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以史料的真实性标准来判断,由于《战国策》中的记载主要形成于战国时代,因此与《史记》相比,《战国策》趋近于史实的可能性应该更高。但是就冯驩讨债的这段故事来看,《史记》里的文字显然加入了司马迁的推论、解释和符合他个人价值观的取舍,因此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可读性和合理性,由此可见,史学研究本来就是与时俱进的一个过程,绝对真实的历史在史书上或许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不管孟尝君是不是真的喜欢冯驩,齐湣王是真的不喜欢孟尝君。由于孟尝君身居相位,而且享有超越齐湣王的崇高名誉,所以随着孟尝君地位的提升和财富的扩张,孟尝君的食客不仅数量越来越多而且质量也在不断提高,一大批来自各国的精英分子团结到了孟尝君的身边。不知不觉中孟尝君已经在齐国的政治版图里形成了一个举足轻重的政治精英集团,毫无疑问,这个集团不仅挤压了其他政治团体的发展空间,也威胁到了齐湣王在齐国的威信和控制力。事实上在靖郭君死后,齐湣王一开始对孟尝君的态度就非常微妙:一方面他让孟尝君继承了靖郭君的封地和财产;另一方面齐湣王在政治上却没有给孟尝君过多的发展空间。也许是齐湣王认为孟尝君还年轻需要考验和锻炼,也许是孟尝君“立山头、拉队伍”的能力让齐湣王心生忌惮,总之孟尝君当时在齐国并没有得到重用。正因为如此,孟尝君才会在接到秦昭王的邀请后心生幻想,打算去秦国发展,不过这件事也说明了孟尝君在齐国“英雄无用武之地”的窘境。让人费解的是第二年齐湣王居然把孟尝君送上门去讨好秦昭王,差点害得孟尝君客死他乡。从表面上看,齐湣王派孟尝君出使秦国似乎是为了发展齐秦两国的友好关系,满足秦昭王渴望得到孟尝君辅佐的愿望。但是实际上齐湣王的这个选择也说明了齐湣王与孟尝君的关系,正如秦昭王为了得到孟尝君居然把自己的亲弟弟泾阳君送到齐国当人质一样,齐湣王派孟尝君去虎狼之地的秦国至少说明齐湣王不喜欢也不需要孟尝君。在战国那个人才争夺非常激烈的时代,一个国家的君王是不可能轻易放弃一个自己看重的人才的,况且齐湣王又是战国历史上颇具野心的霸主型领袖。当时孟尝君在齐国政治舞台上的弱势和他通过招贤纳士在战国精英阶层和社会闲散人员中形成的强大影响力出现了巨大的反差。对此齐湣王不可能熟视无睹,也许是因为齐湣王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处置自己的这位实在亲戚,所以才派孟尝君出使秦国。秦昭王的霸道、凶狠无人不知,齐湣王在送别孟尝君的时候很可能已经做好了今世诀别的心理准备。齐湣王派孟尝君出使秦国的居心说“借刀杀人”可能有些过分,但是至少也有嫁祸于人的动机:秦国如果重用孟尝君,孟尝君在齐国的影响力就彻底瓦解;秦国如果不打算重用孟尝君,那么按照秦昭王的性格,孟尝君不可能活着离开秦国,而天下人只会怨恨秦昭王的狠毒和狭隘。谁也没想到孟尝君依靠“鸡鸣狗盗”两位最不起眼的食客居然从秦昭王的手心里逃了出来,此时孟尝君多年苦心经营的社会影响力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齐国以及各国权贵和精英不仅知道孟尝君依靠机智勇敢和能人异士成功地从秦昭王手里逃了出来,而且也知道这样的经历一定会把孟尝君推到反对秦国的阵营。与此同时,齐湣王也正在为争取反秦联盟的领导权而努力奋斗,孟尝君的归来让齐湣王重新发现了自己这位实在亲戚的价值——这位名满天下的“老大”不正是整合和控制反秦联盟的最佳职业经理人人选吗?于是齐湣王顺水推舟把孟尝君推上了齐国的相位。不过孟尝君在战国江湖上的名气和势力实在太大,怎样驾驭这样一位相国对于齐湣王来说依然是个难题。
后来秦国和楚国频繁地通过这种机会在齐湣王面前诋毁孟尝君,向齐湣王灌输孟尝君功高盖主、擅权专政的概念,终于有一天齐湣王找孟尝君谈话了,他说:“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为臣。”(我不敢让先王的臣子做我的臣子。)孟尝君的父亲是三朝老臣,其实孟尝君在齐湣王父亲齐宣王的时代最多只是以靖郭君的儿子出现帮助父亲料理一些接待工作,并没有真正担任过公职,所以严格地说孟尝君并不能算得上“先王之臣”。即便孟尝君就是“先王之臣”,齐湣王的理由依然很牵强,先王用过了后面的王就不能用,实际上在中国的专制历史当中先帝先王留给继任者最大的财富就是一批可以依靠的能臣、忠臣,不过此刻齐湣王的意思很明白,那就是不再信任孟尝君了。孟尝君只能顺势辞职,不过此时的孟尝君正值壮年,所以此刻退休回家实在是心有不甘。
君命难违,虽然心有不甘,孟尝君还是踏上了前往薛城的乡间小路。就在距离薛城一百多里的地方,孟尝君突然遇到了他的“粉丝团”,这些人都是薛城的乡亲们。当初因为冯驩自作主张免去了无力还债的乡亲们的利息让大家感受到了来自孟尝君的温暖,现在人们得知孟尝君已经辞官回乡,大家就自发组织起来迎接这位薛城的主人。看到迎接自己的友好笑脸,孟尝君非常感动,在齐国的权贵和大臣当中曾经受到自己恩惠的人不在少数,但是一旦自己失去权势,自己的府上马上门可罗雀。而眼前这些朴实的乡亲们仅仅因为孟尝君免去了他们的利息就在孟尝君最失落的时候向他张开了温暖的怀抱,这让孟尝君感慨万千。
受到感动的孟尝君回头对冯驩说:“先生您帮我买的仁义,我今天终于见到了。”
冯驩回答:“狡猾的兔子有三个窝,仅仅能保证它活命罢了。现在您有了一个窝,还没有到高枕无忧睡大觉的时候,我将为您挖另外两个窝。”
这就是“狡兔三窟”的来历,直到此刻孟尝君才真正认识到了这位自命不凡的食客的价值,于是孟尝君马上给冯驩提供了五十辆马车和五百两黄金去实施他提出的“狡兔三窟”的方案。(点评:史上最强风险控制方案——狡兔三窟。)
冯驩率领五十辆马车组成的车队向西而去,来到了魏国的大梁,冯驩以孟尝君食客的身份见到了当时魏国的国王魏惠王。冯驩对魏惠王说:“齐放其大臣孟尝君于诸侯,诸侯先迎之者富而兵强。”(齐国放逐了大臣孟尝君,诸侯谁先接纳孟尝君谁就能国富兵强。)
这时,孟尝君的无形资产显示出了巨大的价值,这样一位名满天下的前齐国相国居然失业在家,这好像是一块城市中心的“地王”突然发布了转让的公示,地产投资者趋之若鹜是必然的结果。魏惠王听到了这个消息,马上任命当时魏国的相国为上将军,腾出来首领群臣的相国岗位,然后派出了使者,率领一百辆马车的车队,携带着千两黄金的重礼前往薛城诚聘孟尝君出任魏国的相国。
看到魏惠王中了招,冯驩马上动身,抢在魏国特使来到薛城之前向孟尝君汇报:“千金,重币也;百乘,显使也。齐其闻之矣。”(千金是一笔巨额的资金;百辆马车的车队是重要的使者。齐王肯定会听说这个消息。)根据冯驩的设计方案,孟尝君坚决而客气地推辞了魏惠王的好意,不过魏惠王并不甘心放弃富国强兵的机会,于是连续三次派出了使者去请孟尝君。此时的孟尝君在冯驩的启发下早就猜到这个游戏的结局,所以他一直保持着坚决而客气的态度,以不变应万变,客气归客气,总之孟尝君绝不会离开生他养他的祖国。
这下轮到齐湣王着急了,孟尝君长期担任齐国的二号首长,而且他的食客和故交遍布齐国朝野,这样的人如果被邻国魏国挖去当相国,那么对齐国来说,国家机密和国家安全将毫无保障。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齐湣王做出了一个艰难的选择,他决定向孟尝君低头。
齐湣王派出了太傅,带着黄金千两,文车二驷,带着一把宝剑来到了薛城向孟尝君道歉了。太傅带去了齐湣王的一封亲笔信,齐湣王的态度非常诚恳:“寡人不会办事,被宗庙的神灵降罪,听信阿谀之臣,得罪了您,寡人不值得您效力。希望您顾及先王的宗庙,回到齐国来管理国家吧。”(寡人不祥,被于宗庙之崇,沉于馅谀之臣,开罪于君,寡人不足为也。愿君顾先王之宗庙,姑反国统万人乎?)
就这样孟尝君恢复了相国的职务,不过根据冯驩的计划,“狡兔三窟”的计划并没有完成。冯驩继续给孟尝君支招:“您应该请求把祭祀先王的祭器送到薛城,建一座宗庙。”(愿请先王祭器,立宗庙于薛。)
根据前面淳于髡帮孟尝君说服齐湣王出兵救援薛城的故事来看,孟尝君其实早就在自己的封地为齐湣王的老爸建了庙,只不过以前孟尝君建的庙并没有得到齐湣王的正式承认。而此时冯驩让孟尝君提出将祭器运到薛城建立宗庙的目的无非就是让孟尝君为先王建的庙合法化,同时由齐湣王亲自分配的祭器赋予了这座宗庙令人仰视的神圣宗教色彩。此时孟尝君对冯驩已经言听计从,所以他照方抓药向齐湣王提出了将祭祀先王的祭器送到薛城并建立宗庙的要求,而此时的齐湣王对孟尝君也是言听计从。于是很快祭祀先王的祭器送到了薛城,一座真正的宗庙在薛城建立了起来,成为了薛城的一个重要的地理和政治标志。
当宗庙建成以后,冯驩向孟尝君报告:“三窟已就,君姑高枕为乐矣。”据《战国策》记载,此后孟尝君在齐国担任相国几十年,仕途不仅非常安全而且顺利,这都是冯驩“狡兔三窟”计划的效果。
以性命换清白
我们知道孟尝君从他父亲靖郭君那里继承了在薛城的大片土地,后来孟尝君被封为齐国相国,其封地再次大规模增加。拥有了大片土地的孟尝君经济上却并不宽裕,众所周知,孟尝君必须承担数千名食客甚至食客家属的生活费用。用现在的话来说,孟尝君承担着巨大的社会责任。为了维持自己的组织运转正常,孟尝君必须有效管理自己的土地资产,以保证这些封地产生足够的利润。
这一年秋天,金风送爽,又到了农民收庄稼、地主收租子的季节。孟尝君派出了一位被称为魏子的舍人去收租,《史记·孟尝君列传》当中并没有详细介绍魏子的个人背景,不过魏子这个名字能说明一定问题。我们知道在春秋战国时代,以姓氏加“子”构成对人的称呼是尊称,比如孔子、孟子、孙子,这位收租舍人被称为魏子,可见他也是当时孟尝君手下一位德高望重的高人,否则孟尝君不会把关系自己集团一年收入的重担交给他。不过,魏子却让孟尝君非常失望。这位魏子三次深入薛城乡下收租,但是孟尝君却迟迟不见魏子上交田租。在两千多年前的战国时代,在齐国的GDP构成当中农业占了绝对的多数,身为贵族精英,孟尝君的收入也主要依靠土地的收入。孟尝君着急了,没有租子,这位仗义疏财的“老大”就缺少了底气,于是他把魏子找来询问工作进展。
魏子的收租工作汇报言简意赅,只有短短十二个字,却把自己的老板孟尝君“雷倒了”:“有贤者,窃假与之,以故不致人。”(有一位贤人,我私自决定把收来的租子给了他,所以不能给您交田租了。)春秋战国时代的中国盛产圣贤,而中国传统的圣贤往往又缺钱,正因为如此孟尝君才广招贤才,挥金如土。这位收租的魏子比孟尝君还孟尝君,因为自己发现了一位缺钱的贤人,就自作主张、先斩后奏地把孟尝君一年的田租一次性地花了出去,这样大手笔地花钱连孟尝君都不曾体验。孟尝君生气了,魏子的工作职责是收钱不是花钱,如果孟尝君的手下都这么替孟尝君花钱,那么孟尝君就没办法给大家管饭当“老大”了。不管贤人是不是真的贤,是不是真的缺钱,但是田租是孟尝君的私有财产,于情于理于法,魏子都无权在没有征得孟尝君同意的情况下处理孟尝君的财产。如果按照现在的法律,这位魏子其实已经涉嫌挪用和侵占,如果孟尝君起诉,魏子很可能难免牢狱之灾,而在法制很不健全的战国时代,孟尝君一怒之下杀了魏子也不过分。
不过孟尝君就是孟尝君,虽然他很生气,但是一贯轻财而重才的价值观念使得孟尝君不能因为钱财而杀人,于是他把魏子解雇了。无论以任何时代和国家的法律和管理规则来看,孟尝君的做法都非常合理,魏子的说法很难让人信服,这样的人如果继续留任很可能会让更多的属下效仿,这样的人必须从组织里清除。但是任何事情都不能脱离当时的时代。事实证明魏子的自作主张为自己的老板进行了一次非常英明的投资。
魏子被解雇了,孟尝君的生活并不平静。
又过了若干年,随着齐湣王在诸侯当中的地位提升,孟尝君对齐湣王称霸事业的边际贡献逐渐下降,而齐湣王的内心深处对孟尝君的忧虑和猜忌逐渐抬头。在旁观者看来,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并没有太多的秘密可言,尤其是处于齐国政治舞台焦点的齐湣王和孟尝君之间的关系更是各位权贵和精英实时监控的重点。孟尝君的政敌根据齐湣王对孟尝君的微妙态度敏锐地捕捉到了反击的时机,于是他们开始对孟尝君集团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