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联圣钟云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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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生离死别(5)

不知是谷老先生有了不祥的预感,还是冥冥之中有什么感应,他昨日急急叫云舫赶到石门场去看云笛的老母,可待云舫和竹波赶到云笛家时,云笛的母亲已经归西了。

据邻居陈幺娘说,自云笛入狱后,他母亲就又惊又怕一病不起。几天前,当她听人说七月初十县衙门有几十个人要问斩后,她便茶饭不思神思恍惚,整天就躺在床上流着泪呼唤着儿子的乳名。秋霜整日整夜地守在母亲床前,半步也不敢离开。昨日凌晨,秋霜实在太疲惫,靠在母亲的脚下睡着了,天亮时她猛然醒来,一摸床上——天哪,床上空空如已,重病的母亲不知到哪里去了!

秋霜急坏了,她屋里屋外找了个遍,可哪里有母亲的影子!她跑出门外,只见远处山岚垭的石板路上,一个瘦小佝偻的身影,正拄着一根竹棍,跌跌绊绊往通往县城的方向走去。这个人影跌倒了又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了,半天再也爬不起来——这是母亲!秋霜哇哇地叫喊着,急忙向母亲跑去。

母亲头发散乱,脸色苍白,正跌倒在路边的一块水田旁,她额头上流着殷红的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已经病倒半年的母亲,近来连坐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可今天她的身体中不知灌注了一股什么力量,竟自己爬了起来,拄着竹棍跑了两三里地!

秋霜跑上前去,从地上抱起母亲,她哇哇地叫着哭着,眼泪哗哗地从她脸上流了下来。母亲睁开眼睛,透过眼眶中的血水,她看了看女儿,手指颤抖着指着县城方向,嘴唇抖索着发出微弱的声音:“云笛……,你去……找……哥哥……”

随后她又指了指秋霜,指了指县城方向,手一颤,便再没了气息。只有深凹的眼窝中两只苍老浑浊的眼睛还大大地睁着,悲愤而又可怜地望着昏黯的天空——邻居陈幺娘说,这老太婆在人世间还有许多未曾了却的心事,所以她死不瞑目。

天亮的时候,周围邻居帮秋霜把母亲抬回家后,孤弱无助的秋霜哭得死去活来。

这是一个可怜的姑娘。

她原是川南合江县人,3岁时死了娘亲,5岁时被吃鸦片的父亲狠心卖给了人家做小佣。她人还没有桌子高,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给主人抹屋、扫地、喂猪、放羊,一年四季挨打受骂饥寒交迫。她睡的是猪圈里的草窝,吃的是猪食和狗食。7岁那年大年初一,她实在饿了,夜里偷吃了主人供桌上的供果。第二天主人发现后,她双手被捆跪在地上,被歹毒的女主人用拨火的铁钎打得死去活来,最后竟用铁钎戳她的嘴和喉咙,要她把吃下的供果吐出来。就这样,她的嘴被戳坏声带戳破,从此再也讲不出话来。

当天夜里,被主人家认定已死的秋霜被拖了出来,交给场上一个叫邹驼背的埋人匠拖到野外去掩埋。这邹驼背虽说卑微穷困,但心肠还好。他见这小孩身体未冷,口鼻还有些气息,实在不忍心把她埋进土坑,趁黑又把她抱回了自家窝棚来。

那年大年初二,云笛的母亲带他到合江去看望祖母,听祖母的邻居悄悄说起此事。云笛母亲是个菩萨心肠,一听这事就忍不住落泪;再见这小姑娘惨状,抱着她就伤伤心心哭了一场,当即她就决定把她抱回江津收养。因怕小姑娘主人知道消息来找麻烦,她当天就雇人把小姑娘装进一个背篓,悄悄背到河边上船,抱回了江津石门来。

回到石门后,老太太卖了娘家陪嫁她的手镯,请了太医来给小姑娘治病疗伤。两个月后,小姑娘伤病虽好,但却成了哑巴。老太太将她收为养女,取名卢秋霜。云笛外出读书后,两母女相依为命艰难度日。一晃,秋霜到卢家已经10余年了。

尽管秋霜讲不出话,但她心地善良聪明能干,已出落成一个大方漂亮的大姑娘。这两年,也有人上门来为秋霜提亲,但老太太都没应允,她见姑娘自小命苦,定要为她寻一个好的人家,至少让她下半辈子不再受人欺侮。

可如今老人家撒手西去,哥哥又被官府流放充军,这叫无依无靠、身有残疾的秋霜如何不悲痛欲绝啊!不是云舫和竹波及时赶到,她一个弱女子,还不知如何安葬老人呢。

此时,秋霜一张一张烧着纸钱,火光映照着她脸上的泪光,泪水滴落在燃烧的火堆上,不时发出滋滋的声响。

“秋霜,你一天没吃东西了,灶上的稀饭还热的,你无论如何也要吃一点呀。”云舫走到秋霜面前,他神情忧郁地看了看躺在竹床上的老人,又看了看跪在地上悲痛欲绝的秋霜,劝慰道,“人死如灯灭。老太太活着的时候,最心痛的是你。你过分伤心,老人在天有灵,她就更伤心了呀——天一亮,老人家就要上山了,还有好多事要张罗呢。”

云舫不说还罢,这一说,秋霜竟放声号啕大哭起来。她心里有太多的话要说,可她说不出;他心里有太多的苦要诉,可她也诉不出。惟有这哭声,似乎才能宣泄出她内心莫大的苦痛。

“秋霜,老太太走了,你哥暂时也回不来了。我知道,你在此地也再没有亲人了。老师叫我来,就是要把你和你母亲安顿好。刚才我和竹波兄合计了一下,处理完老人的后事,你就跟我们走吧,暂时住到我家去,我祖母会像老太太一样对待你的……”说到这里,云舫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我家虽穷,但暂时还有吃的喝的……”

秋霜抬起泪眼,看了云舫一眼,无置可否地摇了摇头。

“我家里祖母病卧在床,父亲也有病在身,我既要读书又要准备明年的科考,实在缺个人手。我与你兄情同手足,妹妹就算帮我一把吧……”短短几天,云舫经历了这人间几场生离死别,老师也嘱咐他要把师兄家里安顿好。而今,他实在不忍心让师兄这个残疾的妹妹再有什么不测,下决心一定要把师兄这惟一的亲人带走。

秋霜听云舫说得如此恳切,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静静想了一阵,才没再作声,算是默许了。

远处湾子传来头遍鸡叫。桐油灯在微凉的风里摇曳着,纸钱灰吹得满屋四散。竹波已经喝高了,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秋霜还呆呆地跪在母亲灵前,流着她永远流不尽的眼泪。鸡叫二遍时,云舫也趴在桌子上打了个盹。迷糊中,他看见师兄云笛穿着一身孝服,满头是血地从外面奔了进来,大声哭喊着,一下朝他娘身上扑去——云舫一惊,猛地从迷糊中醒了过来……

云舫醒来,再没有了一点睡意,他轻轻走到了外边来。门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息了,远处的山巅上,也不知什么时候爬起来一弯冷月。那清冷的月光,凄然撒在含泪的芭蕉上,平地给人心头抹上无尽的凄凉和惆怅。

几天来这一幕幕血腥、恐惧、悲愤、伤心的画面,一一在云舫眼前浮现出来。他从噩梦中醒来,仿佛心头被人戳了一刀,一滴一滴在滴着血。而那血又凝固在心里,心口堵得很慌。他回头看着昏黯摇曳的油灯,看着灯下云笛老母僵直的身体,不知怎么的,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家世身世,想起自己的曾祖母和祖母,想起多年前死去的母亲。夜风吹来,云舫一想起自己的母亲,想起母亲临死时的情境,他又忍不住扑簌簌流下泪来……

八、几代妇人血泪铸就的牌坊

钟云舫至今搜索对曾祖母和祖母的所有的记忆,在他的整个孩提时代,似乎都是这样一个凝固的场景:一间昏黯的茅屋,一盏如豆的油灯,总会有萧瑟的风从墙缝中透进屋来,叫人冷不丁打个寒噤。灯光迷离,班驳的土墙上,总是旋转着枯涩圆环和枯干的身影。

伊伊呀呀,那苦苦涩涩呻吟着的纺车,不停地旋转着。两个老妪干枯的手,一手摇着纺车手把,一手抓住一团棉花,忽前忽后地走着,把棉花抽成了一条条无休无止的棉线;那旋转的纺车,把岁月摇成了一个无穷无尽的圆圈。曾祖母和祖母那时背已经佝偻了,她们斑白的乱发从头上耷拉下来,遮住了瘦削的脸颊,看不清她们的脸——摇呀摇,纺车伴随着两个老人,把所有的白天和夜晚都摇成了一个无穷无尽周而复始苦苦涩涩的圆环。

那时,年幼的云舫望着墙上旋转的圆环和干枯的身影,总是在想:曾祖母和祖母,先前肯定也像隔壁的钟家小妹和满妹一样,是两个扎着小辫儿鲜活漂亮的妹崽,也会在山坡上去采野花,也会在田野里去捉蜻蜓和蝴蝶,也会在江边洗衣裳时唱好听的山歌,也会想往着她们人生幸福的生活。可几十年的煎熬,已熬得她们骨枯肉干。看来不久的一天,她们就会消失在那苦苦涩涩的呻吟中了吧。

云舫的家世身世,要说起来,那真是“一把辛酸泪,两眼泪滢滢”啊!

云舫的曾祖父名声旦,字省三,生于乾隆四十九年,21岁这年与同长的谢家姑娘成婚。谢家姑娘娘家在本邑龙门滩,父亲名德邵,是嘉庆初年的廩生。家籍载:“近婚期,声旦公以瘵疾势不起,两家议罢婚,孺人不可,力请于父而归焉。婚日,两人夹新郎以揖。”但青春年少的谢氏过门后,仅仅3个月,丈夫钟声旦就因患痨病不治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