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他!”钟云舫几步蹿上前去,对那画匠拱了拱手,高声叫道“竹波兄,你如何来到这里!”
“你是……”这陈竹波或许时间长了记忆淡忘,或许真的醉眼昏花,他迟疑了一下,把眼前这位书生打量了一阵,见这书生虽说穿着寒怆,但长得来眉清目秀天庭饱满,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特别是两只眸子清澈明亮,言谈举止也绝不带半点卑微迂腐之态,他一时竟想不起来这位称他“竹波兄”的人来。
“在下钟云舫,同治二年在渝州真武岩曾与仁兄有过一面之缘的。”
“哎呀,原来是钟家小哥!几年不见,你已长成了一条不折不扣的汉子,叫为兄都认不得你了!”陈竹波满嘴喷着酒气,亲热地上前给云舫一拳,“云舫老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
“竹波兄,你看起来比那年更憔悴消瘦,完全是大圣孙悟空一个呀,再看你副打头,我半天都不敢相认呢!”
“你也是进城来看热闹的么?”竹波问。
“唉,说来话长,有空再细细跟你摆谈——哦,不知仁兄住哪家客栈,我办完事,定请仁兄喝杯冷酒,不知肯赏光否?”
“我住南门‘泰来’客栈。今天生意不错,该由为兄做东,晚上我等你……”
话没说完,整个坝子上的人“哄”地一下散开了去,纷纷朝衙门口和北固门涌去。人群中有人既惊恐又兴奋地叫道:“那些要遭砍脑壳的犯人,从衙门头押解出来了!”
四、街边这回没有送魂酒
北固门外的河滩上作为刑场,还不是从拖着大辫子的满清时才开始的。据说在这里被鬼头刀砍下头颅的第一个有名的人,是距今近700年的元朝太宗时期。当时,为震慑合川钓鱼城负隅顽抗的南宋军民,川东农民起义的首领陈一蛟就在这里被砍掉脑袋,并将砍下的脑袋挂在城门口示众十日之久。
据说这陈一蛟那是死得惊心动魄大义凛然。行刑前,他雄赳赳气昂昂走向刑场,临死前决不下跪,还是被刽子手用鬼头刀背砸断两腿后才双膝着地。砍头时,他骂声不绝;脑袋被砍下后,颈脖上血吼丈余,但身子居然不倒,头颅落地后还怒目圆睁,嘴还张合不止,惊得整个刑场顿时鸦雀无声,观者莫不心惊胆战!行刑之后,北固门城内外的居民,接连十几天夜来都焚香祷告乞求安祥。传说砍下陈一蛟人头的刽子手牟麻子,至此不敢再上刑场,再摸那砍人的鬼头刀,这年冬天也因患疯癫症跌入茅坑淹死。
古往今来,这个刑场上,不知有多少人头在这里落了地。
午时将到,衙门口突然传来几声惊天动地的炮响!随即,衙门突地打开,8个兵丁抬着4面大锣“咣咣”地鸣锣开道;4个兵丁高举“回避”、“肃静”的木牌行走在前;100余个官兵戎装持刀杀气腾腾紧随其后;8位监斩官,4人骑着高头大马,4人坐着蓝呢官轿,威风凛凛穆然肃杀地跟在兵勇之后。死囚犯从衙门里陆续被押解出来,两边押解的官兵刀出鞘箭上弦,煞是森严。
夹在死囚队伍中有两部坐笼囚车。第一个囚的就是匪首刘万。他赤裸着上身,五花大绑,只留一个头颅卡在刑车之上,颈后插着一个打了红圈的死囚标。不过这刘万倒不是怕死之辈,他虽说面部血迹斑斑,但他在囚笼中神情自若,只用倔犟不屈的目光扫视着押解的官兵和看热闹的人群,还真有点虎死不倒威的样子。
钟云舫早就知道,这刘万原本是江津燕头山白岩五里沟人氏。自小家境贫寒,父母双亡,从七八岁起就开始替人放牛放羊,受尽东家打骂凌辱,风餐露宿饥寒交迫。因常在山间放牧割草时采野果充饥,整个燕头山被他跑得烂熟。他十三四岁时,曾对村里的大人言:山上的白岩洞,可以通5里之外的风门垭,他常钻此洞避风避雨,钻来钻去已有若干回。一日,他在洞口打牧草,遇见一位白发老道,言他将来必成一番事业,有拜将入相之命,并在洞内传授他七七四十九天道术,送他一本天书。出洞之后,刘万自称能为人除魔治病。有人一试,果然往往灵验。一传十十传百,于是刘万“神仙”之名远近传播,一时求他治病驱鬼的人络绎不绝,而以端公巫师信之尤笃。此后刘万就以驱鬼治病为业,往来于长江两岸乡镇,几年之中竟收门徒二三千众,此事为官府察觉,密谋拟将其查办。
咸丰十年,川东大旱,庄稼几乎无收。清律明文规定:“佃户拖欠课租,欺慢田主者,杖八十,所欠之租照数追给田主。”农民交不起地租,而官府反倒加税加捐,凡未交租捐者,官府便将农民家中搜攫一空,甚至掀房封门,栓妻缚子,抓人收监。饥民只有卖儿卖女,树皮草根充粮,一个村庄饿死的人十之二三。是年十月三十日夜,刘万遂于江津石门南岸罗湾子聚集徒众1000余人,扬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而今劫难临头,不如拼死一搏,至少做他个好汉,吃几顿饱饭。”是夜刘万以焚自家茅屋为号,聚集徒众举起反旗,沿途信徒和奄奄待毙的灾民争相入队者,竟有2000余众。沿途,他们掠走当地富豪粮食,直奔燕头山以作根据。
燕头山上平坦宽阔,早于嘉庆年间的白莲教之变,便建有巨石寨门,极为险要,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江津邑宰闻变大惊失色,连忙派兵围剿。可数次围剿,皆损兵折将而归。其时东边“长毛”正纵横半个中国,南边又发生贵州苗民起义、云南回族彝族起义,蜀中也是遍地狼烟,官府到处扑火,对刘万几年间占山为王只能虚张声势,却莫可奈何。
直到去年秋,东面“长毛”渐被剿灭,官府腾出手来对付刘万。这一次,官府总结教训,略施小计,除况日持久围困外,改弦更张进行招抚,于寨下树立数面大旗,上书“顺从者田产一律归还,一切免究”。寨中部分徒众上山日久思家心切,加之山寨粮缺待毙,招安派与顽抗派发生内争,多数徒众下山听点就抚。刘万不服招安,与几位忠实徒儿远逃贵州深山躲避。岂料,下山的徒众中60余个造反骨干和小头目,在一夜之间全被官兵设计捕获,押往县内大牢囚禁。刘万闻讯,痛心疾首,给官衙带信,只要放出他的徒弟,他愿自首就擒。官府得知其行踪,同样引诱下山,轻易捕之。但官府不但不践行前言,按朝廷“务绝根株”的方针,竟将所捕大小头目,除判入狱和流放外,其余20余人皆判斩刑!
官府伎俩卑鄙,言而无信,这激怒了一位读书人,这就是钟云舫的师兄——卢云笛。他联络了几个读书人,向川中总督衙门慷慨激昂上书陈情。谁曾想,卢云笛曾在同治四年因揭露当地劣绅陈宝善在自家府内强奸奶母、丫鬟,以及欺人霸田、囤积居奇一事,得罪于人。这陈宝善因结交官府,承销食盐发家,他巧取豪夺,广置田产,年仅收租就达12000余石,号称“陈半县”。于是他重金贿赂官府,勾结刀笔吏,在卢云笛的陈情书中寻章摘句,罗织罪名。加上下山受官府招安被捉拿的人中,有一位是卢云笛的远房表兄。于是官府不问是非曲直,层层批转下来,竟以“通匪”罪名将卢云笛打进大牢。
第二辆囚车上,是白莲教会首罗虎。他在江津朱沱啸聚200余人起义,由二溪渡江,为官兵伏击,会众被击溃,死伤无数,罗虎身中数箭后被擒于尽头沟。这罗虎看来也是一个不怕死的主儿。他在囚车中虽然血痕遍身,但同样面无苦色,一双眼睛只是东张西望。
两辆刑车之后,是一长串五花大绑、颈后都插着死囚标将要问斩的罪犯。死囚犯脚下戴着的铁镣拖在石板街上,发出一阵阵叮当的声响。这些将死之人,有的昂首挺胸面不改色,怀着“老子20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信念走向刑场;有的则闭上双眼麻木不仁,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当然也有的吓得面如土色,已呈半瘫状态,要由两边的兵勇半拖着向前移动。
从衙门口到北固门外的街道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就连两旁茶楼酒肆的人也顾不得讲究派头身份了,纷纷踩着桌子蹬着凳子,踮起脚尖伸长颈子看稀奇——不知为什么,旧时中国善良的百姓们,都喜欢看这杀人极其残忍的一幕,有的甚至还怀着极大兴趣喜气洋洋地欣赏着别人生命的残酷终结。
钟云舫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不知是什么滋味,既充满了无穷的悲哀,也填满了无尽的愤慨——人杀鸡,人杀羊,人杀牛,人还杀人,而且还以杀人为乐事!这人世间的杀戮,自有文字记载一来,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呀!这些年,他读了若多中外古今的书,也想了很多历史和现实的事,但好多好多的事,他想破了脑壳也始终未能想得明白。
“你涉世未深,当然想不明白;有的事情你将来或许会明白,但有的事情或许你一辈子也想不明白。”谷老先生只能这样跟自己的弟子说。其实他活了几十年,读了万卷书,有的事情他也没能完全想明白呀!
锣声咣咣,像在催魂。
人声嘈杂,像在索命。
在咣咣的锣声和嘈杂的人声中,死囚犯一个个被押解过去。
按照清规,杀人时官府要先贴布告;按照民间约定俗成的风俗,在解押死囚犯到刑场的路上,沿街的店铺都要在门口放上一张条桌,上面摆着3碗酒,有的还放着酒壶,壶嘴朝外,示意送行。特别讲究的店铺还要摆上几碗蒸菜。犯人可以不停不看,可以不吃不喝,但送人上黄泉路不能无酒无菜。如若犯人在哪家门口喝了酒吃了菜,哪家就算积德有报。有的还要在店铺前挂起红绸贴上红对联,像办喜事一样——说不清这是为了避邪还是为犯人送行。有那道行深沉的人诠释道:阎王在地下无所不知,他老人家会给积德行善之人帐目薄上记下功德的。但因这回被斩首的不但人数众多,而且这些人物还非同一般,由于怕半途生事或被劫杀场,官府有令,连街道两边的送魂酒也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