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与愚蠢的区别
回家的路上,圆圆不胜体力,躺在张谨的怀中睡着了。
徐承沿途送几个同事回去,本来张谨也早该下了,但她坚持要送圆圆回去,“她一个人在车子里睡觉摔下来怎么办?”
徐承想想也有道理,便没再坚持,由着她抱了孩子坐在后排。
张谨突然微笑着低语,“真想不到,你也有另一面。”
她的语气有种娇软的嗔责,徐承着实意外,愣了一下,笑着问:“什么意思?”
张谨盯着他的侧脸慢吞吞道:“圆圆告诉我,你凶起来还会打她。”
徐承释然,保持着笑容道:“这有什么好惊讶的,难道你小时候没有挨过你爸爸的揍?”他的语气俨然像大人对待小孩的神色,的确,他比她年长了好大一截呢!
张谨神色一黯,歪着脑袋睨向窗外,嘴唇微微嘟起,隔了好一会儿,才怏怏地说:“是啊,没少挨。”
这么说着的时候,她的眼前浮现起来的是父亲那张常年因为酗酒而浮肿的面庞,他轻易高扬起来的宽大的手掌以及打在自己身上那种火辣辣的痛感,耳边还有母亲的哀求声。很多时候,她都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会惹得父亲时常对自己大打出手。直到有一天,偶然听到邻居嚼舌根,说她不是父亲亲生的,她才隐约明白。
她问过母亲这个难堪的问题,母亲叹着气告诉她,她是父亲的亲生女儿,只是他总在怀疑。
从那时起,她变得敏感起来,同时对大人之间的事就感到无比厌憎,明明彼此不信任却还要硬绑在一起维持着痛苦不堪的婚姻。
考上大学后她就没再想过回去,远离家庭后,她所做的每一次呼吸都感觉是如此畅甜和清新。
“对待小孩子还是温柔一点吧。”她喃喃地说,“免得将来她憎恨你。”
徐承开着车,感觉她原本激扬的情绪突然低落下来,不明所以地从后视镜里瞟了她一眼,那张年轻姣好的脸蛋上竟有种与年龄截然相反的老成与茫然,她的目光投射在某一个不知名的点上,那里面想必包含着他所不能理解的内容。
他暗暗摇了摇头,不得不承认,跟这样的女孩之间,代沟毕竟还是存在的。
到家已经四点半了,岚岚还没回来,徐承不得不歉然地对张谨说:“不好意思,没法送你了。”
张谨爽快地挥挥手,“没事没事,你好好带孩子吧。”
她轻快地步出门,脑海里停留住的是适才在圆圆的房间里飞速瞥了眼的一张相片,那是圆圆和她妈妈的合影。
照片里的那个年轻女子看起来并无倾城之色,很普通的相貌,只是笑起来非常甜,有着和圆圆一样的阳光灿烂。
天擦黑岚岚才疲倦地回到家里。推开门,家里静悄悄地,仿佛一个人都没有,一边换鞋一边叫徐承的名字。
徐承很快出现在小房间的门口,有点睡眼惺忪的样子,“你怎么才回来?”
“圆圆呢?”岚岚换好鞋又去洗手。
徐承已经跟了过来,“下午可能玩得太兴奋了,现在还睡着呢。你一直在你妈那儿?”
“哪里呀!跟小磊喝了半天茶。”岚岚擦着手,简短地把下午的情形跟徐承说了一遍,“嘴巴都说干了,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
徐承捏捏她的肩,“你就是太爱操心了。谁的事都要管,你管得过来吗?”
岚岚白了他一眼,“他是我弟弟,当然得管了。哪象你啊,谁都不放在心上。”
徐承从身后搂住她,凑近她的耳垂呢喃,“谁说的,我不是时刻把你放在心上的。”
岚岚被他弄得发痒,吃吃笑着躲开,反问他,“晚饭烧了没有?”
“没,我一直陪着女儿,哪有时间。”徐承坦然道。
岚岚瞅了瞅他的脸,哼了一声,“你也跟着睡了一觉吧?”
徐承转动了几下脑袋,“是啊,现在精神好多了,晚上可以适量运动一下。”
岚岚拿起一面小镜子举到他面前,取笑他,“看看你的眼睛,色迷迷的,跟狼似的。”
徐承用手掳了掳下巴,挤出一个笑容来,满意地问岚岚,“是不是英气逼人?”
岚岚把镜子塞他怀里,笑着走出去,“不跟你扯了,慢慢欣赏吧,我得做晚饭去了。”
“要不要出去吃?”徐承顺手就把镜子撂回原位,扬声问她。
“不用了。我做番茄鸡蛋面好了,又快又方便,圆圆爱吃。”
徐承撇了撇了嘴角,无声地重复,“圆圆爱吃。”
唉,什么都是为了圆圆。
岚岚没有急着进厨房,先去小房间看女儿。
圆圆仍在熟睡中,脸蛋绯红,一动不动。
岚岚俯身在她额上亲了一口,却意外地发现很烫,心里咯噔一下,又用手背去试探。以经验来判断,有发烧的症状。
她赶紧把小药盒找来,从里面取出电子体温计,小心翼翼地塞到圆圆的腋下。未几,数字出来了,38.9度。
岚岚一下子火烧火燎起来了,“徐承!徐承!”
徐承闻讯进来,“怎么了?”
“圆圆发烧了!”岚岚焦急地盯住他,“到底怎么回事呀?”
徐承无谓地摸了摸圆圆的额头,很怔忡,“我也不知道,吃完饭在茶馆玩还好好的,我几个同事轮流照顾她的……会不会是太累了?”
“那你也不看着她点儿,就光顾自己高兴!”岚岚气恼起来,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小孩子生病。
徐承讪讪地,他承认自己带小孩不如岚岚细心,只得软声安慰,“先别急,也许只是累着了,让她好好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可是他的愿望没有得以实现。晚饭后,圆圆的症状加重了,上吐下泻。
“你给她吃什么了?!”岚岚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
“没,没什么。”徐承回答得有些心虚,没敢把同事们热情喂她各类小食的事儿告诉岚岚,否则她非跟自己急红了眼睛不可。
喂了些退烧药也无济于事,没多久都给吐出来了,夫妇二人无法,只得送她去医院。
圆圆虽然很不舒服,可意识还是有的,躺在岚岚怀里,小肉胳膊缠着岚岚的脖子,虚弱地叮嘱她,“妈妈,圆圆不去医院……”
“不去,咱们不去。”岚岚撒着慌,感觉眼泪都快下来了,双臂紧紧搂着女儿温热的身体,恨不能自己代她受过。
徐承心里也不是滋味儿,一声不吭地把车开往儿童医院,一边盘算着该如何应对接下来可能出现的哭闹场面。
然而,不管他们俩怎样绞尽脑汁想蒙骗圆圆,丑媳妇终究要见公婆,小孩子也自有她自己的判断,一看周围来回晃悠着的穿白大褂的医生们,就啥都明白了,两行热泪顿时滚滚而下。
医生草草看了看孩子的面色,刷刷刷地填了两张单子,“先去验个血,然后再验个大便。”
只能照做。
圆圆最害怕验血,一看见手捏刺针的验血护士就先大哭大叫起来,把两人生生折磨出一身汗来。
医生一看化验单就下了定论,“肚子吃坏啦,要挂水。”
岚岚愤愤地睨向徐承,他的脸色顿时陷入尴尬的僵滞。
领完药就去排队挂水。徐承抱着困倦的圆圆,眼睛却时不时瞟向一言不发的岚岚,想要解释些什么,又无从说起。
岚岚却没再埋怨他,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她叹了口气,“以后圆圆还是不要跟你出去的好。”
徐承伸手抓到她的手,用力握了一握,传达他的歉然。
小护士给她扎针的时候,圆圆眼里饱含泪水,可怜兮兮地说:“阿姨,轻点啊!”
“宝宝乖,阿姨保证会很轻的。”小护士和蔼地摸摸她的头。
岚岚看着那小护士,不胜感激。
三瓶水挂完,已是繁星满天。躺在岚岚怀里的圆圆再没力气折腾了,昏昏欲睡。岚岚望着窗外连成一片的橙黄色路灯光,却不再轻松。唯一的念头就是圆圆能尽快好起来。
自从圆圆出生以来,她的快乐就变得格外简单,圆圆健康开心她就心情好,圆圆只要一生病她就六神无主,做什么事都没心思。
而默默开车的徐承却是另外一种想法。
他想,如果他跟岚岚没有生孩子,或者没有这么快地要孩子,是否他们的生活会更加美满?
岚岚最近老是觉得心烦意乱的,有人说,女人的第六感是最灵敏的。而她现在就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第六感正在悄悄地运行,好似向她预示哪里要出问题,可具体又寻摸不出个道道来。
最后她不得不把这种不安定感归咎于这一阵太累的缘故。
女儿生病休养了半个多月才算彻底康复。身边的人也不消停,先是弟弟赵磊跟父母不知怎么闹上了别扭,搬出去租房住了。岚岚一门心思扑在圆圆身上,也懒得多说他。
表姐吕倩与段立平之间的猜疑不但没有随着时间的迁移缓解下去,反倒愈演愈烈,最近已经开始闹起了离婚。前不久,岚岚带女儿去复诊,出来时居然在医院门口遇到段立平,独身一人,既没看见吕倩,也没看见俩孩子。岚岚很长时间没看见他了,只觉得他身上的商人气息日益浓重。她虽然跟吕倩关系很好,不过和这个表姐夫却始终只有点头之交。这次偶然碰上了,她不想多事,本打算打声招呼就分道扬镳,不料却被段立平揪住了诉起苦来。
“岚岚,你算你们家里比较讲道理的人了,到底念的书也比他们多,我想请你帮我好好劝劝吕倩,不要总是蛮不讲理,本来没事,也被她怀疑出事情来了。她就算看不惯我,那我们还有俩儿子呢,是不是!真要离了婚,怎么弄啊?”
岚岚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幸好怀里的圆圆嚷着要尿尿,给她解了围。在洗手间服侍女儿上厕所,她对着白而空洞的洁具无端发出一声叹息。
六月很快逼近,天气逐渐炎热起来,岚岚的生日在七月里,她掐指算了算,今年是她二字当头的最后一年,过完这个生日,她就算与芳华年纪完全告别,转而步入而立之年了。也许每个女人在年纪转折的关口都会出现类似的焦虑感,虽然岚岚是天生的乐观派,但未必表示她的潜意识里没有同样的危机意识。前不久还持有的一切尽在掌控的感觉现在开始逐渐动摇。
日子就这么纷纷乱乱地向前滑去。岚岚依旧辗转忙碌于公司和家庭之间,被各种各样的小麻烦时不时骚扰一下,偶尔空闲下来,她有种想找个人倾诉的感觉,以前每每有此想法,她会毫不犹豫地找董晓筠。可是现在连晓筠都变了,她们之间有了隔膜,她轻易不想去主动联络她。想来想去,便给许久没有联系的刘燕莎打了个电话。
头一回电话打过去没人接,吃了饭,她就又打了一次,结果没说两句就被刘燕莎匆匆挂断了,她比岚岚还忙。
临下班时分,刘燕莎才给她打回来,话没聊几句,她就先抱怨开了。原来她离婚不久的丈夫竟然瞒着她偷偷把两人共有的房子给卖了,如果不是因为最终的过户手续需要房屋所有权人的共同签字,前夫万般无奈下打电话通知了她,她还被彻底埋在了鼓里。
“我哪里肯签,让他把钱给我先拿出来,我一手抓着钱,一手才把字给签了,否则他指不定又要耍什么花招!岚岚,我现在算真认清了,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吃里扒外,忘恩负义!”刘燕莎愤怒地只差声泪俱下。
岚岚只能反过来安慰她,自己的那点儿莫名其妙的小烦恼在刘燕莎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那天晚上,岚岚做了个梦,梦见徐承变了心,跟着别的女人跑了。她在后面拼命追他,他却只是回头笑嘻嘻地看她,仿佛是欣赏一幕绝佳的好戏。
醒过来时已是泪流满面。
徐承被她凄楚的哭声吵醒,跑到她床边俯身关切地问她怎么回事。
岚岚抹着眼泪,像个孩子似的指责他,“你是坏人!”
徐承摸不着头脑,“我怎么啦?”
岚岚把梦里的情形告诉了他。
徐承听了又好气又好笑,“你讲不讲道理啊!梦里的事情居然也拿来指责我!”
六月中旬,岚岚协助培训部门的同事组织了一次客户培训,这种事对她来说操办起来是熟门熟路了,正经培训的时间为期两天,第三天是周末,理所当然地安排了一日休闲游。虽说地点还是在本市,规格却是很上档次的。去了最具本地最具盛名的景区,好吃好喝自然不在话下。下午因为气温上升,特地安排在景区的温泉酒店小憩。
本是很圆满的一次活动,岚岚的好心情却因为在这里撞见了赵磊和郭静而被破坏殆尽,看来她上回苦口婆心的一轮劝赵磊全当是放屁。
碍着客户和同事俱在,岚岚没有发作,隐忍地保持僵硬的微笑,不料她的“大度”却给赵磊造成某种错觉,以为姐姐开明了,不再跟自己过不去了,要不然前一阵他搬出去住,照岚岚的脾气非得给自己好好上堂课不可。于是不免沾沾自喜起来。
他跟郭静这次出来照例是瞒着人的。扳指头算算,他们俩的交往从初中开始延续至今也有十多个年头了,赵磊觉得要论起现代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来,没人会比他们俩更合适。
郭静的丈夫Welson是她在澳洲读书时认识的,新加坡华人,相貌英俊,学识谈吐都挺合意,在澳洲有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属于靠自己打拼出来的中层精英,家底却跟郭静没得比,所以她老怀疑他是为了钱才跟自己结婚的。
谈恋爱时Welson对郭静很体贴,然而结婚后两人却争吵连连。归根结底,是郭静嫌Welson没有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他是家中的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妹妹,父母又很早离了婚,家庭关系颇有些复杂。接济弟弟妹妹读书的事还在其次,反正郭家有的是钱,但她受不了的是,但凡家里有个什么鸡毛蒜皮的事,他都会在第一时间作出反应。
本来就稀薄的感情哪里禁得住一而再,再而三地闹,郭静很快就萌生了分手的念头。可是结婚容易离婚难,如果她擅自决断,不仅会招致父母方的阻挡,而丈夫Welson又岂是招之则来挥之则去善罢甘休之人?!
两人结婚是在澳洲注册的,按当地规定,要在当地住满六年才能拿到绿卡。但郭静实在受不了Welson在两人吵架的时候日益寸步不让的架势,吵着要回国,最终父母拗不过她,只得同意了。还把Welson安排进了自家的公司,郭静不愿意天天跟他相对,执意去了别家公司,天天开着名车上下班,也算公司第一人了。
明知不应该,郭静还是在回国后不久跟赵磊联系上了,过尽千帆后的郭静还是觉得他待自己最好,两人一有机会就偷偷腻在一块儿,颇有些醉生梦死的感觉。
只是Welson也不是傻瓜,一来二去就嗅出了不对劲的味道,无奈他事情多,老要出差,只能靠时不时打电话突袭来捕捉蛛丝马迹。
在酒店的温泉美滋滋泡着的郭静冷不丁又接到Welson的查岗电话,因为紧张和心虚,几下就被Welson逮到破绽,非要她把电话给同行的女伴说两句话。
情急之下,赵磊脑子短路,竟然想到了岚岚,抓起手机就往休息处跑。
岚岚没有下水,跟工程师林彬在休息间喝茶嗑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心不在焉地聊着天。林彬正在八卦另一个工程师贺亮。
“他丫就是好赌,你别说,手气还挺灵,四月份统计年收入满12万要做纳税申报的时候,我们就开玩笑说把他搓麻的收入算上也够申报一回的了。”
岚岚哼了一声道:“他老婆倒也由着他!”
“没办法呀!”林彬稍稍凑近她一些,“他上头那主管——嘉兴的那个,也是一老赌棍,一有机会就拉贺亮玩两把去,还帮他跟她老婆撒谎呢!嗨,上梁不正下梁歪。”
岚岚皱皱眉,“他老板?是乔宾吗?看着不像啊!”
林彬拨了颗荔枝来吃,把皮往盘里一扔,“看哪儿看得出来呀!不过乔宾老输,他的年收入吧,要是把赌桌上这点得失给算进去,估计就用不着申报了。”
岚岚摇着头说:“想不到我们公司也有这么一号人。”
“你以为!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人捣浆糊……”
林彬嘴还没贫完,门口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稍顷,两条狼狈的人影一前一后地出现在门口。他张着的嘴立刻呈O状,低喃一声,“什么来头?”
岚岚也讶然仰头察看,却发现那衣冠不整的家伙居然是赵磊,而身后赫然跟着气喘吁吁的郭静,脸上没有一丝羞愧,有的只是难以名状的紧张和刺激。
没等她反应过来,赵磊已经几步冲到她跟前,一脸“终于遇上自己人”的欣慰神色,用作贼般低促的声音对她道:“姐,江湖救急,帮忙接个电话吧,随便说两句就成。”他边说边把捂在手机话筒面上的手掌挪开,然后把手机递到她手里。
林彬正闲得无聊,饶有兴致地旁观这有趣的一幕。
岚岚虎着脸问:“是谁?”
赵磊怕被对方听出自己的声音,只得用口型对岚岚比划了两下。岚岚的猜疑得到证实,只觉得血往脑门里涌,一言不发地把手机放到耳朵边,突然用高八度的声调大吼:“拜托你管好自己的老婆!”
赵磊和郭静的脸顿时全都白了!
岚岚把手机抛在桌上,指着郭静怒声道:“你还有没有廉耻感?啊?你都已经结婚了,你还缠着他干什么!你真拿他当白痴了是不是?!”
她走上去不由分说,拽着呆若木鸡的赵磊就往外走。
赵磊杵着没动。
岚岚转头怒目相视,“我真搞不懂,你究竟是特别天真,还是特别愚蠢?”
林彬没想到事情突然演变成到如此尴尬的地步,虽然只是短短几分钟,他也多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作为闲人,他此时显得有点多余,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想劝两句吧,对着跟平日完全两样的岚岚又不知道说什么合适,手抬了抬,尴尬地说了声,“那个……”
岚岚听见了,回头对他道:“林工,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我没法陪下去了,得先走一步。”
林彬象得着台阶似的忙不迭地点头,“没事没事,这儿有我呢,你忙你的。”
岚岚眼角都不去瞥同样枯站在一旁的郭静一眼,只直愣愣地盯住赵磊,“你跟不跟我走?”
赵磊一张脸变得惨白,目光虚软地瞅瞅岚岚,又瞅了眼近在咫尺的可怜兮兮的郭静,她刚才也被岚岚骂傻了,此时方有眼泪涌出来,顺着美丽的面庞滴滴答答地流下来,仿佛一直淌到他心里,他的脚更挪不开步了。
岚岚松开他的手,望着他的眼里充满了阴冷,“我看你是被迷魂汤灌过了头。你不走是吧?好!我明白告诉你,从今天开始,我再也不会管你的事,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她一拂袖,摔门离去。
林彬看了看室内象木桩一样呆立的两个孩子,暗忖接下来不知会不会相拥而泣?得,自己还是识趣地退场好了,免得当灯泡。他轻轻拍了拍手上的瓜子壳碎屑,起身悄然离去。
挂了电话,徐承对着电脑屏直发怔,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没在想,脑子里好像真空似的,再也无法将思绪集中到一处。
分别两年了,这是他第二次从别人口中得知有关俞蕾的消息,她去了美国,至今单身。
消息是徐承从前在研究所时的一个同事告诉他的,最初俞蕾跑他们那里的业务就是他接洽的,当年也对俞蕾很有几分意思,只是后来徐承一介入,他就完全成了靠边站。
电话里,往昔的同事对两人没能最终走到一起表示出了惋惜之意。他是最早从研究所跳出去的,跟徐承几乎没再有什么交往,也许因为俞蕾的缘故。而如今,他俨然以俞蕾旧友的身份向徐承婉转地传递出他们至今仍有联络,这让徐承多少有点不是滋味儿。
当然,同事给他打这个电话,是为了跟他咨询某个技术上的问题,而并非特意来向他传达俞蕾的最新信息,毕竟如今他们都是有家有室的人,以前曾有过的各种情怀,甜蜜也好,失落也罢,在现实面前,也不过是徒增了一些回忆的厚重感罢了,无伤大雅。只是,这样的信息交流,好比一把犁地的锄头砸在原本结实的泥土上,总能翻动出些记忆的碎屑来。
此时流淌在徐承脑海里的一幕就是他们相识第一年的那个大年夜,凌晨两点,他完成了某个至关重要的项目后志得意满地从研究所里走出,那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鹅毛大雪,在幽暗的路灯光下,可以看见晶莹的瓣状雪花飘飘悠悠地从夜空中神秘落入人间,银装素裹的周围已然蜕变成了一个童话的世界。他放眼望向不远处的篮球场,却赫然看见俞蕾娇俏地站立在雪地中央,盈盈微笑着向他招手!
那时的他,心潮澎湃,整个人在冬日里象被人用火种点燃似的,再也感觉不到一丝寒冷。他们在冰天雪地里激情拥吻,坚定地以为可以就此拥有对方一辈子……
桌上的内线电话铃声打断了徐承的回忆,手伸出去接的同时,心底传来一声惆怅的叹息,不知道究竟是为了谁。
“James,我们去吃饭啦,要不要帮你也拿一份?”张谨年轻而脆生生的嗓音从话筒里传出来,把徐承彻底拉回了现实当中。
“你们先去吧,我手头还有些事情。”徐承敷衍着。
“到底要不要帮你拿嘛?”张谨不依不饶。
徐承顿了一下,便道:“那就拿一份吧。”
“好,我们在餐厅等你!”张谨喜滋滋地挂了电话。
徐承莫名地苦笑了一下,他的生活好像无论到哪里,都会有能干的女孩帮他安排好细节。其实对于张谨,他也说不清楚是怎样的一种情绪,有时候觉得她对自己过于热心了,他也会婉转地说她几句,可每次看到她嘟着嘴仿佛很委屈的模样,他的心又会不由自主软下来,毕竟她还是个孩子,也没做错事情,自己似乎的确有些过分了。
而他偶尔感觉得到却不太愿意承认的一点是,张谨偶尔流露出来的倔犟的神气跟从前的俞蕾颇有几分相似。这便让他对张谨很难说重话,哪怕是在工作中她有时为了掩饰自己的错误而找一堆借口来应对他的时候。
徐承很难描述自己的这种复杂的心绪,当然不是因为他对俞蕾旧情未了的缘故——如今的他,深爱着岚岚和他们的家庭,也许最开始的爱恋成分在日复一日的生活在会被琐碎磨淡或者掩盖,就如同有人说过,爱情是那样的一种化学反应,最长的时段不会超过十八个月。但他相信,他跟岚岚之间有着比纯粹爱情更稳定的成分,那就是他们在相处中的合拍与默契。爱情毕竟是飘忽的、易变的,唯有将它转化为更实质妥当的形式,才能够日久弥新地维持下去。他相信他们之间已经成功做到了这一点。
而对俞蕾,他更多的是感觉到歉疚,当得知她至今还孤单一人时,这种歉疚心理理所当然地加深。
磨磨蹭蹭到了餐厅,自己部门的年轻人占据了整个东南角落。徐承狠狠地一拂后脑勺,将所有无关紧要的思绪都从这一举动中撇开,含着笑走上前去,他不是多愁善感的人。
他们仿佛正在聊着某个时尚的话题,王超眉头都不带皱一下地从嘴里流出一串惊心动魄的形容词,“脑残,精神病,嗑药狂……”
徐承挑挑眉,“骂谁呢?”
张谨抢先答道:“90后!”
小江笑嘻嘻地插进来,“可不,当初我们这些80后被你们70后骂得也真够惨的,现在终于轮到我们骂后辈啦!这叫一代看不惯一代,嘿嘿!”
徐承笑起来,“你们这嘴巴可真毒,当年我们愤青那会儿骂你们好像也没这么狠过啊!”
王超吃得稀里呼噜地,百忙中加了句注解:“长江后浪推前浪嘛!”
一个西装革履的身影从他们跟前飘过,引得大家仰头观摩,而那人仅是向张谨友好地点了点头。
待那人一移开,小江就逗张谨,“开花妹,怎么铁树哥向你示好你理都不理人家?”
张谨迅速地瞟了一眼徐承,嘟哝了一句,“胡说什么呀!”
徐承不解,“什么开花妹,铁树哥?”
王超已经吃完了,抹了抹嘴,“我来给领导解释。刚走过那家伙是销售部新来的,号称留德海龟,明明是一土生土长的中国人,却不肯好好讲国语,甭管你是老外还是老内,一律讲英文,人嫌狗憎的!没想到前两天来咱们部门拿个什么资料,哦,是小张给拿的,丫居然神奇地开口说中文了。这真是‘铁树开花,哑巴说话’!你说,咱们小张不是名符其实的开花妹么?!”
话说了大半截,脸上早已挨了张谨扔过来的一个纸团!
徐承笑得呛了口饭,把脸憋得通红,忙乱中,张谨很自然的递了张纸巾给他,别人都没觉得什么,张谨的热心体贴几乎是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唯有坐在另一张桌上的于灵冷眼旁观,鼻子里无声地哼了一下。
那天晚上,徐承六点多下的班,临走给赵家去了个电话,却被告知岚岚已经把孩子接走了。
他奇怪道:“不是说要很晚才回家么?”
老赵也纳闷,“不知道呀!我看她气呼呼的,好像跟谁吵过架的样子,问她还说没事。你一会儿看见她好好劝劝,估计又是在公司里碰到麻烦了。”
徐承自然答好。
回到家,岚岚正在厨房做饭,圆圆盘坐在客厅中央的拼图地毯上过家家。
“老婆,不是说今天去享受温泉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
“没心情!”
“出什么事啦?”徐承走进去揽着她的腰。
“不说也罢!”岚岚的口气依旧硬邦邦的。
徐承温言道:“别这样,有什么事跟我说还不行么?”
岚岚其实也憋不住,把手里的刮皮刀往水池里一扔,折返身紧紧盯着徐承问:“你是不是男人?”
徐承被她那种怀疑一切的眼神看得毛骨悚然,又被她这个问题搞得哭笑不得,“有你这么问的嘛!”
“那我问你个问题,是不是所有男人都会对初恋念念不忘的?”
徐承警觉起来,眼睛朝别处虚晃了一下,又很快晃回来,“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心里漾过一丝不安,暗忖,难不成她有特异功能,连我心里想什么都能察觉出来?!
“你先回答我嘛!”
“这个……因人而异吧,反正我是不会。”他支吾到后面就变得斩钉截铁起来。
岚岚的面色缓和下来,有了一丝笑意,斜了他一眼,嗔道:“又没说你,你虚什么呀!”
她叹了口气,把赵磊的事情说了一遍。
徐承大大地放松下来,“你这个弟弟怎么老让人不省心呢!”
“说的是啊。”岚岚忧愁不已,“他就是心肠太软,人家稍微跟他撒个娇就没脾气了,也不管后果会怎么样。唉!”
徐承抚了抚她的面颊,柔声道:“一种人有一种人的命运,别人也很难帮得上忙。你还是让他自己好好想想吧。”
“我就怕他没脑子,瞧着他今天那副脑子短路的模样我就火大!可是真要让我以后不管他了,我还真做不出来。他也这么大了,怎么就……”
“好了好了。”徐承拥着她慢慢哄着,“感情这种事就跟发烧似的,得让它把能量彻底挥发干净才能治得好。你呢,就总想把它捂住,结果反而弄巧成拙。”
岚岚也是没辙了,半信半疑起来,“真的……是这样?”
一低头,圆圆小小的身子立在脚下,眼神无限哀怨地盯着他们,慢吞吞地说:“两个人抱着,一个人孤独……”
岚岚又好笑又惊讶,赶忙挣脱了徐承的怀抱,上去抱起圆圆就大叫,“徐承,你闺女太有才啦!居然连‘孤独’这种词儿都会用!”
晚饭后,岚岚去刷碗。徐承坐在客厅陪女儿看动画片《樱桃小丸子》。对里面狡黠的小丸子的种种事迹圆圆未必能领悟得了,她之所以对这部片子情有独钟,完全是为了那首热热闹闹的片尾曲。
门铃响了两下,徐承嘱咐圆圆坐坐好,就跑过去开门。与此同时,岚岚也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谁啊?”
圆圆眨巴着小豆眼奶声奶气地说:“是舅舅。”
门外站着的果然是赵磊。徐承愣了片刻后立即热情地让他进来。
“我姐呢?”赵磊低声问,显得有些沮丧。
岚岚已经从厨房出来,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赵磊踱到她跟前,低着头踌躇了半晌,才讷讷地说:“姐,对不起。我听你的话,以后……不再跟她来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