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善后的伙食带给冯驩先生的满足感只持续了五天,这位曾经流浪挨饿的底层草根实在是鹤立鸡群。
第五天晚饭后,冯驩又开始敲着长剑唱歌了:“长铗归来乎!出无舆。”(长剑啊,咱们回家吧,这里出门没有车坐啊。)舆就是车,冯驩吃饱了以后要求吃好,吃好了以后连路都懒得走了,干脆要求配车。孟尝君继续鼓励冯驩的自命不凡,于是冯驩再次搬家,这次冯驩搬到了一个叫“代舍”的小区。“代舍”,顾名思义就是出门能以车代步的人住的精英社区。
搬进“代舍”以后的冯驩决定把孟尝君给的政策和待遇用足用透,这位前社会流浪人员每天让他的专职司机驾着马车拉着他四处深入基层走亲访友。过去冯驩在混迹社会的时候结识的穷哥们陆续见到了这位发达了的老朋友,只见冯驩满面红光、衣着鲜亮,唯一不变的是那把从不离身的“蒯缑”长剑。冯驩和那些已经天壤之别的老朋友寒暄以后,总是会指着身后的马车和专职司机非常自豪地说:“孟尝君客我。”
望着坐着马车远去的冯驩,昔日的老朋友们非常震惊。冯驩本来和他们是一个世界的人,在他们的眼里除了那把从不离身的长剑,冯驩和其他社会流浪人员毫无区别。难道就因为一把即便挨饿也绝不放弃的长剑,冯驩就摇身一变成了孟尝君的座上客?事实也许的确与此有关,长剑不仅是武器还是乐器,不仅代表传统的“士”的精神,更可以传达传统的“士”的精神,如果没有这把长剑,冯驩就无法完成“弹铗而歌”的壮举,可以想象,如果冯驩敲着桌子或者门板唱歌,那么他在孟尝君心目中的印象分一定会大打折扣。敲着桌子要鱼吃、要配车,怎么看都像流氓敲诈勒索;敲着长剑要鱼吃、要配车,看着就像“士”在争取尊严;所以说再穷不能穷教育,再饿不能卖长剑,否则草根的人生就永远没有希望了。
又过了五天,冯驩已经遍访了当年在社会上结识的各种关系,冯驩觉得自己到了该做些什么的时候了。
这天的晚饭后,冯驩又一次抱着长剑站到了食堂外面,这次“代舍”的食客们不再吃惊了,他们只是非常好奇。冯驩第三次弹铗而歌的时候,围观的食客们自觉地围成一圈注视着冯驩,人们怀着歌迷期待新歌、影迷期待大片一样的心情等待冯驩开唱。而冯驩则像一个开演唱会的明星或者卖艺的街头艺术家一样站在中间,平静地环视一圈,然后平静地拔出了长剑。
冯驩的歌声嘹亮而煽情:“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长剑啊,咱们回家吧,这里不是我们的家啊。)解决了生活和面子的问题以后,冯驩先生想要有个家了。冯驩先生的第三支金曲飞出了“代舍”的院墙,传遍了孟尝君府邸的每个角落。孟尝君手下的数千食客大多都是抛家舍业的社会流动人员,“家”这个字在他们心中有着沉甸甸的分量,对于中国的流动人员或外来务工人员来说,这是一个两千多年来一直难以解决的问题。于是冯驩惹了众怒,“家”对于出来混饭的食客们来说实在是一个奢侈的东西,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为了混饭或者梦想聚到一起,大家都没有家或者离开了家,凭什么冯驩要有家?据《战国策》记载,食客们对于冯驩的第三次演唱非常不屑:“左右皆恶之,以为贪而不足。”
虽然冯驩明确提出了“想要有个家”的要求,不过根据战国时期的社会文化习俗,冯驩的意思并不一定是希望孟尝君帮他介绍对象,身为一个已经有鱼吃、有车坐的成功男人,冯驩已经今非昔比,找个对象成个家应该不是很难的事。所以善解人意的孟尝君猜测冯驩先生很可能是对自己的家庭生活现状不满,于是孟尝君找来了负责接待食客的主管询问:“冯先生还有什么亲人吗?”这位主管回答:“有老母。”原来冯驩的第三支金曲是为了献给母亲,看来冯驩真是个孝顺孩子。在古代的中国,一个人要想混得有面子,首先需要孝顺,其次才是有本事。听到了冯驩先生的三支金曲,孟尝君对冯驩的了解和理解逐渐深入,冯驩不仅生活有品位,而且自命不凡,最重要的是他还是一个孝顺的好孩子,如果冯驩要是再有点真本事,那就太完美了。
冯驩的母亲很快就见到了孟尝君派来的人,来人代表孟尝君感谢冯母培养出了一个好儿子,然后放下了一笔钱走了——那笔钱足够赡养冯母了。
从此以后,冯驩不再唱歌了。
一笔仁义的买卖
随着时间的流逝,孟尝君几乎淡忘了这位自命不凡、弹铗而歌的食客,自命不凡的人很多,孟尝君不在乎再多一个,事实上还有很多自命不凡的人根本没有机会证明自己,或者当机会来临的时候他们就会忘记自己曾经的自命不凡。直到有一天,孟尝君需要一个人替自己讨债的时候,才再次注意到了冯驩。
孟尝君虽然拥有很多封地和财产,不过孟尝君惊人的花销也是战国时代尽人皆知的事实,几千食客要吃饭还要吃鱼,要配车还要照顾家庭,这都需要孟尝君来买单。仅仅依靠薛城的土地上的收成很难维持日益增长的支出。为了增加收入,孟尝君开始了金融活动,具体地说就是向薛城乡间需要资金发展经济生产的乡绅和农民提供贷款,例如春耕的时候,有些农民可能没有充足的资金购买种子、肥料和耕牛,那么就可以向孟尝君申请贷款,然后在收获的季节按照预先约定的利息向孟尝君偿还本息。通过资金在孟尝君和农户之间的一来一往,孟尝君的钱就滚动起来为他赚取利润,最后补贴孟尝君招揽食客的事业。
转眼又到了秋后算账的季节,这一年收成很不好,很多贷款的农户都还不上利息,眼看孟尝君府上就要出现财政赤字了,对此孟尝君忧心忡忡。为了完成讨债任务,孟尝君需要选拔一名精通财务的专业人士前往薛城替自己讨账。于是孟尝君召集全体食客开会,发动有相关专长的专业人士主动接受这项任务,孟尝君问大家:“不知道谁懂会计,能为我去薛城收债?”
冯驩站起来说:“我能。”
孟尝君虽然关注过冯驩,不过此前他只是在冯驩投奔他的时候见过冯驩一面,并进行了简单的交谈,因此,此时他早就想不起来这位食客是谁了,所以他好奇地问:“这位先生是谁?”
其他食客是这样向孟尝君介绍冯驩的:“这就是那位唱‘长铗归来乎’的先生。”
孟尝君笑了:“先生果然有才能,怪我一直没有发现。”
孟尝君把冯驩请到后面的密室,然后正式就收债工作征求了冯驩的意见:“我的事情太多,又怕麻烦,生性固执而愚蠢,整天忙于国家的公事,所以怠慢了先生,先生没有因此怨恨,还愿意为我去薛城收债吗?”分明是孟尝君一直养活着冯驩,而且对他有求必应,到了需要冯驩报效的时候孟尝君说话还如此客气,这样的“老大”怎能不激发出手下的潜能呢?听到“老大”如此恳切而和蔼地向自己交代任务,冯驩就像新郎在婚礼上听到神父问自己是否愿意娶新娘为妻一样,他毫不犹豫地说:“我愿意。”
冯驩准备好了马车和行装,收拾好了账本和借贷合同,准备出发了。临行前冯驩向孟尝君辞行,冯驩向自己的老板请示收债之外是否还有其他需要:“收完债,不知道需要买些什么回来?”冯驩的请示可以被理解成向自己的老板示好,完成工作任务之余冯驩还可以帮老板带些他需要的土特产回来以进一步加深老板对自己的印象,培养和老板的感情。孟尝君随口说:“你看我家里缺什么就买些回来吧。”
带着孟尝君交办的任务,冯驩出发了,很快来到了薛城。
冯驩召集了所有的放贷对象开会,当天就收到了十万钱的利息,还有很多贷款的农户一时拿不出利息,冯驩就约定了若干天以后的一个时间,请大家再来。为了保证所有的贷款农户都来赴会,冯驩特别强调,不论能否还得上利息大家务必都要来开会。
送走了贷款农户,冯驩拿着收到的利息钱到村镇上采购了肥牛,并请人酿酒。到了第二次讨债会议的那天,冯驩吩咐跟着他来薛城讨债的助手们杀牛、摆酒,然后请所有的贷款农户入座开始吃喝。席间,冯驩再次拿出账本和贷款合同走到每一位贷款农户面前收债。有能力还钱的就约定一个期限还钱,不过还是有很多人表示实在无法承诺什么时候能还债。在生产力水平低下的两千多年前,农民遇到年景不好能保证自家的口粮不断就很不容易了,还要还债的确很困难。
最后冯驩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发表了一段非常煽情的演讲:“孟尝君之所以给大家提供贷款,是为了帮助缺少本钱的老百姓能坚守务农的根本,发展农业生产。孟尝君向大家收利息是因为需要贴补接待食客的费用。现在富有的人已经按约定还钱了,对于那些贫穷的人,我代表孟尝君把贷款凭据烧了,把这些利息捐献给你们了。各位吃好喝好,有这样的主人,我们怎么能对不起他呢?”后来那些贷款农户亲眼看见那些记录贷款的凭据被堆了起来,然后付之一炬。大家一起站了起来,向孟尝君的代表冯驩行了两次跪拜大礼。
孟尝君很快就听说了冯驩自作主张销毁贷款凭证,免去部分利息的事,孟尝君大为光火,马上派人把冯驩召了回来。孟尝君质问冯驩:“我门下的食客有三千人,所以在薛城发展贷款业务。我的封邑很小,而且贷款的百姓还不能按时还钱,招揽接待食客的费用不够用,所以请先生去收债。听说先生收到了钱,却买了很多肥牛和美酒,并且把贷款凭据都烧毁了,请问有这回事吗?”
冯驩说:“的确如此。不多采购牛和酒就不能保证所有的贷款农户都能聚齐,如果他们聚不齐就没办法知道他们是否有能力还钱。有钱还债的就约定期限还债,实在没钱还债的即使催逼十年依然没有能力还债,而且时间越长,利息越多,如果把他们逼急了,这些人只有逃亡躲债,最后利息还是收不回来。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让上面的齐王知道了一定会觉得您只是贪图自己的利益而不爱惜百姓,而民间舆论也会认为您有负大王的期望。这并不是鼓励百姓而彰显您的名声的做法。我这次焚烧了那些徒有虚名的贷款凭据,把那些难以得到的利息捐献给农户,让薛城的百姓都感激您,宣扬您的美名,您还有什么可以疑惑的呢?况且,我走之前问过您收债之后买什么东西回来,您说买一些您家里没有的东西,我看您家里聚集了很多财宝,马厩里养着大批的马和狗,美女遍布您的身边。我看您家里什么都不缺,缺的就是仁义,所以我就帮您买了仁义回来。”(点评:如果把仁义当作一种商品,那么在仁义的交易当中,最难的就是怎样定价和怎样成交,冯先生做到了。)
孟尝君需要的是一位财务人员去讨债,而冯驩的境界显然超出了普通财务人员,他不仅收回来了部分利息,而且还用那些收不回来的利息做了人情,换回来了“仁义”。孟尝君没办法继续责怪冯驩了,对于孟尝君听到冯驩的解释以后的反应,《史记·孟尝君列传》和《战国策·齐策》的记载完全不同,司马迁笔下的孟尝君立即拍手向冯致谢,而《战国策》里的孟尝君则仍然不高兴,他说:“好吧,先生不用再说了。”从孟尝君在两部史书中的不同反应来看,《史记》里的孟尝君显然比《战国策》里的孟尝君境界更高。(点评:虽然后来的事实证明冯驩确实是不可多得的顶级人才,不过如果没有孟尝君的大度容忍,冯驩是不可能发挥作用的。比如这次讨债事件,冯驩没有讨回来债,反而说孟尝君家里缺少仁义,大部分人听到这样的话,十有八九都会勃然大怒,说人缺少仁义那不就是说人缺德吗?)
事实上,在冯驩讨债这个事件上,《史记》和《战国策》的记载出入很大。总结起来有以下三点:
第一,冯驩免除利息的范围不同。根据《战国策》的记载,冯驩到了薛城把贷款农户们所有的利息都免了,而《史记》里的冯驩却收回了当时有能力还债的贷款农户的利息,并要求预期可以还债的农户限期还债,只是免了部分的确生活困难的农户的利息。
第二,冯驩讨债和免除利息的手段不同。《战国策》里的冯驩根本没有杀牛买酒请大家吃饭,而是直接就把所有的利息都免了。《史记》里的冯驩不仅特别解释了采购肥牛和美酒是为了吸引贷款农户都能来参加讨债会议,而且还解释了执意追债可能带来的不良后果。
第三,只有《战国策》记载了冯驩为孟尝君“市义”的故事,而《史记》里根本没有。“市义”就是用免除的利息买“仁义”,这个典故只在《战国策》里出现过,而司马迁根本没有采用这个说法。
从以上三点不同可以发现《史记》里的冯驩更现实一些,孟尝君的确遇到了财政困难,所以冯驩的初衷还是想尽量多收一些利息回来为老板分忧,只有当他发现有些利息实在无法落实的时候才做了坏账处理。而《战国策》里的冯驩不管欠债人有没有能力偿还都一概免除,这显然不是按经济规律办事,虽然大方但是可信度不如《史记》里的记载。另外,扶栏客认为《史记》里没有选取冯驩为孟尝君“市义”的史料可能是因为《战国策》里冯驩的说法有悖于司马迁的价值观,一位牛人做了有利于人民的事,人民感怀他、纪念他都是水到渠成的,把这种行为总结成花钱买“仁义”实在是太过明显的沽名钓誉,这样的表述方法太史公显然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