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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酒神祭(1)

题记

东方道家传统文化对“自由”的定义有自在、逍遥的意思,

而西方传统文化对“自由”的定义则意味着个性的解放。

我试着在二者之间找到其平衡点和结合点,

以期在现代城市生活中找到自由快乐的意义。

且看僰人悬棺之地的“巫儒”祭典。

在远古的希腊,每年4月份总要举行一个盛大的狄俄尼索斯酒神节,祭奉伟大的酒神。因为在希腊的词汇中,酒与精神同词同义。

据载:节日开始时,总要出演一些悲剧的节目,以此纪念传统及影响至今的一些历史重大事件。然后,待到晚上,人们装扮成神的仆人,戴上象征性的各种奇特面具,进入一个恐怖的黑森林,载歌载舞,忘却日常生活中的一切烦恼,尽情沉浸于自性与神性的交融状态,以期获得灵魂的新生。

这些远古的野蛮人,诸神的宠儿,他们真的找到了他们的神吗?我不知道。

我只是亿万中国人中一位极普通的公民,生活在日渐繁华的城市之中,对待自己,虽没有胜利的渴盼与满足,却也不需要端正身心,早晚忏悔的贤人想法,这是一个平等而随和的时代。

生存、工作、游戏、情爱就是我们的快乐。神,因而离我们很远。

这天早晨,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吃得饱饱的我停留在车站,一边等公交车一边浮想联翩。一位朋友,迎面走来打断了我的联想,他和小说《恶心》中的主人公有些类似,“孤单的一个人,却像一支军队袭击一座城市那样走着”。

他走至我身边,却说:“没有固定的原始本性,只有从虚无或自由创造出的本性,可怜我们人类本身,更可怜我们一旦意识到自由,就失却了自由。”

“你干什么?犯什么神经病?”我说。

他又说:“人注定要受自由之苦,因为人来到这个世界,并没有通过他本人的选择和决定,而一旦生活于这个世界中就必须承担起各式各样的责任和义务,进行各种各样的选择。”

“这些话听上去很熟悉,可你是什么意思呢?”

朋友也不顾周围许多陌生的目光,竟掏出一张面具——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

“我打算去参加一个祭祀活动,以这张面具作为我的思想表率,把从前所谓的‘自由’生活一笔了结,决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朋友认真地说。

我吃惊地发现,那是一对从未如此诚恳过的眼睛,正在默默地淌泪。汽车来啦,我没有上车,默守着朋友离去后的某种悲凉,分享着激情过后那份不能说清道明的隐约快意。冷涩的风,吹撩着我的衣襟,我开始慎重直面自己的生命。

无独有偶,在地铁中我又遇见同样一位手持面具的人,虽然不曾认识,但那副面具是大哲人尼采的肖像,便主动上前打了招呼。

他坦诚地告诉我:“听说最近西部地区挖掘出好几处五帝时代的城市遗址,其中有保存较为完好的祭天高台;与之相邻,正是酝酿了几千年酒文化的僰国,那里保留了一些古老的祭祀传统;因此,推出了一个在宜宾僰地进行酒神祭祀活动的盛会,人们可以自备面具前往参加。”

“还不是哗众取宠、诈人钱财的游戏,还沽名钓誉配以什么好听的名字,不足为奇”。我说。

“那倒不见得,如果用百年时间储存一坛水,的确够乏味;假若是一坛酒,经过百年的储藏,那可是人间极品啊!精神之旅与普通寻常的旅游,不可以等同而语!”

城市的夜晚,仿佛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来临,头脑中回旋着各种模糊的话音已然华灯初上,光明透过一幢幢楼房的窗户,诉说着彼此隔离而又息息相关的心事。

回到属于自己的小天地,生活一如既往辗转运行,录音机播放出狂笑暴吼的摇滚歌曲,含沙谢影地对自我的道德思想加以撩拨,反反复复地播放着,而我竟在狂暴声中睡去。

司马迁云:“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半夜醒来,突然想大声呼叫,但喊不出声,也不知如何喊,更害怕冒犯别人的清梦,每每此刻如像被捆绑着似的,难受极了!

难道不如缺食少穿的父辈时代吗?生活安定有什么事值得那般痛心?究竟有几分滑稽,试着想说服自己,可是这时候呼天的高歌,已连绵成一片,悠转于时空,模糊了界域的限制。

第二天午餐时分,汤在碗里被勺子搅动,人性的舒张,终究还是希望听到些许评语,我说出了自己的心事。

女友忙接了说:“旅行?可是我还没有来得及请假哩!下个月吧,这个月的工作已经排满了,终于可以外出旅行啦!”

我不动声色地说:“我想一个人去。”

母亲在桌下踢我的脚,提醒我注意,我心中清楚地知道。

“我一个人去……如果是地狱。”我假笑着说。

母亲便轻声安慰:“他不去啦?改变日期了。”

沉默的时刻,墙上的时针清晰地移动着,一针一针仔细地扎下去。

几天之后,我孤身一人到了机场,不改初衷,随身携带了几件简单的行装,告别了阳光的城市,前往神秘莫测的僰人故里。

途中,有人问及我此行的目的,我答以“观光客”,而更多的时候,我真实地摊开手,告知他们是去寻找一种活着的感觉,由此,在他们看来,我究竟有些疯狂了吧!

然而,一旦汇集在去往僰地道路上,便知怪诞如我者,岂在少数。有些人的言谈举止更是充盈着睿智与狂放,颇具道家风范。或许在此天下纷忙,人人争名夺利,难辨真假货实的时候,道家是一股最无法被污染的文化源流,足以涤净人们内心的污垢。

其中一人所言,引领风骚,才说一遍便引来众人赞叹喝彩。

“这本是一趟充满希望的旅程,又何须被人耻笑。

据《水经注》云:僰,夷中最仁,有人道,故字从人。可知僰地‘仁’备。

据出土碑记载:周朝以前僰人居地旧称僰侯国,汉称僰道县,经明朝,战争失败告终以后,从此销声匿迹。无一族人可得,可谓‘忠’乎?

关于僰人的岩葬制度,唐张族的《朝野金载》有记:玉溪蛮父母死,于村外阁其尸,三年而葬,打鼓踏歌,亲属宴饮舞戏,一月余日。尽产为棺,余临江半山腰凿龛以葬之。自山上悬索下柩,弥高者以为至孝,即终身不复祀祭。初遭丧,三年不食盐。其礼通达儒道两家,可谓德知两备,能称‘孝’乎?

《史记》有载:南夷之君,西僰之长,常效贡职,不敢怠堕,延颈举踵,喁喁然皆争归义,欲为臣妾,道里辽远,山川阻深,不能自致。有‘义’耳。

如此,僰地虽然蛮荒之乡,却与仁义有相当关联,于礼节颇多厚道,只是‘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故意而隐于密林间,安居乐业,悉心体悟大道,无需向外人道矣”。

进入古道,汽车沿着陡峭险峻的山路,缓缓进行。两边幽幽翠竹,挺拔丛生,数不胜数,是山中最为茂盛的植物;苍苍劲松,崛挺着身姿,东一块西一块,零星地占据了一些小山头,藤蔓植物,杂生在繁密的灌木丛中,一派原始森林的苍莽态势。

峰峦叠翠的山谷中,间或出现一些头戴面具的人,以苦行的方式翻山越岭,前往祭祀盛会目的地。那些面具,或神或怪,或人或兽,一副副激情袒露。至于田地里劳作的山里人,憨厚可爱的笑容,乐天知命的无忧心态,也不见任何动作,只是望着这样兴趣高扬的人与旅行车,便共同组成一曲自然和谐的歌。

没有人会怀疑面具的重要意义,它们与执著者的思想有着相关的联系,由此,问题无可避免地跃出脑海——若将以往的思想凝缩为一个假面具置之不理,对于新融入的思想岂非是另一种执著?道家的逍遥自由性情,能被作为一种新“自由”思想而执著吗?记得《史记》有载:“巴、蜀民或窍出商贾,取其马、僰僮、牦牛,以此巴蜀殷富。”可知古时僰人多做奴隶。莫不这群向往于斯的人,竟然不能容忍自身的自由烦恼却沦落为精神的奴隶?

我沉默良久,终难释怀!

窗外的山径小道上,一位老者坐在斜坡上歌唱,慷慨的歌声打断了我的遐思,也吸引了车内其他人,被永远地留在了通往僰地的记忆深处。

他欢快唱歌:

问道

乍闻大道,鹤唳九天。我行南山,常佩幽兰。

揽月入怀,曜曜千里。方圆大地,铺张情怀。

欲从佛学,莫忘孔贤。少年青春,光织万千。

山高尤度,渊深尤探。朝俯暮仰,风吹星变。

此心徘徊,比药比石。偏偏美人,招摇顾盼。

牵我素手,弃我明眸。或倚或行,心中余愁。

西宫咸池,北宫玄武。人事灾变,岂安猜度?

悠走悠走,摇风斑竹。但闻情切,未尽衷苦。

苍苍老矣,尘染风撩。悔不当初,再问道初!

受此感染,我也期望如他一般逍遥唱诗,无奈心情太乱——被精神所推拥,被悲观所困扰,被神秘所牵引,被慈爱所期盼,到底无法唱出。但是,再一想,如我一辈年轻人,通常都是这样吧,亦不足为悲。

靠在窗边,无言激动地望着天空,感受窗外风景如潮水般涌至,感悟着正在经历冲荡而发生蜕变的心情,果然是一趟不同寻常的旅行啊!

酣畅的心情在心中回旋,突然,车内发生一阵骚乱!从司机前窗望出去,只见一条汹涌的江水从谷口斜凹处掠过,波涛翻滚,如沸腾水,浪花中隐约一个个青面獠牙在跳跃,江面之上雾气弥漫,阴风惨烈,仿佛传递着哭声阵阵,观者无一不被唬得心惊胆战。

知情者如实述来,原来还有一桩传奇故事:当年三国时期诸葛丞相为平抚蛮夷,渡泸水,击孟获,造成双方死伤兵士无数,许多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泄愤发冤作乱江河,致使江河暴涨,后来丞相采用“和面为剂”的方法,做成馒头祭品,扬幡招魂,宣告祭文,才使得河水一时平静,此地祥和。从此,这江河却不得安稳,无论上游下游,皆有野鬼投身其中作祟,以谋求丞相祭文祭食,希求早脱鬼身。

故事终归是故事,只能换来大家的莞尔笑意,然而却不乏饱学人士,发表意见,说出与之相应的体贴善语。

“鬼魂乃幽怨之气,圣贤之道导之;惊涛骇浪乃落魄之流,无名之冤愤,具实功名慰之;冽冽阴风乃思念故土之诉语,以浩然正气疏通;弥漫云气乃壮心未酬之志,祭于天地,还本归根!丞相心意,不是没有道理啊!”

如此言谈,在情在理,那么我们一群人翻山越岭为祭祀盛典而来,实是为了求得内心“仁义”的宣告吧!我似乎有了些许通达。

前方的道路更加狭窄险要,林中的寒气更加逼人,我止不住打了个哆嗦,将一件厚外套裹在身上,如同躺在摇篮中的婴儿,摇晃着,摇晃着,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深沉地注视于车外山地。

转过谷口,一道亮丽的风景映入眼帘,虽然地域不广,但足以让所有人下车欢呼雀跃!

该地环境特殊,以碳酸钙沉积物为主体,一片乳黄色脉,经流水冲擦形成千姿百态灶台似的池沼,阶梯分布。只见蓝得惊心动魄的池水,波平如镜,倒映出天空中的朵朵白云,在这里,动与静已经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返回车上,人人口上不忘念叨,到底有些难舍那如画的风景。经过一日车途,同座的人彼此已然熟悉。汽车启动,邻座者便开始津津乐道地给我谈论“祭典”的起因与目的,他是一位教授,此行专为采集民俗资料而来,对这方面很有些研究心得。

“祭祀盛典由来已久,在舜的时代便已完备了祭器与祭礼,随着岁月的流逝,尊其华失其实,最后连形式的浮华也失落了。”

我不禁问道:“既然连形式也失落了,那么像此次祭礼,还能有它的功用吗?”

“那就要看如何进行主持啦?”

“此话怎么说呢?”

“祭祀难释其玄,在古代,它起着净化人心的作用,是国家和个人必然定期奉行的大事。像‘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子之所慎:斋、战、疾’,都充分说明了祭祀的重要意义。因为祭祀必然朝向天,而中国文化的‘天’字,意义纷繁,可作多种解释,如时节、上帝、形而上道德观、自然生命力……无一不属于‘天’的范畴。所以祭祀的功用,一方面是祈祷外界环境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另一方面则是净化人们内心的品质、仰慕圣贤的功德,合于一处为施行‘礼’的仪式。慢慢演变过程之中,由于内祭与外祭两种功用,表现形式也逐渐区分开来,分为巫与儒两种,巫者事祭偏于鬼事,儒者事祭偏于人事,只是不知我们此番活动到底模拟哪种类型。”

我问:“能合此区别者,难道不是道教吗?”

教授又答道,“说来话长,道教包罗万象,广博精微,集文化脉流于一身。名为‘道教’,实际没有定义,不过取其‘与时俱化’的自然之意而已。像五行八卦、巫觋降神、蓍测龟占、老庄无为、《周易》数理、炼丹吃药、把脉针灸、天文地理、农田水利、工巧淫具、堪舆风水、看相算命、画符念咒、历法节庆等等,无一不有。可惜富豪之家,难免龙蛇混杂,所以现代人一提到道教便摇首,或直指为老子庄子,虽为大谬,但也不是没有缘由。”

我说:“就连老子庄子,能够真正理解他们的人,大概也不多吧!”

“是啊!但愿我们此行,不至于枉然徒劳!道家与道教,必然应该存有区别的!”

汽车再往深处,只见林间藤萝如蛛网般繁密牵扯,草丛中遍是根茎肥润的奇花异草,参天古木上覆盖着尺厚的绿苔,灵鹊悠扬的鸣叫声,回旋于巢间枝头。三三两两戴着面具的人,躺在草丛中,任树上野果落于身边,任叶子轻抚于胸肩,极尽享乐的姿态,倾听着泥土的神秘絮语。

看来,目的地快要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