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联圣钟云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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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血染河滩(2)

“学生闲来也思忖过,只是有的事学生想得明白,有的事学生却百思不得其解,还望老师指教。”

“有的问题在书本上能找到答案,有的就必须跳出书本,从历史和现实的背景中去寻找。”

“老师说的是。”钟云舫恭恭敬敬洗耳恭听。

“古来造反者,皆以农民为主。而农民起事,虽说轰轰烈烈,然多是虎头蛇尾。他们或许能成事,但更能败事。”老先生依然不动声色缓缓说道,“个中缘由,一个极重要的原因,恐怕他们往往是去打倒一个昏聩的皇帝,而自己又想去做另一个更昏聩的皇帝……”

“这样说来,他们的目光并不长远哪!”

“他们造反的初衷,或许也想为百姓做些事情,但从深处讲还是为了小集团的利益,说到底最终还是为了个人的极端利益。他们胸襟并不开阔,抱负并不远大。一旦他们取得初步的成功,为了权力和利益,又往往是兄弟相残、你死我活,胜于对付敌人,焉有不溃的道理——你仔细读读曾文公的著述,再细细思忖一番,就凭他曾国藩湖南一省之乡勇,是能打败‘长毛’的么!”

“是啊,洪秀全进天京之后,如若乘势向北追击,那满清王朝就有倾覆的可能。可他还只占了小半壁江山,就心安理得做起了皇帝。据说他9年未出宫门,光嫔妃就纳了99个;而前方将士,连男女私情也被禁止,一旦被捉,便要被剥衣砍头呢!”钟云舫沉思了一下,又对老师说道。

“洪秀全做天王9年间,就封了上百个王,这些王又耗巨资修建了无数的王府,除少数将领在前方出力,多数人都开始心安理得地坐享其成了,这和李自成的农民军进了北京后的情形,是如出一辙呀!”

“是呀,他们进了南京后,为争夺最高权力,紧接着就发生内讧。洪秀全指使韦昌辉把杨秀清一党杀得一干二净;接着他又联合诸王,把韦昌辉一族杀得血流成河;再逼走翼王石达开——只可惜文武兼备忠心耿耿的石达开,以及他的十几万人马,全部倾覆于大渡河畔,留下千古遗憾千古悲歌……”

“是啊,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何况,这还是这眼前发生的事呢!”老先生捋了捋胡须,轻轻叹了一口气。

“既如此,那几千年来为何民间起事依然延绵不断,匪患依然滔滔不绝呢?”云舫再问。

“天灾人祸,道行逆施,官逼民反。”河风吹来,老先生细眯着眼睛,回过头来,淡淡说了几个字。

“哦,这样说学生就明白了。”云舫沉思了一下,接着说道,“不说太远,就说这明末清初满人入关以后,这战火就延绵不断,瘟疫并起,生灵涂炭。就拿江津这小小的地方来说吧,《县志》载,顺治二年,川东大饥,饿殍盈途,所余残民彼此相食;虎患骤起,老虎翻墙登梯,全县人烟绝迹。直至康熙六年,全县才仅有114户,1032人呀。”

云舫抬头,见老师昏花的眼睛看着他,似乎鼓励他说下去,他扭头望了船后使篙的何三一眼,接着说道,“嘉庆三年,此地旱蝗并起,赤地千里,饿殍遍野,卖人设市,饥民食树皮草根观音土,命不能继。如此,奄奄待毙的饥民便揭竿而起,厮聚掠粮——他们要活下去呀,焉有不造反的道理!”

“所以这就是我说的天灾人祸,道行逆施,官逼民反的道理。”谷老先生沉吟着微微点了点头。

“只是,几千年来的这些造反,还是不能解决天下苍生根本之生计呀!”

“这个中原因很是复杂,有空你读读李世民的《箴言集》,或许从中你可得到一些启示。”老先生淡淡说道。

“都说鸦片战争后我国力衰微,弱不堪击,赔洋人的款,割自家的地,把这些帐都算到道光、咸丰身上。岂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依我看,所谓的康乾盛世,其实早就埋下今日国家羸弱的种子——”云舫说得有点激动起来,他一把抓掉快被河风吹落的小帽,头发从他头上散乱下来,在江风中飒飒飘飞,“最大的祸害,就是那时表面的繁荣掩饰了深刻的社会危机,夜郎自大沾沾自喜,朝野上下,完全没有一点居安思危的忧患意识!最最可惜的是,让中国人错失了捉住西洋工业与科技发展的最后机会!”

“唔——”老先生抚着胡须,眯着眼睛看着学生,没有插言。

“近几十年来,为赔洋人的巨款,百姓更是苦不堪言。官府要征收的‘粮贴’、‘捐输’、‘常捐’、‘新捐’等苛捐杂税有三四十种!咸丰元年,江津上缴的‘正粮’银是5996两,到咸丰十年,就达26696两,而到今年,竟高达56962两,是咸丰元年的9倍半——夫子曰,‘苛政猛于虎’也,这老百姓实在活不下去了,岂有不为‘匪’的道理!”

“祖棻,你书没有白读,明白了不少国计民生的道理,几近切中这世道的积弊。你若有朝一日为官,定要以天下苍生为念,以民生为本。”老先生终于又开口说了话,停了停,他又正色嘱咐学生道,“刚才这些话,你只能在为师面前谈起,切不可在外人面前卖弄逞能,更不能在文章中涉猎。你和你师兄一样,口无遮拦,容易开罪于人,若有人要断章摘句,那就会有牢狱之灾、杀头之祸!你师兄云笛之教训,定要切记切记!”

钟云舫理了理头发,慢慢收敛了激动和愤懑,最后把目光停留在老师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未置可否。

不觉之间,船转过一个河湾,透过江上的雾岚,江津城已经遥遥在望了。师徒两人望着远方,谁也没再开口说话,默默地想着各自的心事。

“谷老先生,我的船是靠迎恩门码头,看您老在哪里下船?……”艄公何三停住撑船的竹篙,在船后大声问道。

“所有的船,一律原地停靠!官府有令,今日河道统统戒严!”

何三话没说完,河岸突地传来一声暴喝,举眼望去,只见东阜门外的河岸上,四处立着无数官兵,一个哨长模样的头儿手握大刀,背上背着一杆洋枪,正威风十足地站在高处,喝住往来的船只。河边上,已被扣下一大溜木船。荒坡上,几个衣衫破烂的百姓不知犯了那条戒规,正五花大绑捆在城墙外的两棵老槐树上,被几个兵丁用马鞭抽得一声声惨叫。

“哼,狗仗人势,狐假虎威!”船刚停稳,钟云舫望着坡上凶神恶煞的官兵哼了一声,“在洋人和‘长毛’面前只有装子装孙;在百姓面前,却如狼似虎作威作福!”

“祖棻,你看你动不动就心浮气躁,哪里有个读书人的样子!今天就你这个样子进城,叫为师如何放心呀!”

云舫受了老师斥责,只好闭了嘴巴。待船上的伙计安好跳板,他回头对老夫子说道,“老师,那,我们就只好从从东阜门进城了。”

谷老夫子站了起来,再三要付何三的船钱,可何三哪里肯收!师徒二人只好谢过何三,云舫扶起老师,走下船来。二人上坡时听被捆的人又是一阵凄厉的惨叫,谷老夫子不放心地回头又瞪了钟云舫一眼,这才又往坡上慢慢爬去。

三、邂逅书画奇人陈竹波

它老了,确实老了。

浩荡的长江流到这里,猛地打了个漩儿,将长江扭成了一个“几”字,江津城就在这几字的中央,所以此地又有“几江城”之称。江津的城墙,几乎是三面环水而建;江津的城门,除南安门外,都是倚江而开。这江津古称江州、江阳,隋开皇十八年,因县城地处长江要津之缘故,改江阳县为江津县。

这古老的城墙,还是乾隆三十年由知县曾受一募捐和个人捐款维修过,至今已是整整100年了。那原本坚固厚实的城墙和壮观的城楼,而今已是破朽不堪斑驳陆离了。城墙壁上,是一片片青苔和枯树;城楼的瓦沟间,是一簇簇焦黄的野草,河风袭来,不停地在屋顶上颤颤瑟瑟。

走过城门洞,一进城,谷老先生和钟云舫便有点眼花缭乱头目昏眩。路,是十字路;街,是石板街。行刑的时辰未到,那一干犯人还没有从衙门里解押出来。因为看热闹的人多,四乡各色人等、城里的小生意人便有了赚点盐巴钱的好机会——这一个城里简直成了一锅涨翻翻的羊杂萝卜汤。街头巷角,那算命测字看相的、卖狗皮膏药耍枪弄棒的、卖撮箕扫把斗笠蓑衣的、卖心肺罗卜汤和凉粉凉面凉糕的、还有摆几张板凳卖老荫茶苦丁茶的……各式各样的门道,各玩各的花样。那各种各样的气息,各种各样的声浪,挤满了街巷,街巷里装不下了,又漫些出来,飘向那浑浊的天空和空旷的四野。

离午时还有个把时辰,天气闷热,谷老先生和钟云舫进城后在南安街寻了一家叫“泰来”的小客栈,放下行李,喝了两碗老荫茶,歇了歇脚,这才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朝北固门走去。

转过一条街,前面就是文庙,只见文庙前宽敞的坝子上,更是人头攒动,人声沸腾。文庙内,是城里有名的魁星楼,这楼建于乾隆四十二年,呈六角形拔地而起,飞檐走角,红墙黄瓦,煞是宏伟,只可惜年久失修,已有些破败了。文庙坝子上,却围着无数的人圈子。

一只老猴,正扭动着骨瘦如柴的身子,气喘吁吁地在主人的鞭儿下充当齐天大圣;一个精壮的汉子腰缠尺把宽的打带,正将一把两三尺长的尖刀从嘴里直插肚皮;庙门石阶下,挤着几堆人脑壳,正惊咋咋地叫着骰子的数字……

谷老先生和钟云舫哪有心境看这些市侩的把戏,他们神情漠然地从人堆中挤过,往前走去。突然,坝子边的人群平地爆起一阵惊呼,谷老先生和云舫一惊,一扭头,从人缝中看见一个确实让人感到稀奇的场景!

人圈中,摆着一张大方桌子,桌上铺着一张6尺夹江宣纸,一位衣帽邋遢、瘦骨嶙峋的汉子,醉眼惺忪地坐在方桌前,嘴里正不慌不忙啃嚼着一根甘蔗,边啃边随手将那蔗渣投到桌上一个墨钵中,待墨钵渐满,此人这才站了起来,只见他用手抓起墨钵中浸满墨汁的蔗渣,不慌不忙随手将那蔗渣“哔哔噗噗”掷于宣纸之上!掷完,他拿掉纸上的蔗渣,摇摇晃晃醉眼朦胧地提笔在那蔗渣砸成的墨痕间胡乱勾勒起来。此人手上一边勾勒,嘴里一边叽叽咕咕念念有词,仿佛在唤鸡唤鸭一般,须臾之间——吙,绝了!围观的人群平地又爆起一阵欢声!只见那宣纸之上,群雀出林,一只只腾跃飞动,就要从那纸上扑腾而出,挤向云空!

真是一位书画奇人!

谷老夫子和钟云舫也看呆了,情不自禁停住了脚步。

题款。

捺印。

这雀鸟图当即被人以一吊铜钱买了去。

少顷,桌上有人又重新铺上一纸。但见那醉汉不慌不忙啃完剩下的半截甘蔗,扔下蔗头,摇摇晃晃将双手伸进墨钵,然后似鬼影般伸开十指,逆向将两只黑手捺于纸上,随即就将滴墨的指尖在纸上略加勾画——哈,两只六脚双螯的螃蟹便鲜活地横行于纸上!

平地又是一阵喝彩。

“哦,原来是他!”钟云舫见那人捋开耷在脸颊边的乱发,抬起头来,他一惊,回头对老师说了一句,正想挤进人圈给那人打招呼——忽然,人群中有人大吼一声:“嗨,让开让开!”

随着这一声喝叫,人群中挤进一个左脸有一块刀疤、横眉竖眼的壮汉,他三下两把掀开围观的人,一下冲到那摆画摊的画匠面前,手指那人的鼻子:“哪里来的乡巴佬,红苕屎还没有屙干净,敢在这块地皮上来诳骗钱财!”

人群中有人认得,这是当地有名的劣绅陈宝善看家护院的保镖、在城里掌红吃黑的泼皮朱二旺,因此人心狠手辣,外号人称“猪血旺”。

“大路朝天,各人半边。这庙堂之前,是公用之地,鄙人在这里找几文稀饭钱,干你何事!”那画匠看来也是见过场合的人,他面对恶煞般的朱二旺,不惊不诧,只是细眯着一双惺忪的醉眼冷冷看着他。

“你龟儿子晓得这是哪个的码头!你到这码头上来,拜过那路菩萨?!”

“朗朗乾坤,大清天下,这里当然是皇帝老子的码头——你说皇帝老子算哪路菩萨?!”

“你娃鸭子死在田坎上,还敢嘴壳子硬!”朱二旺脸上的刀疤抽搐了一下,一张脸胀成了一笼猪肝,他哇地怪叫一声,两个指头弯成了爪状,一下就朝那画匠的眼睛抠去!

啊,人们惊叫一声,四散开去。

“哎哟!”路见不平,云舫正要上前相助,未曾想,那朱二旺突地又是一声怪叫!他伸出的那只手,忽然被人抓住,任随他如何挣扎,却半点也动弹不得!

“哦,是你!”朱二旺痛苦地回过头去,只见一只灼痕瘢瘢的黑手,似一把铁钳,死死咬住他的手腕。云舫踮起脚尖一看,只见抓住朱二旺的那个汉子,戴着一顶发黑的草帽,30岁左右年纪,帽沿下是一张有棱有角的黑脸,两条粗黑的眉毛下,右眼是亮的,从那瞳仁中射出的光,既愤慨又凶狠,凛然不可侵犯;左眼却是空瘪的,眼角边有一条乌黑的疤痕。朱二旺一见此人,立时虚了,脸上挤出苦笑来“啊啊,我二旺不知何事得罪了钟家大哥!”

“水流沙坝,各人当家。欺负一个外乡人,你他妈的算哪路虾爬!”那瞎哥突地顺手一推,朱二旺猝不及防,“噗”地摔了仰肢八叉!

真是一条好汉!钟云舫在心中暗暗叫道。

“这是在迎恩门顺城街的打铁匠钟云义。”江津城里的人,哪个不认得这个打铁的钟瞎子!这钟铁匠不知是从哪里来,在城门边支起炉子打铁已有些年头,他不但身手不凡手艺精湛,而且性情刚烈侠肝义胆,连码头上的仁字、义字袍哥舵爷对他也要礼让三分哩!

朱二旺从地上爬起来,嘴里虽说还在骂骂叽叽,但只好拍拍屁股上的灰,磨磨蹭蹭溜了。

“这位义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在下陈竹波谢过了!”那位自称陈竹波的画匠对着瞎哥施了一礼。

未想那瞎哥并不领情,只是漠然看了这陈姓的画匠一眼,一声不吭,扭头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