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近侍可能早已经认出我了,只不过周围一直有人,他无法相认。这时候,我们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对望了片刻,他就笑了笑,脸上的激动和意外已经难以掩饰。
“庄爷,没想到,会是你!”
我的心顿时一阵翻滚,说不上是兴奋,还是讶异,但有一缕暖流在不停的浮动。相差几百年的时光,能在这儿遇到一个认识的人,那样的感觉真的很让人振奋。
近侍一脚就跨进屋子,反手带上房门,尽管他的装束变了,甚至连声音也有点变化,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是冯胜利。
这是李立威手下一个很精明的伙计,当时被老帽选中,跟我一块儿去了三里峡。但是在三里峡遭到冥奴的袭击,队伍几乎全军覆没,死的死伤的伤,冯胜利失踪,怎么都找不到,我当时的处境不太好,没办法把精力全都放在寻找冯胜利身上,所以事后就离开了三里峡。
不过冯胜利在李立威的团伙里有一定的地位,我离开以后,他们肯定又去找了,依然没有收获,从那个时候开始,冯胜利这个人就好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
“庄爷,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冯胜利在我身边坐下来,尽管很激动,院子里也没有多余的人,但他还是把声音压得很低,以防隔墙有耳,从这一点上就能看得出,他还没有变,甚至比过去更谨慎小心了。
一时间我也不知道怎么跟冯胜利解释,不过兴奋之余,认真的回想一下,就会推测出,冯胜利出现在这个时空,不是完全没有理由。三里峡本来就是殷商时期一个很重要的祭祀场,但这个祭祀场的真正作用,应该不是祭祀,祭祀场的整体构架,事实上就是一个超大的“石盘”,是一个逆乱时空的平台。冯胜利消失的时候,情况很混乱,我在躲避冥奴的袭击,但他消失时,我记得,有一片淡淡的白光。
肯定是当时在混乱里无意触动了逆空“石盘”,然后让冯胜利来到了这儿。事情非常凑巧,因为那时候没有任何人能操控逆空的具体幅度,他能到这儿,我也能到这儿,是巧合。
“庄爷,事儿没你想的那么巧。”冯胜利苦笑了一声,我发现,他好像有点改变,这一声苦笑里,包含了很多很多。
“怎么说?”
“我到这儿,已经十二年了。”冯胜利收敛了笑容,很认真的说:“日子,我是一天一天算着过的,足足十二年。”
在冯胜利被逆乱的时空带到这儿的时候,他也彻底晕了,而且他和我不同,他丝毫都不知道石盘的事情,所以他被带过来,就完全没有回去的办法。
幸好冯胜利到这儿的时间是嘉靖年间,对流动人口的管理已经很松散了,如果再早个百十年,可能他连生存都生存不下去。
回也回不去,举目无亲,为了生活,冯胜利最早就开始给人帮工,想先站稳了脚跟再说。但很不幸的是,有一次他受了伤。
“那一次,直接就把我搞成废人了……”冯胜利低下头,而这一刻,我仿佛能体会到他的全部感受。
十二年时间,足以让一个人生出一张面具,只有在自己绝对信任的人面前,他才会摘了面具,露出最真实的自己。
受伤之后,冯胜利有段时间万念俱灰,对一个男人来说,这种创伤是足以致命的,即便身体可以慢慢恢复,但心理上的伤口却恢复不了。他甚至想到过死,不过好在他在古行混了几年,古行的人,适应能力一般都比较强。
这时候,冯胜利很意外的遇到了一个人。那个人以前是宫里的太监,年纪已经非常大了,混了一辈子,有点身份,年老以后离宫,就在京城买了个小宅子,准备安度晚年。
就是这个人,改变了冯胜利的命运,老太监收留了冯胜利,因为冯胜利本来就很精明,很会来事,所以老太监很喜欢他。在当时的那种环境下,冯胜利最好的出路,大概就是进宫。老太监借用自己以前积累的人脉,把冯胜利送进宫,但是他只能帮到这一步,剩下的路,得冯胜利自己去走。
说到这里,冯胜利更显得苦涩,宦官里,大半心理不是很正常,攀比,嫉妒,报复心特别强,在宫里很不好混。最早的那两年,冯胜利吃足了苦头。
“好在还是挺过来了。”冯胜利可能觉得话题有点沉重,感慨了两句,就赶紧岔开话。他混了几年以后,很意外的得到了李芳的注意,李芳把他带在身边,而且认他做干儿子,这样一来,冯胜利的处境就不同了,有李芳的提携,他的前途一片光明。
说实话,冯胜利这个人精归精,但本质还是很不错的,不忘本,李芳慧眼如炬,看重的估计也就是冯胜利这一点。李芳刻意磨练他几年以后,就委任他掌管御马监。御马监并不是管马匹车辆的部门,在明宫二十四监里,御马监的地位仅次于司礼监和东厂,是一个权力和能量很大的地方,一般能掌管御马监的宦官,就具备了以后进入司礼监或者提督东厂的资本。
但冯胜利掌管了两年御马监以后,李芳突然又把他调回了身边。冯胜利非常不解,心里就在揣度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惹怒了李芳。不过李芳私下跟他说,调他离开御马监,不是排贬,而是给他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
嘉靖帝是历史上有名的道士皇帝,一辈子潜心修道,到晚年的时候干脆就全身心的投入到其中,正因为这样,他的子嗣很少,所以,在继承人的选择上,嘉靖帝没有太多的考虑余地。他的儿子裕王刚刚得了世子,让嘉靖帝非常高兴,李芳跟了嘉靖这么多年,几乎把这个皇帝给摸透了,他感觉,因为这个世子的诞生,嘉靖帝在选择继承人的问题上,会倾向于裕王。所以,李芳专门调回了冯胜利,打算把他送到裕王府,去照顾年幼的裕王世子。
一个人处在什么环境,就会有相应的思维,冯胜利说的这些事对他而言,关乎着前途命运,但我听起来就像是一堆闲话,不过听着听着,我总觉得他的讲述有点耳熟。
这段讲述,在史书里,其实有所记载。
“你现在,恐怕不叫冯胜利了吧?”
“那个名字,我早就忘了。”冯胜利点点头,从他进宫跟了李芳以后,李芳给他取了新的名字,冯保。
我心里就觉得惊讶,而且还有点搞笑。在史书的记载中,明代的大宦官冯保是很有特点的一个,眼光很准,而且敢做,就是他看准了张居正,然后全力搞政治投资,联合张居正一举攀登到权力的顶峰,在全盛时期,张居正被称为外相,冯保则为内相,一里一外,天下无敌。
估计也就是当初在古行里混了几年的原因,让冯保对艺术品有种敏感,在他当权期间,收受的古玩字画不计其数,而且不仅收,他还偷偷到宫里的内库去选,但凡被他选走的,全都是传世的珍品。
“这些话,有空了再说吧。”我就开始把话题朝正事上引,一直到现在为止,我对自己被抓的事情还懵懵懂懂,必须得把来龙去脉搞清楚。
白脸人和陆炳交谈的时候,泄露了一些内情,冯胜利对这个事情比较了解,白脸人说的没错,我在昏迷时,最先被出宫的内廷发现,内廷回去,把事儿告知了上司,然后一层层传到司礼监。其实,李芳知道这件事之后,并没有打算大肆张扬,因为随着裕王得子,朝中的政治斗争也越发紧张和诡异,他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节外生枝,引来一些不必要的冲突和隐患。
李芳本想低调处理的,但是司礼监一个秉笔把事情当成闲谈,跟嘉靖帝说了。本来就是一句闲话,可嘉靖帝信奉道教,对这些奇闻异事很感兴趣,马上找李芳去问,想要见见我。
我心里就了然了,难怪李芳根本就不逼问我,因为是嘉靖要见我,李芳只不过来探探路,所以他没必要把什么都问清楚,问题,得留给嘉靖来问。
我的头一下子就晕了,事情上升到这个层次,就很严重。
“我不能一直呆在这儿,我得走。”
“庄爷,你知道……知道能回去的办法?”
“我知道,只要我能脱身,就一定能回到我们的世界。”
冯胜利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光,离开了那个世界很久很久,冯胜利应该是眷恋过去的。
但他眼睛里的光只闪了一下就消失了,然后跟我说,现在想脱身,估计很困难,因为事情是嘉靖亲自关注的,所有人都不敢掉以轻心,就算我这边从院子里逃走了,肯定会引发全方位的搜捕。
“庄爷,你不要急,慢慢等,耐心一点,机会总会有的。”冯胜利安慰了我两句。
我又问了一点细节,因为我被抓获的时候,冯胜利并不在场,所以很多细节就无法保证是不是真的。不过,我们谈了一会儿,我就注意到了一个问题。
我昏迷的地点,是在王恭厂附近,如果把地点再具体一些,那个地方,就是日后的光彩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