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来的横祸
生日那天,岚岚接到了董晓筠的短信祝福,对着手机屏上那一行简短的文字,岚岚的心有一瞬的柔软。
晓筠的生日比岚岚早俩月,在五月份,可这么多年,岚岚每年都会忘了晓筠的生日,而晓筠却从来不会忘记她的。以前在学校时,只要晓筠自己一提,岚岚还来得及当天补回,陪她去吃碗面小搓一顿,顺便送上个廉价的小礼物。毕业后两人天南海北,每到岚岚接到晓筠的生日祝福时都会自己胖揍自己一顿——又把对方的生日给忘了!可这样的情景并不以岚岚的意志为转移,依然每年如期上演。岚岚觉得自己是彻底没治了。
她回了条短信过去,短短的“谢谢”二字籍着无线电波轻飘飘地传输出去,她总觉得自己这样有点轻慢了晓筠,原本因为她突然与魏峰的成婚而积聚在心头的不快与生分也已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淡化,这才发现,她在心底深处还是很关心晓筠的,她过得如何?工作是否依然忙碌?
她想,还是给她拨个电话吧,也显得有诚意些。
出人意料地,这次电话没响几声晓筠就接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我就猜着你会给我打回来。”
一听到她如往常般悦耳的嗓音,岚岚也轻松起来,“对不住,今年又把您的生日给错过了。”
“小意思啦,年年都这样,我已经习惯了!你哪天要是记起来了我反倒有些担心是不是你脑袋被什么撞到了。”
她们一如既往地开着玩笑,就好似当中隔着的那数月的不愉快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然而,不知为什么,岚岚却能从她轻快的语声中捕捉到一丝刻意抑止住的落寞,那种感觉很微妙,若非她们曾朝夕相处过四年,岚岚断不会有此预感。而在闲聊中,晓筠竟只字不提魏峰,仿佛那是一段讳莫如深的隐秘;又或许,她不想在这个时刻惹岚岚不愉快,毕竟她们最大的别扭全是因他而起。
岚岚却不愿意她跟晓筠之间有任何灰色地带存在,她就是这样一种脾气:要么索性端开,要么全盘接受。在晓筠的婚事上她也思量过很久,正如徐承所言,既然感情这种事没有是非对错可言,全得凭直觉行事,那么她或许也没什么理由可以指责晓筠,毕竟她不是第三者去破坏了别人的家庭;至于引发岚岚同情的邱律师,如果晓筠跟他在一起生活不能够幸福,分开大概也是迟早的事,与其结了再离,还是在结婚前摊开说清楚更为合适些。
岚岚决定把话题往这上面引,她想让晓筠知道,自己已经不再生她的气了,只要她现在过得开心就成。不过无论如何,主动提起那件尴尬的事情她还是觉得有点艰难,想当初她那么断然地拒绝了前去参加两人的婚礼,还很气愤地对晓筠说了几句重话,那时晓筠可什么反击都没有,现在想想,自己可真有点落井下石的感觉。
“咳,那个……”岚岚不得不清清嗓子,来个转折语气,以便让对方也有所准备,“你跟魏老师……还不错吧?”
晓筠静默了片刻,在岚岚以为她会顺理成章甚至也许会是感激的状况下回答自己“我们很好,谢谢!”那样让她也放心的语句时,没想到被晓筠反问了一句:“怎么突然问这个?”
岚岚一时语结,某些时候,在太正常的状态下遭遇不正常就会出现如她此刻的懵懂。
“岚岚,我……”晓筠欲言又止。
岚岚却总算回过神来,“我没别的意思,上次没去参加你们的婚礼是我不地道,你知道我有时候脑子反应不过来。”
晓筠笑了笑,很酸涩,“也许你没来是对的。”
“什么?”岚岚不明白。
“哦,不好意思,我得去开会了,咱们改天再聊吧。”晓筠却匆匆地刹住了话头。
岚岚自己也有事情要忙,只得怏怏地答应。
“生日快乐!”晓筠最后说,“至少,我们两个里头有一个是幸福的!”
话筒里嘟嘟地响着短音,岚岚却没象往常那样利利索索地把电话搁回去,晓筠最后那句话实在太诡异了,她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她跟魏峰就不幸福?那不是她不顾一切奋力追求才得到的结果么?
她想,有时间得好好盘问盘问晓筠。
晚上岚岚破例走得准时,手下的两个小兵都意意思思地看着她,“那我们……”
她挥挥手,“回家,都回家!今天我生日,大赦天下!”
一行三人下了楼,在门口即将分道扬镳的时候,岚岚突然拉住王燕,“等等王燕!问你个问题!”
“怎么了,头儿?”王燕只得收回蓄势待发的脚。
岚岚拽了拽自己的眼皮,“你说,是‘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来着,还是‘左眼跳灾,右眼跳财’啊?”
“哟!”王燕笑起来,“被你这么一说,好像都有点象。要不,我打个电话问问我奶奶,她拎得比我清。”
“算了算了!”岚岚使劲眨了几下眼睛,想让神经性跃动的右眼皮平静下来,“小事而已。你走吧。”
“哎,你是左眼跳还是右眼跳?”王燕巴巴地盯着她问。
“右眼。”
“那一定是‘左眼跳灾,右眼跳财’!”她回答得斩钉截铁。
岚岚笑起来,“马屁精!”
仰头望天,七月的晴空,碧蓝如洗,没有一丝阴郁的迹象。
会发生什么呢?
她对缠绕住自己的莫名的惶恐哑然失笑。
晚饭是在赵家吃的,云仙烧了一桌子好菜。赵磊指着一个克里斯蒂的蛋糕对岚岚说:“姐,蛋糕是我买的,甭再敲诈我礼物了啊!”
徐承也是一见面就把早已置备好的礼物奉上了,是一套兰蔻的护肤品,价格不菲。
老赵帮着云仙布置碗筷,呵呵笑道:“岚岚,爸爸就不破费了,送你一句话:容得性情上偏私,便是一大学问;消得家庭内嫌雪,才为火内栽莲!”
赵磊头一个嚷起来,“爸,您怎么忽然文言文起来了,我这半边的牙都酸掉了!”
岚岚也笑道:“是啊,爸,搞得真深奥,您怎么也得给我解释解释啊!”
老赵摇头,“亏你还是读文科的,都不知道在学校看的尽是些什么书!”
徐承在一旁接口道:“这是‘菜根谭’里的句子吧。”
“还是徐承有学问!”老赵赞叹道,“岚岚过了今天就算三十岁了,三十而立,家庭也有了,孩子也有了,更要懂得珍惜跟平衡。我看你总还是一副毛躁的样子,真是替你担心!”他笑眯眯地看了眼徐承,“好在有徐承在,你比她稳重得多,有事没事也提醒她一点。”
老赵最近开始迷上了读古籍,时不时摇头晃脑地吟诵几句,甚为自足,今天这样的机会岂肯错过,自是要拿出来炫耀一番。
徐承点着头应承,一边悄悄捏了捏岚岚的手,向她得意地挤一挤眼睛。
圆圆手上抓了张纸蹒跚的走到母亲面前,费劲地举着,细细地嚷,“妈妈,圆圆也有礼物给你。”
岚岚惊喜不已,赶紧接过来,“宝贝,你准备的什么礼物呀?”
圆圆扒拉在她膝盖上,指着图片里的人物煞有介事地给母亲介绍,“这个是妈妈,这个是爸爸,这个是舅舅,这个是我……”
几个人物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有着瞪得如铜钱那样圆的眼睛,两个朝天鼻孔以及细腻的大板牙,岚岚作为画中的主角,乱草一样的黑发上戴了一顶公主头冠,散发着黄灿灿的光泽。
云仙疼爱地摸摸圆圆的头,“照着画册描了一下午呢,可有耐心了!”
没有什么礼物能比手里这张粗糙的画纸更令岚岚感动,她搂住女儿使劲亲了一口,“谢谢圆圆!画得真漂亮!”
回到家时圆圆已经在岚岚怀里睡着。
两人相继冲了澡。岚岚从盥洗室里出来时见徐承没像往常那样回房看书,而是坐在沙发里看球赛,电视机的声音调到低不可闻。
岚岚走过去傍着他坐下,“咦?你什么时候也关注起NBA来了?”
徐承笑了笑,“以前在学校里就很喜欢,很久没看了,突然想起来。”他其实也不在认真看,只是盯着画面若有所思。
“最近有家公司一直在跟我联络。”他说。
岚岚没感到意外,这样的事经常发生,只是不知道徐承为何会如此正儿八经地跟自己提起。
“怎么样呢?”
“是一家民营企业,想请我过去做执行副总,管技术和运营两大块,老板是福建人,很有诚意,跟我在电话里聊了好几次。”
“执行副总。”岚岚重复着,“听起来名头挺大的,你有兴趣?”
徐承转动着手里的玻璃水杯,仰头望着天花板,“唔,是有那么点动心。我在德克似乎也没有太大发展的余地,你知道这种大企业,虽然安稳,但过于循规蹈矩。我才三十四岁,养老好像太早了点儿。”
“不过是民营企业哦。”
徐承撇了撇嘴,“别对民营企业有偏见。它们很像在夹缝中求生存的野草,没有多少养分却能顽强生长。也许现在它们的规模跟外企没得比,但并不代表一直会这样。而且,很久以前我就有这种想法,希望能为这个群体做点事,尽管个人的力量也许微不足道。”
岚岚耸肩,“你总是比我想得多。那公司在哪儿?”
“厦门。”
“好地方,不过就是远了点儿。”她把脑袋靠在他肩上。
“是的。”徐承的口气也不无遗憾,低头看了眼妻子,“舍不得你跟圆圆。”
岚岚觉察出他身上的细微变化,仰起脸来问他,“你不是说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吗?安逸平实,有大隐于市的感觉。”
徐承朝她柔和地笑笑,“是啊!可是人就是这样矛盾的动物,不肯安于现状,总想折腾点什么出来,好像是某种病毒,一出生就被书写进基因里面。”
岚岚歪着头想了想,“明白了。”她把手搭在他的心脏的部位,“是不是觉得它很躁动?”
徐承放下水杯,一本正经地点头,“嗯,躁动。”忽然揽住岚岚的腰肢,头俯下去,深深地吻住她,“不过是因为你。”
岚岚勾着他的脖子,感受着他传达过来的炙热的情感,觉得自己幸福极了。徐承的吻一路向下,袭向她的颈脖。
岚岚忽然用手格开他,仔细审视他的脸,无比认真,“徐承,你会去,是吗?”
徐承急促的呼吸象夏日炙烈的热风那样喷在岚岚的颈窝里,他干涩地反问:“没想好,你希望我去吗?”
岚岚的右眼皮冷不丁又跳动起来,她惶惑地想,原来是因为这个?
“不。”她紧紧搂住他,“别去,我不想你离开我。”
稍顷,传来徐承闷闷的回答,“嗯。”
他们很快就被激情湮没了,岚岚心里重新有了踏实的感觉,不再胡思乱想。
那一天格外炎热。即使躲在空调间里也能感知这一点,老天好像震怒了似的,把无数能量往地面上撒,空调都有些呼呼喘气,应对不过来似的。
中午,岚岚跟几个工程师正在会议室里边啃着王燕买回来的清凉冰棍边审核下个月的维护计划,她的手机搁在办公室桌上了,岚岚开会习惯不带手机,这样可以专注一些,她最鄙视开个会还来回进进出出接电话的人。
于是她的手机在桌上孤独地响了许久。
开完会回到位子上,电脑保护屏还没启开,手机又不遗余力地响起来,很悦耳的钢琴曲,但音量很低,不够震撼。
岚岚拾起来察看,没想到是赵磊,便心不在焉地接了,如果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她还得赶写预算报告,尽管有些疲倦。
“姐!”赵磊的声音却象是天塌下来似的,含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你能赶紧回来吗?爸,爸他出事了!”
“他怎么了?”岚岚的注意力在霎那间被集中了起来。
“被一辆摩托车撞了,现在医院急救。”
岚岚的耳朵边顿时嗡嗡地蜂鸣声一片……
老赵这天去了离住宅区不远的社区文化中心,跟几个棋友玩到中午,在隔壁的美食之家吃了碗面就算把中饭给对付过去了。
天气实在太热,棋室的空调马力不强劲,他一边下棋一边不断拿手巾擦汗,唠唠叨叨埋怨着文化中心管空调的某位同志有渎职的嫌疑,结果连输了两盘,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要回去了。”他说毕,起身去水池边就着自来水搓了搓毛巾。
管理员小战刚巧探头进来,“哈,够热闹的啊!难得!敢情都是来空调里避暑的吧!”
老赵绞着毛巾走过来,水滴滴答答掉了一路,他没好气道:“就你们这破空调,还不如我家那只国产货呢!它这是制冷还是制热啊?我反正得回去了,再不走,没准得中暑!”
旁边一上了年纪的棋友便对小战道:“是啊,你们这空调是得找人修修了,别说老赵那胖乎乎的身子,我这一副老骨头都给蒸出一身汗来了。”
老赵走到门口,见外面歇了辆电驴,便冲里边嚷,“这谁的坐骑啊?借我使使。”
小战赶忙冲出来,“我的我的!”
“你的就更好办了。”老赵不由分说就跨上去,“这天儿热得,走回去估计得晒成菜干。我先用着,等太阳下山再给你开回来。”
“不行啊,好像没见您开过机动车嘛!这可不是人人都开得的。”小战心疼车,走过来拦着道。
“这也叫机动车,你别逗我啦!小毛驴,还是一电平的,马力不超过20吧,吓唬谁呀!你赵伯我当年连行车都开过,还怕这个!”
小战愁眉苦脸,“那您小心着点儿,我这车磨了蹭了事儿小,您自个儿得当心。”
老赵呵呵一乐,“别小气,坏了我赔!”
从文化中心到家走路一刻钟,很短的距离,可谁都没想到,事情就会这么寸!老赵在坦荡无人的直道上顺利地开到三岔口,侧面突然冲出来一辆风驰电掣的摩托车,大约也是觉得如此烈头下不会行人,所以肆无忌惮地飙起车来,一下子跟老赵撞了个正着!
肇事者是个外地小伙子,有点憨头憨脑,所幸人不坏,手脚俱软的情况下没溜之大吉,在第一时间拨打了120急救电话。
此时他站在急救室门外,跟赵家人一样脸上写满了焦虑。云仙憋不住,眼泪都掉了好几回。岚岚在一旁扶着她的肩,凄凄惶惶地边等待边宽慰母亲,唯恐云仙再倒下去。
赵磊却反而镇定了不少,虽然神色沉郁肃穆,但没有坐在那里一味慌乱,他来回穿梭于家人跟诊室之间,时不时带回来一些最新动态。
“脑子没有受任何创伤,人是清醒的,放心,不会有大事。”赵磊拍拍母亲的肩。
岚岚仰头欣慰地瞥一眼弟弟,感觉他一下子长大了不少。
坐在一旁的肇事者听到他的话,眼里也有显而易见的松快。
岚岚去洗手间的时候,赵磊尾随过去,在云仙视野以外的地方拽住她的胳膊,“姐,你来,我跟你说几句话。”
岚岚再次紧张起来,“怎么啦?”
赵磊咬咬唇,面部僵硬,“刚才在医生那里看刚照的片子,说爸的……脊椎神经……断裂……”
“什么?”岚岚飞快地眨眼睛,试图理解地再透彻些,但心已经直直坠了下去,赵磊脸上的沉重让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也就是说,”赵磊复述地十分艰难,“爸他……从此再也站不起来了。”他终于也哽咽起来,二十几岁的大男孩的哭泣有着某种震撼的分量。
“怎么会这样?”岚岚觉得自己象在某个噩梦中,怎么也醒不过来。
赵磊捂着嘴,断断续续地解释,“听120的人说,他们看见爸的时候情况似乎还没这么严重,但当时的场面很混乱,附近有些居民还有文化中心的几个人都闻讯跑出来帮忙。可能是弄巧成拙了,在搬动的过程中,反而被……伤到脊椎。”
岚岚悍然无语。她难以想象一向开朗的父亲从此卧榻会是怎样的情形。
赵磊凄然地望着她,“我不敢告诉妈,怕她受不了。可是迟早会知道。”
“能瞒一时是一时吧。”岚岚握住弟弟的手,第一次发现有兄弟的好处,至少伤痛可以有人分担。
徐承打来电话焦急地询问,他去外地出差,此时正在赶回来的路上,岚岚以实相告了。
“别着急,我还有半小时就到医院。圆圆在哪儿呢?”
“让二姨接走了。”岚岚说着忍不住又叮嘱,“你路上小心。”
徐承赶到的时候老赵也已经被从急救室里推出来了,诊断结果已经出来,跟预先估计的一样,是最坏的结果——高位瘫痪。
云仙还是很快就知道了,太多手续需要她介入,瞒不住。她几乎是在得知的刹那瘫软在地上的,成了下一个急救对象。
家里一派愁云惨雾。
老赵并不知道自己的实际状况,以为住上一阵医院还能跟从前一样回去继续下棋喝茶逗闷子,摔下去的时候其实不算怎么疼。
他对赵磊说:“给小战买辆新车吧,我答应他的。嗨,年纪大了,真没法逞能。”
赵磊心酸不已,只得点头。
肇事的小伙子已经得知了老赵的惨状,吓得面如土色,谁跟他说话他就只一句话,“我没钱。”他那辆摩托车跟老赵骑的电驴一样,也是借的。
老赵挥挥手,大度地说:“让他走吧。”
众人皆愕然,小伙子以为自己听错了。
老赵躺在病床上,神色如常,“不能全怪你,我也有责任。况且出了事你没跑,还算地道,我也不想讹你。反正不是什么大事。”
一席话听得岚岚眼泪欲出。
小伙子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赵磊朝他狠狠摆手,“你走吧!”
云仙和老赵都住进了医院,赵家就这么乱了套。
白天赵磊在医院盯着,晚上则由岚岚和徐承轮流陪护。圆圆扔给了岚岚的二姨照顾,谁晚上不去医院就由谁负责去接回来。
住院一周后,云仙终于下了床,为了不让老赵堵心窝子,还得在他面前强颜欢笑,人瘦了整整一圈,连向来引以为傲的头发也灰白了一层,让岚岚看着无比心酸。
老赵到底还是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他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谁也不清楚他心里在想什么,在最初的劝慰后也不敢贸贸然多说无谓的话语,阴郁的气氛笼罩在每个人身上。
赵磊彻底不去上班了,整天呆在医院里悉心服侍父亲,有时候晚上也不回去,帮着姐姐姐夫搭把手。每天给老赵擦身的工作,更是少不了他在一旁协助,请来的护工稍微手劲大点儿,他就朝人家吼,老赵面无表情地任他们折腾,仿佛事不关己,所有人看见他这幅表情都心里没底。
这期间,夏鹏跟苏钰都曾来医院探望过,两人一起来的。那天正值周六,徐承和岚岚也都在。
徐承之前与夏鹏见过几次面,但彼此都不熟,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打过招呼之后便搂着圆圆默默地坐在一旁,不露声色地观察着他。
夏鹏对岚岚流露出来的关切之意还是让徐承觉得扎眼,尽管在旁人眼里那也许只是朋友间最平常不过的交流,况且当着徐承的面,夏鹏已经刻意疏离了不少。
而岚岚的注意力则一半被老赵牵制——他连最起码的跟人寒暄的欲望都没有,只是呆呆地躺着,让她又难堪又着急;另一半的注意力全放在了赵磊和苏钰身上。
苏钰依旧是带点腼腆和拘谨的,尤其还是在此种场合下,话也几乎全由夏鹏说了去,她只是在刚进来时跟岚岚握了握手,紧紧的,也很暖。之后便坐在了病房靠窗的一张硬木凳上,目光时而瞟向病床上的老赵,那种同情之色没有半分掺假。
赵磊给夏鹏和苏钰各倒了杯水,递给夏鹏时,他用力拍了拍赵磊的肩,以示慰问。苏钰一见赵磊向自己走过来就慌忙站起,默不作声地接过杯子,两人对视了一眼。那一眼刚好被岚岚捕捉到,心头立刻就是一跳,赵磊的目光柔软而深沉,而苏钰瞧着他的双眸里也有同样的意味。她一时有些糊涂,凭直觉,她能感觉出两人之间流动的默契的情意,可之前发生的那一切又该如何解释呢?她一直以为对自己的弟弟了若指掌,而此时此刻,她不敢那么自信了。也许她并没有真正走进过赵磊的内心——在他们都成年以后。
夏鹏跟苏钰坐了没多久就起身告辞了,赵磊和岚岚一直送他们到医院门口。一路上还是夏鹏说得最多,嘱咐赵磊尽管放心照顾父亲,公司里会每月按他薪水的八折照样给他付工资,直到他来上班的那天,赵磊自然要推辞,“鹏哥,一直都很受你照顾,这次无论如何不行,咱不能老这样。”
岚岚也插进来说:“是啊,夏鹏,你帮了我们太多忙了,我们怎么好意思……”
可是夏鹏很坚持,打断她道:“你们现在这样,别的我也实在帮不上什么。”他拍了拍赵磊的肩,“你小子别以为我是慈善家,平时在我那里干活勤奋踏实我才肯这么大方的。我可不想丢了你这个好帮手。”
赵磊知道他一半是客气一半是真心诚意,很感激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临分别时,苏钰忍不住又扭过头来,目光飞快地在赵磊脸上掠过,最后落在岚岚这边,轻声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岚岚免不了又要客套几句,而赵磊仅仅是“嗯”了一声。
已是深夜,岚岚打着哈欠在笔记本面前埋头耕耘。徐承推门进来,在她身后悄然站定,手搭在她肩上,“还没做完?”
岚岚头也没抬,有气无力地回答:“是啊!这阵子老是晚到早归,积了不少活在手里,老板的脸已经不太好看了。虽然她也同情我家里出了事,可工作毕竟是工作,是我的事儿一件也跑不了。”
徐承不舍地盯着她布满疲倦的脸,在她身后的床沿上坐下来,身子前倾,“要不要我帮你?”
岚岚笑道:“虽然你很全才,不过我自己的事还是自己做好了,我口才不好,跟你讲解背景也很费时间的。”
他们的手在半空中勾住,紧紧握着,岚岚在他身上靠了片刻,象要汲取一些力量,但很快又分开,叹息了一声,“你赶紧睡去吧,明天还要早起送圆圆去二姨家。我们现在最缺的是睡眠。”
因为圆圆跟徐承一起睡不习惯,老嚷着要妈妈陪,徐承只得让岚岚回来带女儿,自己连着在医院顶了两天,黑眼圈都出来了。今晚上本来又该是他在医院陪夜,到九点多却被赵磊生拉硬拽地赶回来了。
徐承便道:“你说咱们能不能就近给圆圆找个保姆?老送她去你二姨那里不是长久之计,一来路远,二来没理由老这么叨扰人家。”
岚岚想了想点头说:“也是。以前我妈总不放心把孩子给别人带,可是现在……唉!我们都找找看吧。”
闲闲地聊了几句,岚岚忽然想起了什么,腾地站起来,把徐承吓了一跳,“怎么了?”
“我得给晓筠打个电话,”她弯着腰从背包里把手机掏出来,“下午我开会的时候接到她的电话,吞吞吐吐的,好像有话要跟我讲。本来说好开完会就给她打回去的,这一转头就给忙忘了,唉,现在的记性真是越来越差。”
没想到拨过去对方已经关机了,她怏怏地坐在椅子里自语,“不会出什么事吧?这丫头别看平常没心没肺的,其实心思重着呢!”
徐承用力一揽她的肩宽慰说:“不会的,肯定是太晚了,睡了吧。再说她不是也结婚了么?有事当然可以找自己老公了!”
岚岚耸了耸肩,仿佛要抖掉心头掠过的那丝隐隐的不安。
来回跑了一个月的医院,老赵终于得以出院了。
在医院住了两周后,老赵才有了开口说话的欲望,但却象换了个人似的,从前那个豁达乐呵的老赵已不复存在,如今的他说话很冲,动不动就发脾气,跟谁越亲就对谁越凶,云仙被他气哭了好几次。多亏赵磊从中斡旋着,隐忍地承受父亲没有任何道理的脾气,因为他明白,这个打击对父亲有多大。
回家后的日子一样不好过,所有的重心都围绕着一个随时随地有可能撂脸子发脾气的病人,人人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自己稍有不慎成了出头椽子,冗郁的气氛从医院原封不动移植回了家里。
吃过饭没多久,赵磊就削了个苹果给老赵,他啃了没两口就突然间往地上一摔,怒声道:“怎么这么酸!你存心不想让我吃好,是不是?”
云仙正好从厨房里洗了碗出来,刚走到房间门口,一只削了皮的苹果滴溜溜滚到她脚下,她也听到了老板那句无理取闹的质问,动了动唇刚想回句什么,却见儿子脚步利落地跑上前来,将苹果拾起直接扔进了垃圾桶,和颜悦色地对父亲说:“你不喜欢这个,我重新帮你再挑一个。”
云仙的眼泪在眼眶中转动了几下,终于难以承受住重量,纷纷扬扬滚落下来,她捂着嘴,不让哽咽的声音传输进房间,返身又跑回了厨房。
岚岚出钱让中介所帮父亲找了个保姆,干没几天就跑了,没人受得了老赵现在的火爆脾气。接二连三换了几轮,没一个能留得住的。
赵磊对岚岚说:“算了,别找了,还是我来做吧。”
岚岚哪里肯依,“那怎么行,你还得上班,不能老在家闷着。别急,再找找,不行咱就加价,总有合适的人肯干。”
赵磊却不是开玩笑的样子,“姐,你找别人来我也不放心,那些保姆都粗枝大叶的,而且爸现在的情绪很不稳定,容易跟妈起冲突,妈身体也不好,血压太高,不能劳累。我在家兜着还能好点儿。”
岚岚急了,“不行!爸爸这样子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恢复,你能在家撑到什么时候?你还得有自己的生活!”
赵磊笑笑,“我歇在家里,你省掉一个保姆的钱,不就等于在赚了嘛!”
岚岚冲他一瞪眼,“亏你还开得出这样的玩笑。”
“姐,我不是负气。说实在的,在爸出事以前,我都没觉得自己跟他有多少感情。可是,得知他出事的那一刻,我才明白,他对我来说有多重要。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他一下子不在了,那我……”他深吸了口气,“我长这么大,老是惹他生气,一次孝道都没尽过。我不想将来后悔。”
岚岚感慨地握住他的手,突然发现自己的弟弟长大了。
“可是这样对你,牺牲未免也太大了。”她轻轻地开口。
赵磊抬头朝她莞尔,“我跟你不一样,你读了那么多书,有一份好职业,从成本的角度考虑,如果你歇在家里实在是不划算的一件事。但我没事,将来哪里都能找活干。所以呢,你好好赚你的钱,我好好照顾爸爸,咱们各得其所!”
尽管这样说,岚岚还是觉得亏欠弟弟,可眼下情况特殊,似乎也只能如此。
圆圆的保姆还是范妮给介绍的,跟他们同在一个小区,六十岁不到的一个本地阿姨,姓郑,人很和蔼,有过带小孩的经验,因为在家里闲着没事,想找份工做做,顺便也挣点零花钱。
自从跟夏鹏交往之后,范妮跟岚岚走得又近了不少,虽然平时两人都很忙,难得有促膝相谈的机会,但彼此还是会经常打个电话联络一下。老赵的事范妮也听说了,同情之余,对岚岚的嘱托事自然不遗余力,一个星期不到就搞定了。她拍着胸脯向岚岚担保,“这个郑阿姨以前是我外婆家那边的街坊,人挺好的,绝对不会暗地里黑小孩子,你尽管放心。”
岚岚每天早上把圆圆送到郑阿姨家里,晚上再把她接回来,郑阿姨负责管孩子一顿中饭和上下午两次点心。刚开始圆圆很不乐意去陌生人家里,可巧,郑阿姨上初中的大外孙女放暑假过来小住,很能哄小孩,去了三四天,两人就熟络了,圆圆也不再有抵触情绪,但每天早上送过去时还得颇费些口舌。
给圆圆找保姆的事岚岚找机会跟云仙说了,她这阵子正满腔的怨屈无处发泄,一听宝贝外孙女交给陌生人去带了,心里哪是滋味,冷笑两声说:“我就不明白了,徐承他爸妈究竟是什么金枝玉叶,就不能回来带带小孙女?大儿子是儿子,小儿子难道就不是儿子了?还是他嫌你生了个女孩儿呀?”
岚岚听得脑门上爆汗,又急又气又无奈,幸亏徐承不在眼前,“哎呀,妈!你胡说什么呀!这跟他爸妈有什么关系?孩子是我们的,当然得我们自己带了。”
徐承的父母一则年纪大了,没有带小孩的精力,二则他们也没这个习惯,虽然跟长子住在一起,但也不是随国内传统的人家那样兼带孩子的,他们有自己的生活乐趣所在,孩子也自有保姆带着。你让他们出钱请保姆,他们没问题,但你要他们亲力亲为地看小孩,可能性几乎为零。
云仙立刻抬高嗓门道:“哦,他父母是人,我就不是人了。我带得,他们怎么就带不得?你随便找人评评理去!”
岚岚恨不能立刻扑上去捂住她的嘴,真是越说越纠缠不清了。这样让老赵或徐承听了去,还不又得凭白惹点事儿出来。
“妈,我求您了,小声点行不行?家里还嫌不够乱啊!”她搂着云仙的一只胳膊轻声央求。
云仙用食指狠狠地戳了戳她的额头,“女生外向!”
岚岚又疼又气又委屈,只差掉下泪来。
“忙乱”成了他们这段时间唯一可以用来形容的词汇。在最初的波澜过后,大家似乎也只能逆来顺受地接受老天爷所分发的一切,不管好歹。
岚岚的眼皮早已不跳,平静下来分析,原来自己果真还有些未卜先知的功能,只是她心中的浮躁并未就此而平复下来,难道还有别的事会发生?
父亲的这场灾难已然打破了家里原本平衡安逸的格局,每个人不得不重组自己的资源,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虽然无奈,但别无选择。也许,这就是生活的本质。
某个周六,徐承又出差了,岚岚带着女儿回娘家,意外地看到苏钰也在,跟云仙一起坐在阳台上择菜,有说有笑的。云仙心情好了很多,圆圆跑上去在她脸庞上“啪”得亲了一口,奶声奶气地嚷:“外婆好!”
云仙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但同时眼角的鱼尾纹却比往日深了许多,岚岚发现母亲明显老了不少,心中存着的一点对她不讲理的怨气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病榻上,老赵正玩着儿子给他新买的一款游戏机,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明朗的神色来,赵磊则斜靠在床头悉心指点。
经过一轮喜怒无常的乱发脾气后,老赵渐渐地对折磨家人兴味索然起来,他骨子里的豁达和开朗再次占了上风,他终于看开了,认命了。不这样,又能如何呢?
然而,尽管如此,每天切实遭遇的诸多不变还是在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今非昔比,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能走能跑,活动自由的老赵了,于是他的放开里总是带着几分无法克制的沮丧,再也不会象从前那般无拘无束地开怀大笑了。
岚岚把给父亲新买的几件汗衫搁在柜子上,走过去欣赏了一会儿老赵玩的游戏,轻轻扯了扯赵磊的T恤下摆,他回头瞅了她一眼。
老赵眼都没抬,淡然道:“神神秘秘的干什么?有什么话想瞒着我?”
岚岚忙道:“不是啦!今天家里人多,再说——还有小磊的女朋友也在,我是想去买点好吃的……”
赵磊立刻绷直了身子,正儿八经道:“你别瞎说,我哪有什么女朋友!”
岚岚朝门外一努嘴,面带得色,“不是女朋友,人家能这么上心?”
老赵也有些高兴起来,推推儿子,“去吧,多买点儿。先问问人家姑娘喜欢吃什么!”
岚岚乐不可支,“我陪他去。”
一出家门,赵磊就皱眉道:“你瞎起什么哄呀!”
岚岚不示弱,“你敢说你不喜欢她?”
赵磊适才还义愤填膺的神色立刻模糊起来,支吾着道:“我们根本不是那回事儿。”
“你就别蒙我了。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当初你开饮料铺的时候我就看好你们,偏偏你就是不肯动,你说这些年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难道真的喜欢郭静吗?还是纯粹习惯使然?”
赵磊双手插在裤兜里,一路将一块小石头踢踢走走,被姐姐逼得不得不回答时,只能讷讷地说:“我也说不清楚……以前当然是喜欢的。不过她走后感情就淡了很多……”
“那她结婚后来找你,你怎么还跟她搅合在一起?”岚岚虽然是责备的语气,却并不严厉,她只是想心平气和地跟弟弟聊聊。
赵磊瞥了她一眼,“也许真的是习惯吧……我看不得她受委屈,看不得她哭。那次被你骂了之后,我也想明白了,确实不能再这么稀里糊涂地胡闹下去,毕竟她也是有家室的人了,我不想也不能拆散他们。”
岚岚暗叹一声,她这个弟弟真是又善良又糊涂,有时候简直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她也不想再多加指责。
赵磊又道:“听说她准备跟老公回澳洲……她怀孕了,想拿澳洲的绿卡。”
岚岚无动于衷,她始终认为郭静是她所见过的女孩子里面最自私的一个,只是奇怪为什么赵磊会喜欢这样的人。
“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把苏钰追到手吧,你看看咱爸咱妈都喜欢得什么似的。”她见赵磊垂着头,忍不住拿手捅捅他,“喂,跟你说话呢!给点反应嘛!你说实话,究竟喜不喜欢她?”
“苏钰她……人挺好的,善良能干,也有上进心,我觉得……我配不上她。”
“那她对你呢?”
赵磊蹙眉凝神,仿佛面临一个大难题,的确,他们三人之间微妙的情感波折很难向外人道来,因为一切仅在他的揣测中。
刚开始他能明显感觉到苏钰对自己的好感,只是那时候他心心念念的都是郭静;当他终于明白过来,感情的天平开始倾向苏钰时,夏鹏却闯了进来。他比自己聪明、能干,苏钰对他产生好感是很自然的事。当然,他们之间最终什么也没发生也在意料之中,夏鹏似乎不太喜欢文静的女孩,而苏钰也缺乏执着和泼辣的劲头,敢于主动摊牌。赵磊就在这种微妙的氛围中感受着飘渺如纱的情愫从渐生到不了了之。
一切仿佛都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赵磊思索了片刻,还是觉得迷惘,“我不知道。”
岚岚想了想,问:“你是不是觉得她还喜欢夏鹏?”
赵磊的眼里蒙上一层黯淡的光芒,“也许吧。”
岚岚觉得与其这样瞎猜,不如直接跟苏钰谈一次,她抿了抿唇道:“哪天我直接找她问问去。”
“别!”赵磊忙道:“你还是别掺合了,我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岚岚白他一眼,“你开不了口,我替你去说,怕什么呀!”
赵磊黯然道:“我现在这副样子,还有家里的情形……你让我怎么……还是以后再说吧。”
听他这么一说,岚岚的心情也陡然沉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