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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生于七十年代(17)

威胁,并不总是隆重登场的

晓筠自杀了。

消息传来时,岚岚懊悔得恨不能撞墙!如果半个月前她没以工作忙碌为由推脱了一下,或者事后记得给她打回去,也许跟自己聊会儿话她也不至于这么想不开了。

当然,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尽管自己已经忙得焦头烂额,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岚岚还是坚持要去北京,徐承怎么劝都劝不住。

“晓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而且醒过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想见我,我怎么可以不去呢!”

徐承无话可说,除了支持她别无他法。

岚岚自然也有些愧疚,“这阵子只能辛苦你了,我会尽快赶回来,大概也就三四天时间。”

第二天一早的飞机前往北京,连宾馆都没来得及预订,她第一时间杀到晓筠所在的医院。给她开门的正是晓筠的丈夫魏峰,脸色苍白,神情沮丧,眉宇间难掩憔悴,仿佛一下子老去很多。

岚岚没心情跟他寒暄,只是很冷地唤了他一声,“魏老师。”

魏峰难堪地点了点头,却发现晓筠根本没看自己,早已擦过他的肩往里面走去。

躺在雪白薄被下的晓筠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吞服了大剂量的安眠药,被魏峰发现后及时送了医院,小命算是挽回了,胃却洗得跟床单一样白。

岚岚探手撩开她额前的一缕碎发,心酸不已,开口时却尽量想冲淡沉闷的气氛,“你想见我也不必用这种方式吧,想吓死我呀!”

晓筠虚弱地笑了笑,眼里却有些许湿意,“对不起啊,你这么忙,还要被我拖过来。可我实在是想找个可以说说话的人。”

“说什么呢!咱们俩什么关系!我能不来嘛!”岚岚叹息了一声,仿佛回到无忧的校园,那时候,她们大概谁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以如此情形相见。想当初在学校里租言情小说看到的时候,晓筠对脆弱小白的女主的自杀行为是多么得不齿。

“没想到我也有今天。”她自我嘲弄起来。

“为什么这么傻?”岚岚坐下来,握着她冰凉的手,简直没有一丝生的气息。

晓筠郁郁地解释,“跟同事出去吃饭,多喝了几杯,突然很后悔,感觉后面的日子很无望,就想这么一走了之算了。”

“因为……魏峰?”岚岚猜出了几分。

晓筠不回答,只是呆呆地盯着天花板,“还记得结婚前我说过的话吗?我说,想圆自己一个梦。”她苦涩地笑笑,“现在才明白,梦永远只是梦,成不了真。”

岚岚思索着她的话语,皱起眉,“魏峰对你不好?”

晓筠还是不肯正面回答她,眼泪悄悄地流淌下来,被枕头悄无声息地承载了。

岚岚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能感觉得出来,现在发生的一切的确跟魏峰有关,只是她不敢追问,怕她再受刺激。

护士走进来时,看见晓筠默默垂泪的情形,立刻蹙眉婉转地对岚岚道:“病人还没恢复,不能讲太多话,让她休息吧。”

岚岚只得起身,“那你先躺着睡一会儿,我把酒店安置好了再过来。”

晓筠拽着她的手不放,像个无所依傍的孤儿,那样子让岚岚难过极了,“我很快就会过来。”

“嗯。”晓筠终于松了手,又忍不住轻声嘱咐了她一句,“不要让我爸妈知道。”

“我明白。”岚岚柔声回答。

出来时,看到魏峰垂头坐在病房外的椅子里,不知在想什么。岚岚走到他跟前,他象被惊醒似的站起来。

“我们出去谈谈?”岚岚说。

“好。”他完全没有脾气地应承下来。

在医院草坪的木凳上坐下来,岚岚将随身带的行李箱搁在一边。

毕竟是从前教过自己的老师,岚岚还是懂分寸的,尽量克制地问:“怎么会弄成这样?”

魏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捻了一根,问她,“可以吗?”

岚岚点点头,看着他娴熟地点燃,然后送到唇边,深深地吸了一口。

“晓筠怎么跟你说的?”他反问。

“她什么也没说。”岚岚可以控制自己的嗓音,但不能控制僵硬的面部表情,如果不是为了晓筠,她不会有这份耐心坐在此地看他吞云吐雾。

“她其实并不爱我。”魏峰短促而直白地说了一句。

“怎么可能?”岚岚的声音变得尖刻起来,“为了你,她连相处两年的男朋友都可以舍弃,你居然这么说她!”

魏峰惨烈得笑笑,“也许过去爱,但肯定不是现在。”

烟雾缭绕中,他的脸变得有些模糊,眼睛微微眯起,似徜徉在回忆里,“我真正意识到她的存在是我跟前妻结婚前的一个月。有天傍晚我回宿舍,看到晓筠坐在院子的台阶上,她说她在等我,我以为她又有什么问题要请教我,就象从前一样。可是她突然说她喜欢我,我惊呆了,她当时的样子我至今记得,很难用语言来形容,就象被火点燃一样,整个人都焕发出光彩来。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了那一幕。”

岚岚不知道晓筠原来还跟魏峰表白过,难怪晓筠会对魏峰那么久都念念不忘,那种爱而不得的痛楚会因为将之挑明而陷入更深的泥淖。

“在她之前,我没有经历过任何震撼人心的感情,我跟前妻也是经人介绍走到一起的,没有什么波折。晓筠象一团火似的把我的心扉催开,我承认我当时就被她感动了,可是我无法接受,我跟别人已经有了婚约,我没有她那样的勇气去拒绝,去重新尝试新的感情。”

岚岚听得入神,她一直以为晓筠的那段爱恋是无望的,没想到这中间还有如此之多不为人知的曲折。

“可你还是离婚了,是因为晓筠吗?”她禁不住这样问道。

魏峰想了想道:“有她的原因,但不完全是。我跟前妻从认识到结婚都过得平淡如水,整天在柴米油盐里转圈,她时常埋怨我工资低,没能力出去走穴多挣点儿,久而久之,我听得烦乱不堪。我也有尊严,希望被自己的妻子崇拜或者尊重,婚后的那段日子,我偶尔还是会跟晓筠见面,她看我的眼神跟我前妻截然不同,充满了崇拜,这让我很陶醉,我的天平在不断倾斜。她毕业后去了北京,我为此失落了许久。在那之后,我常常会想起她来……我想我是爱上她了。”

“所以你离婚了?”

“离婚是前妻提出来的,她觉得跟我既没有共同语言,也没有太光明的前景。我对此没有任何异议,甚至求之不得。”

“然后你就去找晓筠?哪怕她已经准备结婚了,你还是要把她拉回来?”

魏峰艰涩地笑笑,“那时候我以为只要能跟晓筠在一起,我就会变得很幸福,晓筠当然也是。可是我错了。她喜欢的其实只是讲台上的那个魏老师,而不是实际生活中的魏峰……我们都错了。”

“究竟怎么回事?”

“结婚后没多久,我们就开始为琐事争吵,有时候甚至是某件家具的摆放位置这样无伤大雅的小事,我们都会耿耿于怀很长时间。我真是觉得奇怪,为什么以前那么苦苦地想要在一起的两个人一旦真的走到一起会如此格格不入?后来我终于明白,是她不爱我。”魏峰的目光投向很远的某一个点,虚无得没有任何焦点,“她的心里其实早就没有了我的位置,如果仅仅因为这一点,也许我不会那么绝望,可她却爱上了别人!她爱上了别人却不自知。”

岚岚的心突然揪紧了,“你是说,她,她……”

魏峰转向她,眼里有莫大的悲哀,“对,她爱上了那个律师。可是因为任性,她还是跟我结了婚,这真是她的悲哀,当然……也是我的。我无法容忍,于是争执变得没完没了,虽然从来没有明说过,但彼此心里都很清楚,我们开始恨对方,我恨她诱惑了我,她恨我拆散了她跟那个律师。最后,她居然向我提出离婚!在我们刚刚结婚两个月后。那一次我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打了她……”

岚岚用震愕而愤怒的眼神盯着他,魏峰不得不避开她眸中的锋芒,“经历了第一次婚姻,我对‘离婚’二字已经非常敏感,我不可能再冒第三次险,所以我很明白地告诉她,想都别想!”他垂着头,又是苦涩地一笑,“我一时冲动说了不少狠话,没想到她比我更狠,她想要我一辈子良心不安。”

面对着如此颓废的魏峰,岚岚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但是从他的一番话语里,她也终于能揣摸出晓筠自杀的原因了,一半是因为婚姻不快乐,更多的,也许还是因为懊悔当初做决定太过草率。

魏峰喃喃地说:“现在想想,其实我在第一段婚姻里有相当大的责任,我根本没有投入太多,始终都在心猿意马……我跟晓筠犯了同样的错误,以为没得到的是最好的,以至于忽略了眼前拥有的一切。等醒悟过来时,为时已晚。”他再次自嘲地笑,“我们都为自己逐梦的行为付出了代价。”

岚岚不禁瞥了他一眼,说不清楚他脸上此刻的表情究竟代表了什么。

遗憾亦或是懊悔?

临下班时分,三号生产线上的供油管路突然出了故障,整条线不得不停下来,生产主管急得跳脚,徐承只得领着小江和另一位工程师火速赶到现场察看。

丹尼奥作为生产部的项目经理也在,一见徐承就把他拉到管路跟前絮叨,“James,说实话,我留意这批管路已经很久了,觉得迟早要出问题,造成故障的原因已经显而易见,按照当初的施工图纸,我们所有的管路都必须走U型,而不是现在的L型。”说到这里,他扭头看徐承,眼里含着狡黠,“我想,这么stuipid的改造计划应该不是你提出来的吧?”

徐承迎视着他,似笑非笑,“你明知故问?这是巴赫曼去年最隆重的项目。我明白你的意思,当初我也跟巴赫曼提过,但是他很坚持,为了这个问题,我们找供应商开会讨论过多次,就是想把风险降到最低。”

“啊哈!我明白了,这就是所谓的政绩工程,是吧?”丹尼奥耸着肩,“这是他升VP的压轴砝码吧——一定跟上头吹嘘省了多少多少钱,嘿嘿!典型的美国式作派!”

徐承捏着下巴凝神思索,小江在一旁跟供应商打电话,“是,应该是在拐弯处堵住了,得想办法清洁……肯定不能锯开啊,锯开的话油不得全喷出来了……唉,当初是当初嘛!什么……非锯开不可?不行不行……”

丹尼奥笑得颇有些幸灾乐祸,“怎么没见巴赫曼过来?既然他是这个项目的始作俑者,我想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他回德国渡假了。”徐承瞅瞅他,似笑非笑,“如果你是老板,会乐意在假期听到这样的消息么?”没等丹尼奥反应过来,他已经抬脚向管路靠近,“如果不锯开,我们只是在转折处多引一条管路过来,就像这样。”他拿手比划了几下,以询问的眼光看向丹尼奥跟小江,“是不是会好点儿?”

小江率先眼睛放光,“我觉得应该是个好主意。”

丹尼奥也蹙了眉认真考虑了片刻,不得不佩服地点头,“的确,这似乎是眼下所能想到的最妥善便捷的解决方案,但是,James。”他看着徐承,“这应该不是你现在才想出来的吧?为什么当初改造的时候没有直接用这个方法呢?”

小江也疑惑地看向徐承。

徐承不免笑了,“那么,你们觉得这样做跟直接用U型管路有什么分别呢?如果当初直接这么做了,巴赫曼的这个改造工程意义何在?”

丹尼奥摇头,再次叹息,“政绩工程!”

小江也恍悟似的跟了一句,“政绩工程!”

徐承对小江道:“走吧,回办公室先看看图纸,把细节都过一遍再说。”

小江忙回答:“好,那我得赶紧回去把资料找出来。”他说完就拔腿跑了。

丹尼奥道:“我跟你一起去。”

徐承朝他笑笑,“不耽误你喝咖啡的时间?”

丹尼奥耸肩,“咖啡随时可以喝。”

一路往行政大楼走,丹尼奥说:“James,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中国人,其实心里什么都清楚,却依然能够遵守规则,哪怕那实际上是一件很无聊的事。”

徐承笑道:“我很难辨别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嘲弄我。”

丹尼奥大笑。

上了楼,辗转在走廊上,徐承不免抬起腕表来看了一眼,六点了,他心里开始焦灼起来,不知道圆圆现在怎么样。自从让郑阿姨带她后,这小家伙似乎也开始有些小心思了,老是担心爸爸妈妈不要自己,一到接她的点儿就巴巴地守在郑阿姨的家门口,有两次他去得晚了,她已经眼泪汪汪。

本来还可以跟岚岚调剂着接送时间,如今岚岚又赶去北京,剩他一人顶着,虽然不必每天去赵家问候,但光带圆圆就已经让他不胜吃力了。

讨论持续了半小时,把供应商也拉上了线,因为是再度改造,而且管路里已经跑满了油,行动起来必须得慎之又慎,把各种可能性都考虑进来。

徐承觉得口干,抽身去茶水间倒杯水喝,捧着茶杯出来时迎头遇到张谨,他有些讶异,“你怎么还没回家?”

张谨巧笑嫣然,“我看看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刚才帮小江跑了好几趟腿呢!”她端详着徐承的面色,“你怎么皱着眉呀?是不是担心圆圆?”

徐承家里的变故她是了解一二的,一半出于八卦,一半出于她的关注。

徐承也没打算瞒她,叹了口气,“是啊!这两天她妈妈也不在家,实在不方便。这么晚了还不去接她,估计又在哭哭啼啼了。”他咬了咬牙,象自我安慰似的,“由她去吧,小孩子也不能太娇惯。”

他啜了一口冰凉的水,随意嘱咐张谨,“你要没事了就早点回去,我们不知道得耗到什么时候呢!”

正要扭身进办公室的门,张谨唤了他一声,“James!”

他回首。

“不如,”她眼里闪着光,话却是说的慢吞吞的,“我帮你去接圆圆吧。”

徐承讶然,忙推辞道:“不用了,小孩子很麻烦的。”

一旦说出了口,张谨就坚持起来,“我不怕麻烦,再说你要是去太晚了,保姆那边不也得不乐意嘛!我回去反正也是一个人,在哪儿都是打发时间。”见徐承还在犹豫,便又笑嘻嘻地补上一句,“我跟圆圆是好朋友哦!她看见我一准高兴!”

徐承显然觉得不太合适,还想拒绝,张谨却嘟起了嘴,“你这人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难道还怕我拐卖儿童不成?”

徐承见她为了自己的事这么上心,也有几分感动,而且被她说得不太好意思,思忖了片刻,今晚上不定什么时候回去,总不能把圆圆丢下不管吧。磨蹭了半天,还是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张谨顿时欣喜不已,从徐承手里接过家里的钥匙,又利落地记下郑阿姨家的地址,“领导,您就放一万个心,我保证把圆圆照顾得妥妥贴贴的。”

徐承又给郑阿姨打了个电话,把情况说明了一下,张谨很快就收拾了东西蹦蹦跳跳地走了。他转身回办公室,心头的焦虑终于缓解掉了一些。

会议一直开到晚上十点,连晚饭都没赶去餐厅吃,几个人靠着奶茶和咖啡维持住精神,把所有的细节都考虑到了,供应商承诺明天一早就把材料拉过来,争取在一天内把改造工程做完。

十点,他终于得以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里,推门进去,眼前不由一亮,即使只开了玄关的壁灯,也能看清楚家里已经被拾掇得井井有条,这两天岚岚不在,徐承又忙碌奔波于公司、保姆和自家之间,无暇顾及家务,凌乱的场面终于在今天得到清理,他自然明白是谁干的,心头蓦地一暖。

走进圆圆的房间,小家伙已经踏踏实实地进入梦乡了,张谨斜靠在床沿上,手上津津有味地读着一本故事书,看见徐承的身影,立刻站起身,蹑手蹑脚地出来,轻轻把门带上,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徐承,眸中盛满了笑意,“回来啦!她早就睡着了。你吃过晚饭没有?”

徐承一时有种错觉,好像她是家里的女主人一般,这个念头令他蓦地生出不安,掩饰地朝后退了几步,轻咳一声,“圆圆吃了什么?”

张谨随着他走到客厅,“我给她买了饺子,还有得多,你要不要吃?”

徐承便道:“好啊,正饿着呢。”

一盘下好的饺子被张谨从厨房端出来,她还熟门熟路地找来了醋,在小碗里倒了些许,一并放到徐承面前。

“闻起来很香。”徐承笑道。

张谨有几分得意,“圆圆可爱吃了,你不知道吧?”

徐承也没客气,举起筷署就吃了起来,他的确很饿。凉饺子不仅闻着香,吃起来也很对胃口,张谨手上捧着那本从圆圆房间带出来的书,眼睛却始终笑眯眯地看着他吃,让徐承颇有些不自然。

他指指那本书,“在看什么,好像很入迷的样子。”

张谨挑了挑眉,把封面朝他一扬,“《快乐王子集》,王尔德写的。”

徐承笑道:“你果然也是个孩子,还看童话书。”

“非也!”张谨俏皮地回答:“王尔德的童话不仅唯美,而且深刻,看得我都快掉眼泪呢!不过他的故事现在圆圆还听不明白。这是你给她买的?”

“不,是她妈妈买的,她说很喜欢。”徐承随口道,“既然你们都说好,那想必是不错的书了。”

“可是你依然不会去看,对吧?”张谨紧接着说,“我了解你。”

徐承笑得有些尴尬,“是么!”

两人一时相对无语,似有微妙的气息在无形中传递。

徐承一吃完,张谨就把碗碟利索地收去厨房洗涤,徐承拦都拦不住。

“你累了一天了,还是坐着歇歇吧,这种事当然得由女人来做啦。”

徐承不便跟她拉扯,只能由她,抱着膀子远远地站在她身后说了声“谢谢!”

收拾利落后,张谨没有继续停留,这让徐承暗地里松了口气,同时对不能送她回去感到歉然。

张谨大度地挥着手,在门口换鞋,“行啦!又婆妈起来了。这里坐车回去很方便的。”

徐承在门口目送她下楼,忍不住又叮嘱她一句,“到家了给我发条短信!”

“知道啦!”她的声音从楼梯下传过来,轻盈而婉转,有些飘忽的不真实。

岚岚把塑料罐的盖子打开,粥的甜香便直扑鼻息而来,她一手托着粥罐子,一手拿起纸巾里包裹着的餐勺一并递给坐在床上穿病号服的晓筠,“快乘热吃吧,闻着真有食欲,我口水都快下来了。”

晓筠淡淡地笑了笑,温顺地接过来,一勺接一勺地舀着往嘴里送。她原本就尖瘦的脸蛋如今更象被刀削过似的,颧骨隐约可见,所幸面庞不再似第一天看见那样煞白了,多了几分红润。

“你气色看起来好多了。”岚岚坐在她对面,注视着她道。

“嗯,医生说再有两天就能出院了。”晓筠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多了,瞅了眼岚岚,轻声道:“这几天把你给累坏了吧。要不……你今天就回去好了,再不回去,你家里该着急了。”

“没事!”岚岚挥挥手,沉吟了一下说:“我还是等你出院了再走,也不差这两天了。”

晓筠放下粥罐,用纸巾抹了抹嘴,拉过岚岚的手来拽着道:“你放心,我不会再有事。”她的目光从岚岚的脸上飘开,语气幽然,“死过一回就明白了,以后我再也不会犯傻。”

岚岚心头一热,随即有股酸楚涌至胸腔,她的手上用了点儿劲,仿佛要把自己的力量传输给她。

晓筠也感觉到了,向她感激地一笑,恢复了从前的些许明媚,“岚岚,经过这些天,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

“什么?”

“其实朋友比爱人更重要。”

这些日子都是岚岚衣不解带地照看她,魏峰虽然也有心陪护,却因为担心影响晓筠的心情,不得不退居二线,买买吃的,或者给传递个东西什么的,还不能让晓筠知道。岚岚本来就对魏峰不感冒,如今他又把晓筠逼得居然要寻短见,自然不会慷慨到在她面前替他美言的地步,于是这一阵晓筠的视野里便始终只有赏心悦目的岚岚鞍前马后为自己张罗。

四目相对,岚岚顿着不说话,隔了好一会儿,才道:“你知道徐承怎么看我们的吗?”

晓筠扬了扬眉。

“他一直怀疑,”她慢悠悠地道:“咱俩是蕾丝。”

“呃?”晓筠先是一怔,继而回过神来,咯咯地笑起来,“你别说,还真像呢!要不你别回去了,留在北京,我养着你!”

岚岚笑着朝她瞪眼,“你想毁我啊!”

两人难得笑得这么开心,不免又胡言乱语了一回,直到传来轻笃的敲门声。

岚岚看了眼晓筠,有点奇怪,因为门外的人仅仅是敲门而已,并不进来,而门其实是不上锁的。

“我出去看看吧。”岚岚说着站起身来朝门口走去,不忘回头嘱咐晓筠把粥喝光,却瞥见她眼里有一抹忐忑的神色。

开门出去,却什么人也没有,岚岚纳闷地左右瞧了两眼,有点不甘心,于是往右手的走廊多走了几步,在拐弯处捕捉到一个似曾相识的侧影,欣长的身形,穿着单薄的西服,仿佛刚从哪里赶过来,手上还拎着黑色的公文包。

是邱智仁,他低着头,可以看见玳瑁的眼镜框斜斜地下倾,很踌躇的样子。

“邱律师!”岚岚轻轻唤了一声,心里竟有几分紧张和欣喜。

邱智仁回过头来,看见是她,一点都不意外,很含蓄地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等着岚岚走到他跟前。

“她还好吗?”他看似淡然的眸中其实盛满了关切和焦灼。

岚岚点头,“过两天就能出院了,精神也恢复了不少。”

他于是释然,暗暗吁了口气,“我刚听说,所以……过来看看。”他徒劳地解释着,带着些许尴尬。

“来了为什么不进去?”岚岚充满善意和期许的目光徘徊在他脸上,希望能透过表象读出更深层的涵义来——她一直觉得邱智仁是自己所见过最擅长掩饰自己情绪的人,也许是职业需要。

邱智仁抿了抿唇,“她不一定想见我。”

“你跟我来!”岚岚的心里忽然明镜似的亮了起来,全然不理会邱智仁脸上猝不及防的愕然,不由分说拽着他的胳膊就往病房的方向走。然而,在门口,他还是坚决地煞住了脚步,眼睛盯着半掩上的门,迟迟不肯挪步。

“怎么了?”岚岚拽不动他,蹙眉看他。

“你……先跟她提一下吧,我在外面等。”他说着,在门口的蓝色椅子里坐了下来。

岚岚无法,只得先推门进去。

晓筠坐在床上发呆,一旁柜子上的粥岚岚出去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不过她此时也无心理会了,几步就跑到晓筠面前,扒着床栏杆,抑制住兴奋的口吻说:“邱律师来了,就在外边。”

晓筠栗色的眸子急遽地收缩起来,气息不稳,却蓦地眼帘一垂,低声道:“你让他走吧,我不想见他。”

岚岚本是亮晶晶地双目不由得一滞,飞快眨了几下眼睛,这才收起笃定的心情,真急起来了,“你干嘛呀!人家特意跑来看你。”

晓筠已经很快掩饰好了心绪,望着岚岚,淡淡地问:“如果是你,愿意让他看见现在这副样子么?”

岚岚一时语结,片刻之后,不得不感慨,最了解晓筠的还是邱智仁,“可他……”还想辩解些什么,终究没再说出来,只怏怏地道:“晓筠,邱律师他人真挺好的。”

晓筠自然能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低着头,仿似喃喃自语,“是挺好的。所以……我配不上他。”

岚岚怔怔地望着她黯然的神色,那里面竟有如此明显的“悔不当初”的意味,不禁悄然叹息,为什么人总是要绕一个大圈,才能够真正认清自己的内心呢!

一眼瞥见岚岚面上显而易见的为难之色,邱智仁也在意料之中,反而安慰岚岚道:“没什么,我就是想确定一下她好不好。她没事我就放心了,见不见的……都无所谓。”他作势看腕表,“我也该走了,十点还有个案子要见当事人。”

岚岚送他往医院大门处走,“邱律师,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晓筠她……总之你如果还……”

“赵小姐,”邱智仁打断了她措词艰难的独白,微微笑了笑,“晓筠有你这样的朋友,很幸运。”

岚岚只得谦逊地也朝他笑笑,干巴巴地回一句,“哪里哪里。”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岚岚想,他跟晓筠能不能再续前缘也只能听凭天意了。

岚岚每天晚上都会跟徐承通电话,有时候是他打过来,听完她絮絮叨叨的一通感慨,再耐心地问上一句,“你什么时候回来?”

“再等等吧。”她总是说,就这么把刚从死亡边缘抢回来的晓筠撒手一扔她委实做不出来,“唉,流年不利啊!”

这一年真是发生了不少闹心的事,先是初当上富太太的吕倩吵着要离婚,尔后赵磊又跟郭静纠缠不清,父亲老赵的车祸更是把岚岚推到风口浪尖上,如今,好容易都刚刚平息下来,晓筠又差点唱了出“生离死别”歌,岚岚的心情简直比坐过山车还惊险,暗忖幸亏自己有一副结实的心脏,否则哪够这么折腾的。

好在一切终将过去。怀着这样无比坚定的念头,岚岚终于得以排在队伍里,耐心地等候安检。

正值下午一点,即使透过蓝灰色的候机厅的玻璃,也能让人掂量出外面好得过分的夏日阳光。

岚岚在一个简易的快餐厅草草吃完一客贵得要死的午餐,其实也没多少东西,两个少得可怜的蔬菜,外加一块看似很大,实则超薄的排骨片,连清汤寡水的经济汤都被她喝得只剩了渣儿,心情不错,食欲也跟着好起来。

她思忖着是否要给徐承打个电话,本来说好明天才回去的,晓筠实在过意不去,居然偷偷帮她买好了下午的机票,直到今天早上她去医院才告诉的她——怕她拒绝。

转念一想,还是算了。这几天她不在,徐承一定也是奔波忙碌,挺不容易的,一旦得知自己回去,铁定又要来接机,岚岚不想他那么劳累,决定还是自己悄悄回去算了,就当给他们制造个惊喜。

一念及圆圆那对极有可能瞪得如龙眼般大的漆黑的眼珠子和脸上的惊喜表情,还有徐承浅淡而欢畅的容颜,她就情不自禁咧嘴乐了,疲倦在无形中挥发了不少。

不过三个小时的航程,出来时天还明晃晃的,没有丝毫昏暗的迹象。

打着车拐出机场,很不巧,赶上下班高峰了。一路过去,车子慢得象头久病的老牛,没行两三步就要停下来呼呼喘气。

“哎呀,Z市的私家车真是越来越多啦!”的哥瞅着连成一条长龙的车流感慨,“有钱人真多,藏龙卧虎啊!”

岚岚归心似箭,看时间,快七点了,薄暮正在一点点上来,天还是一丝不苟的闷热。

不知道徐承他们在干什么?晚饭吃了没有?岚岚耐不住地掏出手机,飞快地拨了家里的号码,她深吸了口气,让肺叶彻底打开,充盈并不干净的空气,只因为心情舒畅。

心里还在矛盾是立刻就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回来的好消息,尔后像个得胜归来的将士一般等待属下列队相迎,还是仍旧隐瞒,等自己开门进去看到一大一小两张目瞪口呆的脸?

等她这边纠结来回了数遍,对面还没有人接听。再看表,这个时间,晚饭也许没吃上,可人怎么着也该在家了啊!

怏怏地掐断,不死心,接着拨徐承的手机,也许带圆圆出去了。

邪门!仍然没人接听。

岚岚开始惴惴不安起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她一紧张就容易胡思乱想,差点要打电话给云仙问问,还是生生地给忍住了,怕吓着比她还容易紧张的母亲,况且,如果有什么意外,云仙铁定会第一时间知会自己。

进了小区,车子在楼下的通道短暂停留,岚岚拖着小行李箱就下来了,这趟来去匆匆,连购物的心情都没有。

“姑娘,手机拉后座了吧?”的哥的头从车窗里探出来,冲着转身就往台阶上奔的岚岚大喊一声。

附近草坪有吃过晚饭出来闲庭信步的居民,他这一嗓子吸引了好几双眼睛投射过来,跟初上的路灯一样发着光茫。

岚岚一摸裤袋,果然瘪瘪的,赶紧折返身来,开了车门把手机取出来,不停地向实忱的的哥道谢。

的哥满不在乎地朝她摆了摆手,车子一溜烟远去,为表自己诚挚的谢意,岚岚站在道边行了好一会儿注目礼。

当她把目光收回来的时候,不经意间却瞥到远处的亭子旁,那个绕着大青石来回打转的娇憨的小身影不是圆圆又能是谁?

心里一喜,她哪里还有心思回家,恨不能立刻飞到女儿身边!走了没两步,才醒悟手上还拖着箱子呢!一咬牙,她提勒起不算轻的箱子,踩着草坪上的小泥路就奋力跑过去了!

小区的活动区域能有多大,三步两步就到了跟前,圆圆近在咫尺,可岚岚的嗓子眼里却象被堵了一团乱稻草,怎么也发不出宏亮而愉悦的声音来。

一双白皙的臂膀早先于她到达之前把圆圆搂紧了怀里,紧接着,岚岚看到一张足以用她所能想到的最慷慨大方的形容词来描绘也不过分的美丽的脸,年轻且富有朝气。

徐承含着温和的笑意站在美女的身后,眼睛似乎一眨不眨地停留在美女的脸上,根本无暇顾及周遭。

岚岚曾经在心里鄙薄过吕倩的小气与肤浅,因为她仅凭感觉就断然怀疑段立平在外有染,然而,此时此刻,她才明白,自己并没有比吕倩大度到哪里去。

当如此“和谐”而“动人”的一幕展现在眼前,哪怕他们什么也没做,甚至连最简单的对话都没有,却足以令她深受刺激!

仿若一根极犀利的针,又狠又准地扎在岚岚的心上,她避无可避,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长久的惶惑不安终于在这一刻落到实处,与她内心深处长久而存的某种忧虑竟然不谋而合!

在张谨怀里的圆圆突然看见了岚岚,立刻细声细气地叫唤起来,“妈妈!”

徐承闻听立刻惊诧地抬起眼来,这才看清手里拎着箱子,象木雕一样站在草坪上闷不吭声的妻子,“岚岚,你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岚岚只是在心里苦涩地笑了笑,面上的笑容还是勘称完美,“是啊!晓筠帮我买的回程票,想给你们一个惊喜来着!”

之所以没有表现出醋坛子那样的泼辣,一则她不想让徐承难堪,二则到目前为止,这一切都不过是她的猜测而已,她不能因为自己心里深藏的危机感就不问因由地发作,她做不出来。

徐承的喜悦却不像是临时装点出来的,他疾步走下台阶,一手抢过她的行李,一手把岚岚拉到亭子里,圆圆更是喜不自胜地挣扎着从张谨的怀里解脱出来,掂着小脚来到母亲面前,搂着她裸露的双腿就把小脸蛋乐呵呵地埋了进去。

岚岚原本冰凉的心有所回暖,她坐在木质的长椅上,把圆圆抱起来,放在膝盖上,亲了又亲,“宝贝,想死妈妈了!”

徐承差点就想凑上去问她一句,“那我呢?”终究因为张谨在跟前儿,只得生生地忍住了。

瞬间成了孤家寡人的张谨独自站在这一家人面前,面色略显僵硬,笑得有点不知所谓。她是第一次看见相片外的岚岚,而且还是如此近距离的,虽然风尘仆仆,虽然脸上还有一层混合着汗的油光,但张谨不得不承认,岚岚是属于那种不太上照的人。当然,她的确没有倾国倾城的容貌,可她脸上那种灵动的气质却是张谨很少见识得到的,不惊艳,却有着不容忽视的亲和力。

其实张谨第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岚岚眼里的震惊和一闪而过的愠意也同样没有逃脱她敏锐的目光,她就是想看看这位徐夫人会有怎样的反应。

然而,什么也没有。这让张谨在无形中有些微的挫败感,而更让她失落的是徐承那没有半点矫饰的喜悦反应。

如果说她曾经在潜意识里希冀能以自己的容貌吸引住徐承——她认为自己绝没有要抢夺他人丈夫的意思,那纯粹是出于一个年轻女孩对自己美貌的自负以及对错过心仪之人的遗憾的微妙心理所致——并且在这几天的接触中,她觉得自己似乎要成功了。

然而,适才的情景足以打消她大半的幻想。

岚岚的眼睛很快就向张谨看过来,带着些许戒备,但有些人的眼神即使再冷,也很难震慑到对方,也许因为平日里铺洒了太多阳光。

“徐承,这位是——”岚岚看看张谨,又看看徐承。

徐承忙道:“我们部门的同事张谨。”他又向孤立着的张谨歉然一笑,“光顾着团圆了,没来得及给你们介绍。”他煞有介事地伸手拍拍岚岚的肩,话是对张谨说的,“这是我太太,赵岚岚。”

张谨盈盈地笑着,“徐经理真逗!你不说我都看出来啦!你们夫妻好恩爱啊!”

徐承被她夸得有点尴尬,默默地笑起来。岚岚心里的那根词却并未就此拔除,它还在那里,时不时动一下。

“你不在的这两天,小张可帮大忙了。一下班就帮着把圆圆接回来,今天我回家早,所以就带两个孩子出去吃饭了。”

岚岚笑着对张谨点了点头,很客气地说:“那真是要谢谢你了,张小姐。”

张谨听着怪别扭的,“叫我小张吧。”她掂了掂脚,“任务完成,我也得回去了,嫂子刚回来,应该有够忙的。”

徐承顺口道:“我送你吧。”说完顿了一下,偷眼瞟了瞟岚岚,心里莫名的不安——她的脸上有股他陌生的冷淡。

岚岚掩饰着疲倦与醋意,及时说道:“是啊,天热,还是让徐承送你吧!”

“不用啦!我出门坐车很方便的。”张谨说着,俯下身去,搂了搂圆圆的小脑瓜,“圆圆,阿姨走啦!咱们拜拜好不好?”

圆圆在岚岚的两腿范围内转过身来,有点不耐地向她挥了挥手,嗓音依旧是奶声奶气地,“阿姨拜拜!”她正跟母亲腻得不行。

“这孩子!”张谨带着宠溺的口吻说了句,直起腰来,再三道别着走了。

两个人都在无形中暗吐了一口气。徐承殷勤地伴着岚岚坐下来,手很自然地圈住她的肩,“你晚饭吃了什么?饿吗?”

岚岚轻轻地推开他的臂膀,缓缓摇了摇头,睨着他的眼睛里似有深意,盯得徐承无端发毛。

“她到底谁啊?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

徐承硬着头皮解释,“不是说了嘛,我们部门的,新来的助理。这几天你不在,我也忙,实在没办法,就请她下班接了两趟圆圆,今天刚巧我回来得也早,就请她吃个饭,表示一下谢意。”

“哦,新来的助理。”岚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还挺热心的,义务帮你管小孩?是不是指着你给她升职加薪呢?”

她口气里的揶揄让徐承脸上有些挂不住,蹙眉道:“你这是什么话,人家好意帮个忙,看你把她说得好像别有用心似的。”

岚岚见他起了恼意,便微微笑笑,抱着女儿站起身来,啧啧了两声,“怎么,开句玩笑都不行?好了好了,上楼吧,热死人了!”仿佛真的把这事给放下了。

徐承暗松一口气,赶紧提着她的行李箱跟在后面往大楼的方向走。

本来似乎平息下去的风波却没想到在岚岚解决晚饭时再度冒了出来。

家里没做饭,岚岚又懒得跑出去吃,于是打开冰箱找找有没什么填肚子的东西,结果发现了半袋水饺。她没多想,拖出来就煮上了。

圆圆闻着水饺的香味,嚷嚷着也要吃,还煞有介事地教妈妈,“要放醋,要放香油,张阿姨说这样吃起来才香喷喷呢!”

岚岚的脸立刻僵硬起来,四下里打量,这才发现自己不在的几天里,家里居然也维持着窗明几净的水平,显然是有人用心打扫过了。她看看徐承,后者正假模三道地在电视机前正襟危坐,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似的。

吃进嘴里的饺子一点都没有预料中的香,岚岚觉得,她受到了某种隐含的威胁。

这天晚上,她的话格外少,仿佛真的很累,可徐承还是察觉到有地方不对劲。因为对着圆圆的时候,她还能温柔地假以辞色,可只要自己一搭讪,她就特别吝惜词句。

徐承很难不联想到是因为张谨,刚才在楼下那一番夹枪带棒的言语已能初见端倪,看来岚岚并未真的放下心来。

虽说他跟张谨之间什么也没发生,可毕竟还是跟她走得太近了,而且在此之前,也没跟岚岚提及她来家里帮忙照顾女儿的事。他可以为自己这样的行为找一堆借口,却依然免不了有几分心虚。象被人猛然间窥探到什么秘密似的,这种感觉让他极不舒服。一念及此,他的心里就有些凉飕飕,自己尚且有此感觉,更何况是岚岚?女人在这方面都很敏感,而刚才仓促间的介绍自己似乎也不够自然,她要真有什么误会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徐承开始如坐针毡,他觉得有必要再作一番澄清。

然而,一开口,才发现举步维艰,岚岚望着他的眼神淡漠而疲倦,“徐承,我好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徐承不觉气馁,转念一想,这种事往往不提还好,但凡想辩个明白的,没有哪个不是越描越黑的。

但愿她真的只是累了。

孤零零躺在大床上辗转难免的徐承终究因为岚岚的归来而踏实下来,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躺在圆圆身旁的岚岚也同样无法安稳入睡,即使身体已经很累,倒是一边的圆圆,因为重回母亲的怀抱,很快就呼吸均匀地睡去,望着她安详甜蜜的小脸蛋,岚岚的心再次充实起来。

丈夫、女儿都在近前,她依然是这个家的中心,没有什么东西有所改变,一切都不过是她太过敏感而已,岚岚强迫自己不再胡思乱想。

然而,只要一闭上眼,亭子里的那一幕还是如此清晰地浮于脑海,那样逼真和刺目。

其实,以前类似的情景也不是没有过,只是她从来没象这次一样放在心上过——只因为,张谨长着一双让人不安的眼睛。

威胁并不总是隆重登场的,有时候,会以一种极其自然和偶然的方式无声无息地介入你的生活。

她翻身,再翻身,在漫长而无边的黑夜里长吁短叹。

要不要跟徐承谈谈?

可是,该谈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发生,至少目前为止。

她怎么能拿自己的担忧煞有介事地去质问丈夫呢?

她不知道自己内心的颠簸感究竟从何而来?

在朦胧的睡意彻底席卷她之前,她有些唏嘘地想,原来要信任一个人远不是如想象那么容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