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论美国的民主(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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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绪论(2)

人民清楚自身的真正利益后,自然会明白:要想享受到社会的公益,就必须尽到自己的义务。如此一来,公民的自由联合将取代贵族的个人权威,国家也不会出现暴政与专横。

我觉得,依据这种方式建立的国家,社会不会止步不前,而社会本身的运动也可能循序渐进。虽然民主社会没有贵族社会那么华丽辉煌,但其苦难也不会很多。在民主社会,不会有过度的享乐,但福利将大大普及;不会出现特别突出的科学,但无知将大大减少;尽管仍存在不良行为,但是犯罪率却将大大降低。

即便不存在狂热的激情与笃定的信仰,教育与经验偶尔也会激励公民英勇献身、付出巨大的牺牲。由于每个人都一样弱小,因此每个人都觉得自身的需要和其他同胞的需要一样。因为他们清楚只有帮助同胞才能获得同胞的支持,所以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自身利益和社会的公益是一致的。

总体来说,国家将不再那么辉煌、荣光,也可能不似从前那般强大,但是大部分公民会获得更大的幸福,而且人民也不再寻衅闹事;然而这并不是由于他们不期望过得再好一些,而是由于他们很满足自己现在的生活。

尽管在这种秩序下,并不是所有事物都能尽善尽美,但社会至少具备能让事物变得更善更美的全部条件,而且人们只要永远不接受贵族制度兴办的社会公益,就将在民主制度下享有这一制度带来的所有好处。

然而,在摒弃祖传的社会情况,并且不顾一切地将先辈的所有制度、观念与民情全都抛弃之后,我们又用什么来取代它们呢?

王权的威严丧失了,但是并没有用法律的尊严来取代。在当代,人民轻视权威,同时又惧怕它,而且和过去尊重权威给他们造成的损失相比,这种惧怕给他们带来的损失要大得多。

我认为我们损害了原能独自抵抗暴政的个人的存在。然而,我又看到政府独占了从家庭、团体与个人手中夺来的所有特权。如此一来,尽管说由少数几位公民掌控的权力,偶尔具有压迫性、常常具有保守性,但它却让全体公民成为了弱者,从而屈服于它。

财产的细分缩短了贫富差距。然而,随着贫富差距的不断缩短,贫富双方又似乎发现了相互仇恨的新依据。他们向对方投去充满恐惧与嫉妒的眼神,都在琢磨着将对方拉下权力的宝座。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都不具有权利的观念,双方都觉得权势是目前唯一可以信托的以及未来的不二保障。

穷人保留了祖先大部分的偏见,却未保留祖先的信仰;他们保留了祖先的无知,却未保留祖先的德行;他们将获利主义作为自身的行为准则,却不清楚有关这一主义的科学,而且和他们过去的献身精神一样,他们现在的利己主义也是源自愚昧。

社会之所以稳定安宁,绝不是由于它认为自己繁盛强大,而是由于它承认自己衰弱落魄,担心自己禁受不住折腾而崩塌。所以,每个人都目睹了恶,但没有谁有勇气与毅力去为善;人们怀抱过希望,发过牢骚,感受过悲伤,表达过喜悦,但都像老年人软弱无力的冲动一般,未获得任何突出、持久、满意的结果。

如此一来,我们在放弃过往体制所能提供的好东西的同时,并未得到现行体制可能提供的好东西;尽管我们亲手摧毁了贵族社会,但在环顾四周的残垣断壁时,又有些眷恋不舍,好像想永远留在那里似的。

知识界所出现的局面,其可叹之处并不比这逊色。

在前进过程中备受阻挠,却又敢于尽情发展的法国民主,清除了所有障碍:可以打倒的统统打倒,不可以打倒的则想尽办法动摇其基础。它完全不是逐步占领社会,以和平方式统治整个社会的,而是在战乱中不断前进。凡是被斗争的热情所激发,在反对敌人的观点、暴行时让自己的观点超过其自然极限的人,都忘掉了自己追求的目标,发表了不太切合自身情感与笃厚天性的言说。

于是,发生了我们本不愿看到的异常动乱。

我反复回忆,还是没有找到过去有什么事情比现在的情景更可悲更可怜。在我们这代,人的观点与趣味、行动与信仰联系起来的天然纽带似乎已被割断,在过去任何一个时代都能看到的人的感情与思想之间的和谐,仿佛正在一点一点地瓦解,甚至可以说,有关道德方面的所有规范都成了一堆废品。

在我们中间,还存在一些虔诚的基督徒以相信来世的宗教精神来指导自己的生活。这些基督徒的确正在奋起,为人类的自由,也就是为所有高尚行为的基础而奋斗。认为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基督教,不会反对所有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然而,在异常事件同时发生的情况下,宗教加入了民主所要推翻的阵营,并屡次压制它所提倡的平等,视自由为敌人;而倘若和自由联手,它能让自由变得神圣不可侵犯。

在这些信教者身边,我发现有些人与其说是期盼天堂,不如说是面对今世。他们之所以拥护自由,既因为他们觉得自由是所有高尚品德的基础,又因为他们将自由看作所有福利的源泉。他们真心期望自由获得权威,期望人们受到自由的恩泽;而且我清楚这些人之所以这么迫切地求助于宗教,是因为他们一定了解:没有民情的权威就无法建立起自由的权威,而没有信仰也无法形成民情。他们看到宗教加入敌人的阵营后,便停滞不前了。于是,有些人开始攻击宗教,而有些人则不再拥护它了。

在过去几个世纪里,一些身份低微和出卖自己的人大肆颂扬奴性,而一些独立思考、品行高尚的人则为拯救人类自由进行着毫无胜利希望的斗争。然而在我们这代,却又时常看到一些出身高贵的人,持有与其高贵身份完全不符的观点,他们反倒颂扬起奴颜婢膝来。与此相反的是,另外一些人将自由描述得天花乱坠,似乎他们已亲身体验到自由的神圣与伟大,并且大声呼吁,为人类争取他们自己都尚未弄清楚的一些权利。

不可否认,一些品行高尚、爱好和平的人,因为正派、沉稳、富有、博学,而被身边的人推为领袖。他们对祖国满怀真切的爱意,时刻准备为它做出巨大的牺牲。然而后来,文明时常遭到他们的敌视,他们未分清楚文明带来的坏处与好处;在他们的意识中,只要是和“恶”有关联的观点,都同和“新”有关联的观点纠缠在一起。

在这些人身旁,我又发现另外一种人。他们利用进步的名义设法将人物化,一心追求不顾正义的利益、脱离信仰的知识以及没有道德的幸福。他们自诩为现代文明的卫士,自视甚高地担负起现代文明领头人的重任,窃据他们不配担当却又落于他们手中的职位。

那么,我们目前处在什么状态呢?

信教者在和自由斗争,自由的友人在打击宗教;高贵大度的人在赞扬奴性,卑躬屈膝的人呼吁独立;城市开明的公民反对任何进步,而不爱国、无气节的人却自诩为文明与开化的使徒。

难道过去所有世纪都和我们这个世纪一样吗?难道人们看到的一直就是我们现在这样的世界吗?在如今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关系是正常的,有德者没有才,有才者没有名,将爱好秩序和忠于暴君混为一谈,将热爱自由和轻视法律看成是一件事,良心投射到人们行为上的光并不耀目,所有事情,不论是荣辱还是真假,似乎都无所谓可或不可了。

我可以认为造物主造人就是为了让人永远在当今这种知识贫困中挣扎吗?不可以这么认为,因为上帝已为欧洲社会安排了一个较为安稳、平静的未来。我太了解上帝的意图,但是我不可因为自己无法深入了解而质疑它,我宁愿怀疑自己的智慧也不愿质疑上帝的公正。

我所讲的这场社会革命,世界上似乎有一个国家几近它的自然极限。在这个国家,这一革命是以简单的方法实现的;也可以说,这个国家未发生我们所进行的民主革命,就已获得了这场革命的成果。

十七世纪初在美洲定居的移民,从他们在欧洲旧社会所反对的所有原则中总结出民主原则,随后将它移植到新大陆的海岸。在此,民主原则得到了自由发展,并且在和民情齐头并进中平稳地发展成为法律。

我相信,我们早晚会像美国人一样,让身份几乎完全平等。但是我并不能由此断定,我们终究会依据相同的社会情况获得美国人所取得的政治成果。我也绝不认为,美国人的统治形式是民主可能提供的唯一一种形式。然而,既然两国产生法制与民情的原因相同,那么搞清楚这个原因在每个国家可能带来的结果,就成为我们最关心的问题了。

可见,我之所以研究美国,并不仅仅是因为满足自身的好奇心,虽然好奇心有时也非常重要。我的期望,是从美国找到我们可借鉴的经验。如果认为我想写一篇颂词,那是大错特错的。不管谁读完这本书,都会相信我绝未抱有这种想法。赞扬美国的统治形式,并不是我的全部目的,因为我觉得没有哪种法制可以体现绝对的善,我甚至没打算评论这场我觉得无法抗拒的社会革命对人类是有利还是有害。我觉得这场革命是已完成或者即将完成的事实,并打算从经历过这场革命的国家中找出一个革命发展得最完满、最和平的国家,从而分析出革命自然产生的结果;倘若有可能,再深入研究让革命有益于人类的方法。我毫不怀疑,我在美国看到的远多于美国自身持有的。我要考察的,除了民主本身的形象外,还有它的意向、特点、偏见以及激情。我想弄清民主的底细,以便我们了解应期望它怎样以及害怕它什么。

所以,我在本卷第一篇,试图阐明已在美国依据自身意向发展以及几乎不受限制地任凭本能行动的民主最终为法制指明了什么道路,在政府的工作中留下了什么痕迹,对国家事务施加了何种压力。我设法研究了它所带来的好处与坏处。我考察了美国人为了指导民主都采用了哪些预防措施以及他们遗漏了哪些措施。我也想方设法研究了让民主得以统治社会的因素。

本卷第二篇的目的,则是探讨身份平等与民主政府在美国对市民社会、习惯、思想以及民情产生的影响。然而,我已对实行这一计划没有太大热心了。在我能完成我为自己制定的任务之前,我的工作将没有任何意义,这是由于另一位作者不久后将为读者讲述美国人主要的性格特点,而且他可以给一幅严酷的画面披上一层薄而微妙的纱幕,以我不具备的动人笔触讲出事实的真相[1]。

我不清楚我是否已很好地传达给读者我在美国的所见所闻,但是我能保证,我发自内心地期望做到这一点,并未强迫事实迁就我的观点,而是让我的观点以事实为依据。

只要是能依靠文字资料立论的地方,我都一一核对了原文,参阅了最有权威与名气的著作[2]。材料来源都有标注,任何人都能核对。在涉及到舆论、政治习惯、民情研究的问题时,我都请教了博闻强识的人。倘若在事关紧要又不明真相时,我并不仅限于一个人的证言,而是汇总数个人的证言后再做结论。

请读者务必相信我的话。我本可以频繁引用知名的权威或者至少称得上权威的人士的话来支持我的论点,但我并未这么做。一名外国人,常常能在接待他的主人那儿,听到一些重要的内情。关于这些内情,主人通常都保持必要的沉默,甚至从来没有透露给他的亲朋好友;但他不怕告诉外国人,因为外国人很快就会离开。听到这样的秘闻,我都会马上记录下来,但我绝不会将笔记本从卷柜里抽出来,因为我宁肯让自己的作品失掉光彩,也不愿在我离开后让好客的主人感到后悔与尴尬。

我清楚,虽然我煞费苦心,但若有人想批判这本书,是非常容易的一件事情。

我觉得,打算仔细阅读这本书的读者,将发现通篇有一个能将各部分联系起来的中心思想。然而,我所讨论的对象之间存在巨大的差异,因此要想用一个孤立的事实来反驳我所引证的成组事实,或者用一个孤立的观点来反驳我的成组观点,是非常简单的。所以,我希望读者可以同样怀着指导我写作此书的精神来阅读此书,并凭据通观全书所获得的总印象来评论此书,因为我本人就不是依据孤证,而是依据大量的论证来立论的。

请记住,作者希望读者理解他必须对自己的每个观点进行理论上的总结,而且常常会总结得失真,因为尽管人们有时在行动上需要偏离逻辑规律,但是在议论时却不可以这样,而且人们想在言语中前后不符,差不多和想在行动上保持前后一致一样困难。

最后,我指出本书一个可能很多读者都已发现的缺点,即该书完全不是为了讨好某些人而写的。我在写这本书时,既没有想着为哪个政党服务,也没有想着去攻击它们;我并不想标新立异,只是想比各政党看得远一些;当各政党只为眼下忙碌时,我已着眼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