄昏了。
六、迷离醉眼看透炎凉世态
“啊,云舫老弟,你让我等得好苦!”
钟云舫与老师再三辞谢了张泰阶的盛情相邀,身心疲惫地回到“泰来”客栈。天已昏黑了,屋里已点上了桐油灯。一进门,见陈竹波不知又从哪里弄来一大坛“江津老白干”,几盘卤猪耳朵、猪尾巴、豆腐干之类的下酒菜,在客栈堂屋等着他们。他大概是等不耐烦了,正将脚翘在板凳上,坐在客栈堂屋的桌子前,一个人又倒了一大碗酒独自在那里喝着。看来他酒又喝得半醉半醒,眼睛细眯着,用手指在桌面敲打着节拍,嘴里正乱七八糟哼着川戏《小菜打仗》的戏文:
罗家秀才治小菜,自古流传到如今。
豆腐天子登龙位,要杀小菜一满门。
花椒胡椒忙报信,禀明南瓜老将军。
豌豆打得遍坡滚,胡豆打得脑门青。
……
哼着哼着,突然他抬头见云舫师徒进来,这才赶紧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惊喜地大叫道:“哎呀呀,祖棻哪,我想你老弟今天只要不是被衙门里的人一起捉去砍了脑壳,定然是不会食言的!”
“在外面时间耽误长了,让仁兄久等,实在抱歉。”云舫转身指着老师,连忙向陈竹波介绍道,“哦,竹波兄,这是为弟的老师。”
“老夫姓谷,名皓天,字连山。”谷老夫子欠了欠身,“今早在文庙前见先生作画,身手不凡画技高超,令老夫耳目一新赞佩不已呀。”
“哦,原来是谷老先生!”竹波闻言,仿佛酒一下醒了,他纳头便拜,“晚生早听云舫谈起过先生,当年鄙人还在官场厮混时,皓老的声名便如雷贯耳,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
“外间传闻,多有谬误。褪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吾乃是一介乡村老朽也。”谷老先生扶起陈竹波,“贤侄快快请起。”
钟云舫与老师入座后,竹波又叫栈房老板添了两盘新菜,烧了一盆菜汤。他斟上酒,双手端起酒杯:“早闻皓老大名,今日得见,真乃晚生之荣幸。来,晚生敬您老一杯!”
“老夫年事已高,早已不胜酒力。这杯酒我饮下,后面的酒我就只能尽尽意思了。”
“好,干!”陈竹波一口把酒干了,对谷老先生说,“那,您慢慢用菜用饭,不必拘礼——哈,猪悟能给师父留西瓜,简直是笑话!你看,这菜都被我这馋嘴吃残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说完他又倒上一杯,递到云舫面前,“他乡遇故知,乃人生一大乐事。云舫老弟,你我弟兄几年不见,今日定要喝它个一醉方休!”
“好,干。”云舫和竹波端了几杯酒后,他放下酒杯,问,“竹波兄,这些年,我四处找你,可你来无踪去无影——今早没来得及问你,你如何到了江津呀?”
“这几年,我回了一趟老家,尔后是四处漂游。去年秋天,我专门到蜀中忠州有名画师杨裕勋那里去了一趟,在那里住了几个月。每日里和他喝酒吃肉,切磋技艺——哦,你们蜀中真是人杰地灵,藏龙卧虎之地啊!”
“你说的莫不是杨建屏么?我早闻此人大名,见过此人书画,只是无缘蒙面。”谷老先生慢声说道,“此人别号笑笑居士,同治初年秀才。他的人物、山水、花卉、翎毛均有相当造诣,尤擅长于画荷花,蜀中人称‘杨荷花’,此人在京师也有一些名气哩。”
“正是正是,正是此人。”竹波插言道,“此人和鄙人大有相似之处,靠卖画为生,性情真挚,飘逸不羁,豪爽侠义,只是不似我这般疯疯扯扯罢了。”
“我也早闻此人大名,待有暇竹波兄不妨带我去见上一见,交个朋友。”云舫放下酒杯,“竹波兄,你一扯就扯到下江的忠州去了——你还没告诉我,如何到了江津呢!”
“从忠州回到重庆,你们江津李市坝一位秀才到重庆应试,此人姓龚名临川,家中薄有资产,与鄙人在客栈相遇。交谈之下,与我谈论甚欢,酒也喝得痛快。他应试完后,盛情邀我来到江津李市坝他老家,管我吃饭喝酒,不再漂泊流浪——哈,江津这地方人好,酒也好,大有豪爽侠义之人,大有好酒‘江津老白干’,弄得我赖着就不想走了!”
“竹波之言不谬。我也是一个外乡人,依我看,江津这地方山清水秀,物产丰饶,人杰地灵,如若官府治理有道,实在是个不错的地方。只可惜,而今好好一方水土,却弄得来民不聊生满目疮痍啊。”谷老先生接着叹道。
“竹波兄,我记得,你大我9岁,年纪也不小了,不如就在这里安定下来,娶个媳妇,安居乐业吧!不说其它,就凭你的手艺……”
“哈哈哈……”竹波端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祖棻老弟取笑了,我一人吃了全家饱,一人醉了全家欢。哪个女人愿嫁给我呀!就是有人愿嫁给我,我这种行尸走肉般的人,已经害了自己,哪能还去为害她人哪——来,喝酒喝酒!”
“恕老夫直言,一辈子光是作个酒中神仙也不是个道理呀。”谷老夫子劝道,“岂不闻‘生无益于时,死无闻于后,是自弃也’。竹波先生,你还年轻,又才艺出众,理应做出一番事业。丈夫生世能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呀!”
“哈哈,世人皆说,天生我才必有用——废话!”竹波眼睛喝得发红了,他抹了一把嘴边的酒痕,“现今这个世道,真他妈是夜中坟地暗无天日,是恶人、歪人、烂人、阉人、庸人当道,稍有点良心的人,有点才学的人,只能成为有罪的人、可怜的人、悲哀的人——就拿皓老您来说吧……”
“算了算了,竹波兄,你是不是有点醉了?……”
“为兄根本就没醉!”竹波端起酒杯又往嘴里一倒,“我恨自己不是那个神笔马郎,要不然画他娘漫天遍野的冲天大火,把这个可恶的世界烧它个鬼哭狼嚎一干二净!”
“啊,竹波先生,我实在累了,要早点歇息,恕不奉陪了。先生何时方便,请到青草碚小住几日吧。”谷老先生听陈竹波满嘴酒话,确实有了醉意,他放下碗筷站起身来,对云舫说道,“你们饮酒要适可而止,不要喝醉了。我问过了,明早何三的船要回青草碚,我就搭船先回去了。你明天到石门场云笛家去看看,把他母亲和妹妹安顿一下。还剩的那点银子,也都带去吧……”
云舫安顿好老师歇息,走出房门,见竹波还在堂屋里边喝酒边等着他。
“祖棻老弟,前次和你喝酒,你不是这般小气推杯,今天是怎么了?”
“竹波兄,刚才老师在场,恐老师责怪,喝酒不得不有所收敛。老师历来怕我喝酒误事惹事。这样吧,今天我回来迟了,让兄久等,我虽不胜酒力,但舍命陪君子,我自罚三杯。”云舫说完,连端三杯一饮而尽。
“好,祖棻老弟豪爽,和我正对秉性!”竹波见这下有了酒友,他更是高兴,脸上笑得灿烂,“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这样吧,反正我也是个浪荡江湖之人,无所事事,明天我就陪老弟到石门场去看你师兄的老母。听说那里有个大佛寺,那寺内的摩崖造像号称‘万里长江第一佛’,壮观无比,我早就想去看看了。”
“哎呀,怎敢劳仁兄大驾!”
“你我兄弟,何必客气。”
此时二人喝酒已心无旁骛,肆无忌惮,你来我往,频频举杯。桐油灯下,竹波脸色喝得青白,云舫喝得眼睛眉毛一派通红。两人越喝头靠得越近,话越说越是投机,最后竟你抱着我的颈,我搂着你的肩,越是亲密无间了。这一喝,直喝到门外传来阵阵更声,那坛老酒告罄。
末了,云舫含混对竹波说道:“恕弟直言……你常年这样四处流浪、漂泊,就、就只爱杜康……我总觉得,不是个事儿呀!”
“祖棻老、老弟,你跟我不一样,绝不能像、像为兄这般醉生梦死——实话对你说吧,我也恨自己是个不争气的东西,也恨他娘的这个老天爷,为何要把我投生到这个人世上来!”陈竹波醉眼迷离地望着云舫,满嘴喷着酒气,“一生下来我就死了娘,三岁就死了爹,祖父祖母含辛茹苦把我拉扯成人……我好歹也求了个功名——但这功名顶个屁用!官场黑暗哪,哪是我等找饭吃的地方!”
“但读书人也只有这、这条出路呀……我、自幼家贫如洗,父母是榨干了骨髓供我读书……而今母亲已殁,祖母、父亲老矣,又病怏怏的,家中生计已落在老弟肩上了……惭愧、惭愧呀!……”
“老弟,说实话……父母早逝,叫我欲哭无泪;世态炎凉,已叫我心灰意冷;仕途险恶,更令我寒彻心扉!……自从那一年,我祖父母病殁,和我从小青梅竹马的荷花表妹,受当地恶棍欺凌……投井自尽之后,我已万念俱灰只求早死……我为何专门到忠州去拜访杨裕勋,我就是听说他的荷花画得好啊!”讲着讲着,竹波声音嘶哑,昏黯的桐油灯下,他已是泪流满面,“我到过鬼城丰都,我看那地狱里狰狞的鬼们,其实比人世间伪善的人还可爱可亲!啊……我只盼有一天一醉之后,长眠不再醒来,欢欢喜喜到鬼城去与鬼哥鬼妹相依相伴……”
“仁兄,那个害死荷花表妹的恶棍,你、你就这样放过他了么?”云舫见竹波那伤心痛苦的样子,也觉得眼里湿漉漉的。过了一阵,他又问。
“那恶棍,买通官府,倒把我姨父弄进了牢狱……我两次回去想杀了他,但都没得手……从那地方逃出来,我想去参加太平军,可太平军也被剿杀得落荒而去……”
“仁兄原来还经历如此多的磨难!”云舫陪着竹波掉了一阵眼泪,但一时也找不到更合适的言语来安慰他。
沉默。一时间,两位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的人相对而坐默默无语。
突地,门外又传来更声。这更声仿佛惊醒了竹波,他唬地一下站了起来,一把抹去脸上的泪痕,踉跄了两步,声嘶力竭地大叫了一声:“老板,再给我来一坛酒!”
吼声惊醒了客栈的人,也震灭了桌上那盏飘摇的灯。竹波又是几个踉跄,突地跌倒在地,头一歪,鼾声大作起来。
七、云笛老母死不暝目
还是一盏桐油灯,在微凉的风里飘摇着,发出惨淡的光泽。当地人叫这灯为“过桥灯”,意思是为死去的人照明引路,以免亡人在黑暗之中,找不着回家的路。两道破朽的竹门,此时也贴上两张方型的草纸,挡住门神的眼睛。
天已经黑了,外面霏霏的小雨依然下着。云笛的几个远房亲戚和邻居陆续走了,屋里只留下穿着孝服、顶着孝帕的云舫和竹波,在一张矮桌边默默地喝着酒。云笛的妹妹秋霜跪在母亲灵前,正一张一张烧着纸钱,火光一闪一闪,映照着她憔悴的脸庞和满脸泪水。
云笛老母僵硬的身体,直直地躺在堂屋的一张竹凉床上,脸上盖着一张草纸。草纸没盖着的地方,是老人苍白的头发。竹床边,是云舫今天下午托人从乡场上买回的一口薄薄的棺材。请来的阴阳先生掐了时辰,人要到卯时才能入殓。茅屋檐上滴落下来的雨滴,单调而疲惫地打着门外那叶枯萎的芭蕉。两间破旧的茅屋内外,显得死寂和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