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是人间富贵花
1.忧伤的雪花
康熙十七年十月，容若扈驾北巡塞上时，在塞外看见大雪飞扬，姿态曼妙，写下了这首《采桑子·塞上咏雪花》：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
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
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关于塞北的雪，唐代的李白有一首《北风行》：
烛龙栖寒门，光耀犹旦开。
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幽州思妇十二月，停歌罢笑双蛾摧。
倚门望行人，念君长城苦寒良可哀。
别时提剑救边去，遗此虎文金鞞钗。
中有一双白羽箭，蜘蛛结网生尘埃。
箭空在，人今战死不复回。
不忍见此物，焚之已成灰。
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
当然，许多人都会知道其中的名句，“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这是诗人在用夸张的手法状描写塞北天气的寒冷，从而写出了征人之苦。但作者的用心并不在此，“倚门望行人，念君长城苦寒良可哀”，这是借此写家中的思妇之怨。“黄河捧土尚可塞，北风雨雪恨难裁”，李白真不愧是前无古人的歌者，让片片雪花寄托了无穷的思念与怨恨。
也许，最古老的咏雪诗要去《诗经》里寻找。“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兮，雨雪霏霏。”这一句真是美极了，任你看一眼就可以永远记住心里。它像一卷画，把一个出门在外旅人的思归心情表达得淋漓尽致而且诗意：回想当初出征时，杨柳依依随风吹；如今回来路途中，大雪纷纷满天飞。当重逢和团聚已成为眼前的现实，无论多么苦的思念都会变成美好的回忆。
王国维在他的《人间词话》中说，“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笔写情。北宋以来，一人而已。”此话足见纳兰性德风格的特异，他宛如飘自天外的片片雪花，冰冷之中，孤傲地绽放。“冷处偏佳”映照下的，正是词人那冰清玉洁的灵魂。
纳兰性德词中的谢娘，指晋代王凝之的妻子、才女谢道蕴。她曾因咏雪的名句“未若柳絮因风起”享有盛名。这里是说雪花在天涯飞扬，它虽不是富贵之花，却冰清玉洁，飘逸可爱，但又有谁怜惜它呢？
从纳兰性德的词里，我们却可以读出一种淡淡的忧伤，一种柔软的怜惜之情，一颗天生的惆怅之心。
2.别有根芽
纳兰性德于顺治十一年（公元1655年1月19日）生于北京，其父是康熙时期权倾朝野的宰相明珠，母亲觉罗氏为英亲王阿济格第五女，一品诰命夫人。而其家族那拉氏隶属正黄旗，为清初满族最显赫的八大姓之一，即后世所称的“叶赫那拉氏”。纳兰性德的曾祖父名金台什，为叶赫部贝勒，其妹孟古姐姐，于明万历十六年嫁努尔哈赤为妃，生皇子皇太极。其后纳兰家族与皇室的姻戚关系也非常紧密。因而可以说，他的一生注定是富贵荣华，繁花著锦的。也许是造化弄人，纳兰性德偏偏是：
虽履盛处丰，抑然不自多。于世无所芬华，若戚戚于富贵而以贫贱为可安者。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
纳兰性德因生于腊月，小时称冬郎，自幼天资聪颖，读书过目不忘，数岁时即习骑射，十七岁入太学读书，为国子监祭酒徐文元赏识，推荐给其兄内阁学士，礼部侍郎徐乾学。纳兰性德十八岁参加顺天府乡试，考中举人，十九岁准备参加会试，但因病没能参加殿试。尔后数年中他更发奋研读，并拜徐乾学为师。在名师的指导下，他在两年中，主持编纂了一部1792卷编的儒学汇编——《通志堂经解》，受到皇上的赏识，也为今后发展打下了基础。他又把熟读经史过程中的见闻和学友传述记录整理成文，用三四年时间，编成四卷集《渌水亭杂识》，其中包含历史、地理、天文、历算、佛学、音乐、文学、考证等方面知识。表现出他相当广博的学识基础和各方面的意趣爱好。
纳兰性德二十二岁时，再次参加进士考试，考中二甲第七名。康熙皇帝破格授他三等侍卫的官职，以后升为二等，再升为一等。作为皇帝身边的御前侍卫，以英俊威武的武官身份参与风流斯文的诗文之事。随皇帝南巡北狩，游历四方，奉命参与重要的战略侦察，随皇上唱和诗词，译制著述，因称圣意，多次受到恩赏，是人们羡慕的文武兼备的年少英才，帝王器重的随身近臣，前途无量的达官显贵。
但作为诗文艺术的奇才，他在内心深处厌倦官场庸俗和侍从生活，无心功名利禄。虽“身在高门广厦，常有山泽鱼鸟之思”。他诗词均很出色，尤以词作杰出，著称于世。二十四岁时，他把自己的词作编选成集，名为《侧帽集》，又著《饮水词》，再后有人将两部词集增遗补缺，共349首，编辑一处，合为《纳兰词》。传世的《纳兰词》在当时社会上就享有盛誉，为文人、学士等高度评价，成为那个时代词坛的杰出代表。时人云，“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可见其词的影响力之大。
一生淡泊名利、善骑射、好读书、擅长于词。他的词基本全以一个“真”字取胜，写情真挚浓烈，写景逼真传神。但细读却又感淡淡忧伤。
一首《采桑子·塞上咏雪花》，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冰清玉洁般的豪门才子。如果说他本身的富贵是与生俱来的，那么，我们就更应该找寻他那些“山泽鱼鸟之思”的背景，继续寻找他那“别有根芽”后的根据。
二 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纳兰在世仅有三十一年，却留下了大量情真意切的词作。无论哪一曲，都让人感觉到一种无法掩饰的忧伤。这除了与他天生的性情有关，又与他短暂的一生里，几段不寻常的情感经历有关。纳兰曾写道，“当时只道是寻常”。例如纳兰与表妹的初恋，可是当时真的是这样吗？
1.相恋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这依然是李白的诗，让我们以此打开这个美丽的话题。
当年，明珠府的后花园里，文静的纳兰永远有一个最好的伙伴，形影不离，两小无猜。花草丛里，秋千架上；水面的蜻蜓，蹁跹的蝴蝶，高飞的风筝。一切，对于童年的纳兰和他的小表妹，永远是一生中最快乐而难忘的时光。
纳兰从小就是一个落寞寡欢的孩子，同龄的伙伴里，只有表妹雪梅，看懂了他那文静孤独的性格，也似懂非懂地喜爱他那些诗词。他们是童年的伙伴，也是少年的诗友。他们有着孩子般的天真无邪，还有着一种朦胧难言的情愫。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彼此喜欢呆在一起；只感觉只要见不到对方，就会感到不快乐。是日久而生的恋情，还是天生的默契缘分。也许，他们也不知道，也不会去顾及。只是知道，所有的快乐和喜悦，只是因为能够在一起。
那是一个暮春三月、草长莺飞的季节。天空蓝澄澄的，院落里的紫藤开了，一串一串晶莹的紫色，从碧绿的藤上垂下来，花瓣在蜜糖色的阳光下很有透明感。姑姑拉着母亲的手在屋里闲话些儿女家常，表妹则窜到紫藤树下来找自己玩。表妹托着粉腮，偏着头一本正经地问：
在最好的天气里都会作些什么？
作些什么呢？少年冬郎不假思索：读书。
读累了呢？表妹问。
冬郎答：骑射。
骑累了、射累了呢？表妹又问。
冬郎答：读书。
又读累了呢？表妹又问。
冬郎答：骑射。
看到表妹一脸愠色，少年冬郎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呢？
成年后的容若恍惚记得，那时候在表妹的脸上仿佛掠过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她迟疑了好半晌，忽然咬文嚼字地说，清风朗月，辄思玄度。
清风朗月，辄思玄度？冬郎低声地重复了一遍，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有听懂。他知道，这是《世说新语》里的一则故事，说的是刘真长和许玄度的一段交往。
许玄度是位隐士，喜欢清谈，不肯出世担任官职。刘真长任丹阳尹的时候，许玄度到京都去，就住在他那里。刘为许准备了最奢华的卧室和最丰盛的酒宴，许玄度感叹说：如果能一直这样生活，可比隐居东山强太多了。刘真长回答说：如果吉凶祸福真的掌握在人自己的手里，我怎么会不保全这个地方呢？后来许玄度还是走了，刘真长到曾经住过的地方怀念了一番，慨叹道，清风朗月，辄思玄度。意思是说，每逢清风朗月的时节，我就不免想起许玄度来。
少年冬郎有些发怔，表妹也低头不语，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清风朗月，辄思玄度，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表妹为什么忽然讲起这个典故？是在叹息命运无常、繁华易逝么？是在忧伤聚少离多、不能长相厮守么？
要到几年之后，成年的容若才能确定这句话背后的涵义。是的，是在叹息命运无常、繁华易逝；也是在忧伤聚少离多、不能长相厮守；所有这些原本仅仅存在于揣测中的涵义后来竟然都一一应验了。
那么，清风朗月的时候，她思念的是谁？思念的那个人，是否有着清风朗月般的相貌堂堂，也有着与生俱来的过人才情？
也许，在两个人的心里，都会有这种朦朦胧胧的念头。也许，你就是我思念中的刘玄度，我就是你理想里的谢娘吧。
这只是青梅竹马的一瞬，很快地就随风飘散了。
年华似水，当表妹已经弹得一首好琴的时候，纳兰已经能够写出第一流的词章。下面这两首《浣溪沙》是情窦初开的纳兰写给他思念里的表妹的：
十八年来堕世间，
听花嚼芷弄冰弦，
多情情寄阿谁边？
紫玉钗斜灯影背，
红绵粉冷枕函偏，
相看好处却无言。
这首词记述了词人在十八岁那年，开始萌发了爱的欲念，于是就注意打扮和修饰自己，整日口中嚼着香草，在琵琶上弹弄着相思的乐曲。
“多情情寄阿谁边？”这是个问题，又不是个问题，答案或许早就来到了纳兰年少的心间。或许，剩下来的问题，只不过是表白而已。可是，我却只能在灯下，独自沉浸在对姑娘思念的幻想中。“相看好处却无言”，虽然彼此在心在意，虽然难忘那些曾经的耳鬓厮磨。
一半残阳下小楼，
朱帘斜控软金钩。
倚阑无绪不能愁。
有个盈盈骑马过，
薄妆浅黛亦风流。
见人羞涩却回头。
傍晚时分，我倚在小楼栏杆上，看到一个仪态美好的少女骑马从草坪上走过。薄薄的妆束，画着浅浅的黛眉，真是风流潇洒！这个仪态非常大方而且漂亮的少女，就是我的表妹。“见人羞涩却回头”，见谁？不用说，正是斜倚栏杆的纳兰。
梦阑酒醒，因循过了清明。
是一般心事，两样愁情。
犹记回廊里誓生生。
金钗钿盒当时赠，历历春星，
道休孤密约，鉴取深盟。
语罢一丝清露温银屏。
这首《红窗月》说的是两人自暮春相见，到清明时关系就已发展到了在回廊里幽会。“是一般心事，两样愁情”。虽然他们都明知前途险阻重重、难以结合，但仍互换了信物，并山盟海誓地私定了终身。这当是表明他们的爱情已发展到了难分难舍，并互相表明了矢志不渝的决心。
但这曲“如梦令”却无意中言中了他们爱情的不幸结局：
正是辘轳金井，
满砌落花红冷。
蓦地一相逢，
心事眼波难定。
谁省？谁省？
从此簟纹灯影。
正是在容若还是一个心事眼波难定的风流少年时，初遇自己的表妹，这一切是不可预料的，也是不可阻拦的。
虽然纳兰容若与其表妹曾有婚约，只可惜如此美妙的邂逅，不过是昙花一现。“落花红冷”则可能是无意中言中了他们爱情不幸的悲剧结局。
2.相离
那一年，可爱的表妹十六岁的时候，被皇帝选秀时选中。一纸圣诏，表妹被迎入宫中。从此，两小无猜的美好和情窦初开的思念，似乎就要戛然而止。可是，那些重重的宫门，能够让已然开启的感情之门重新闭合吗？如此的结局和离别，让门里门外的两人，除了无尽的思念，只能是无尽的忧伤。
昏鸦尽，小立恨因谁？
急雪乍翻春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
心字已成灰。
这首《梦江南》，应该是写在纳兰的表妹雪梅被选到宫里之后。词的大意是：
黄昏时的乌鸦都飞尽了，我却站在那里凝神远望，心中的怨恨都是为了谁呢？眼前柳絮好像飘飞的急雪，散落到香阁里，微微的晚风又轻轻地吹拂着胆瓶里的梅花。心字型的篆香已经燃成灰烬。
这首小令，写得轻灵凄婉，深沉感人。塑造了一个失恋者的形象。他悲愤，他痛苦，他怨恨，他心如刀割，他心灰意冷。黄昏、乌鸦、柳絮、春阁、瓶梅、心香。把相思的凄苦与灰色的景物融合一起。最后说“心字已成灰”，可谓哀感顽艳，不忍卒读。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窗外，赫然又是一个清风朗月的夜晚，只是那个人，还在远远地牵挂着她的玄度吗？也许，不容反抗的不仅是皇宫，更是命运。
可是，此际的冬郎似乎没有放弃，他不甘心，为了那曾经的爱，他义无反顾。
那一年适逢国丧，皇宫里大办道场，就是在这个最严肃、最紧张的时刻，少年冬郎想出了一个最冒险的办法：混进去！
他买通了一名喇嘛，换上了一身僧装，混进了入宫操办法事的队伍。这是死罪，他知道，他害怕，但他还是做了。皇宫是这么的大，妃嫔和宫女们怕有几千人吧！要想见到表妹，这岂不是大海捞针一样吗？承受这样大的风险，只为了一个最渺茫的希望。况且，即便见到了表妹，难道还能带她逃出这个金碧辉煌的牢笼吗？
可是，他看到了。那是一张美丽的脸，也是一张熟悉的脸。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
小晕红潮，斜溜钗心只凤翘。
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
欲诉幽情，转过回廊叩玉钗。
这曲《减字木兰花》，就是当时纳兰冒险一见表妹的写照。这是一幅实实在在的写真，画中的女子就如此真切地站在冬郎的面前。虽凤荣尽显，但咫尺天涯；虽面面相觑，但“相逢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