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非同寻常:赖斯成长回忆录(传记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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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早起步

我的父母都急着要让我早点起步——也许有点太急了。我还记得在一次谈话中,我第一次挑战了他们,在一定程度上也宣布了自己的独立,因为父母不切实际地想要送我去上一年级,我才三岁,可他们却觉得是时候了。我母亲在亚拉巴马州的费尔菲尔德工业中学教书,校园里还有一所小学,他们想让我在那儿注册就读。我不知道当时他们是如何说服校长的,但是千真万确,1958年9月的开学第一天,母亲拉着我的手,走进了琼斯太太的课堂。

我害怕其他孩子,害怕琼斯太太,不愿意留在教室里。这个场景每天都会重复,所以我父亲每天都要来接我,把我送到外祖父母家里去,我就在那儿一直待到放学。最后,我跟母亲说,我不愿意到学校去,因为老师每天上午总是穿着同一条裙子。实际情况肯定不是这样。也许当时我就已经明白,母亲是很看重仪表整洁、穿着得体的。我的话是不是符合逻辑姑且不论,反正爸爸妈妈明白了我的意思,打消了在教育上早点起步的念头,在我那个年纪,的确是太早了。

现在想起那时候的事情,我都觉得好笑。任何可以称得上是教育机会的事情,约翰和安吉丽娜都要试一试——或者说让我去试一试。他们相信,教育是一副盔甲,可以帮我抵御一切,甚至可以抵御伯明翰乃至整个美国根深蒂固的种族主义。

这种观点,与他们的成长环境有关。两人都生于南方,都在种族隔离和种族歧视最为严重的时代长大。妈妈1924年生于亚拉巴马州伯明翰市近郊,爸爸1923年生于路易斯安那州的巴吞鲁日。大萧条时,他们俩还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年纪不算小,发生的事情都能记住,但又不够大,所以没养成上一辈在经济上过于谨小慎微的习惯。他们是第一代能上传统黑人大学[1]的中产阶级黑人,以前只有黑人精英的孩子才能就读。和很多同时代人一样,他们严格控制着周围的环境,以尽力保持自己的尊严和人格。

客观地说,白人拥有一切权力,黑人什么权力也没有。“白人”——我的父母是这样称呼“他们”的——控制着政治和经济。这个非个人化的集合名词,说明父母及他们的朋友与白人之间没有真正个人化的交往。哈佛教授小亨利·路易斯·盖茨写过一本出色的书,名为《有色人》(Colored People),是关于西弗吉尼亚的生活的。他在书中回忆说,他的家人和朋友都用职业来称呼白人,比如“警察先生”、“送奶工先生”。伯明翰的黑人甚至连这点儿交往都没有,就统称他们为“白人”。

当然,如果在亚拉巴马与某个白人发生对抗,你就输定了。但我的父母却相信,只要你接受良好的教育、努力工作、说完美的英语、欣赏“他们”文化中的“好东西”,你就可以改变这种局面。如果你比他们优秀一倍,“他们”也许还是不喜欢你,但“他们”必须尊重你。一个人可以为有成就、有作为的生活找到空间。无助地做环境的牺牲品,是最糟糕的事情。我的父母一心要摆脱这样的生活状态。不用说,他们更希望我避免那种结局。

我的父母都不是贵族出身,黑人里面也有贵族。他们是在南方重建的过程中出现的,很多家庭在奴隶制结束前就已经获得了自由。这些家庭的血脉可以追溯到19世纪末的黑人律师和医生;有些家庭中还出现过重要的政治人物,比如美国第一位黑人参议员希拉姆·罗兹·瑞弗兹。他们零星分布在东北部,芝加哥则有一片比较大的集中居住区。有些甚至还上过常春藤名校,其他的家庭,尤其是南方的,大多把孩子送到知名的学府,比如玛雅医学院、费斯克大学、莫尔豪斯学院、斯贝尔曼学院、塔斯基吉学院等。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这些贵族家庭几代人都受过大学教育。

我母亲的家庭不属于这一类,不过和父亲的家庭相比,也算得上名门望族。我的外婆是玛蒂·卢拉·帕罗姆,她父亲是非洲人美以美会[2]的一位高级教士,或许是主教。关于她父亲,也就是我的曾外祖父,细节都很模糊,不过他给外婆提供的教育,对当时一个“有色”女孩来说,算得上是一流的了。她上的是一所女子精修学校,叫做圣马克学院,一位来自维也纳的欧洲人教她们弹钢琴。外婆有深褐色的皮肤,颧骨非常高,有美洲印第安人血统,这一点很明显,尽管人们描述得不准确。她有深沉的宗教情怀,对上帝的信仰永不动摇,而且知书达理。

我的外公是阿尔伯特·罗宾逊·雷伊三世,兄弟姐妹共有六人。他的皮肤非常白,很可能父亲是白人,母亲是黑人。他的妹妹南希有蓝色的眼睛和红褐色的头发。他母亲的家族里显然有意大利血统,从几代人的名字里能看出来。家族里有好几人叫“阿尔托”;我母亲以及她的祖母都叫“安吉丽娜”;我的姨妈叫“杰诺阿”(不过我们南方人喊她“杰恩—欧—阿”);我的表姐叫“拉蒂维娅”;我叫“康多莉扎”。这些都是这一家族血统的证明。

雷伊外公的故事不容易讲清楚,因为他十三岁离开家,成人后才和家里恢复联系。家族里的说法是,外公用卸轮胎的铁棒把一个侮辱他妹妹的白人揍了一顿。他害怕被报复,就逃跑了。后来有一天凌晨时分,他一个人坐在火车站,口袋里只有一枚代币。很多年后,外公说火车的声音让他感到孤独。他去世前最后的话是对我母亲说的。“安吉丽娜,”他说,“这列火车上就只有我们。”

外公一个人坐在火车站,一个白人走过来,问他这么晚了还在那儿干什么。外公说,“老爷子惠勒”——我们家的人都是这么称呼他的——后来把他带回家,和自己的儿子一起养,他这么做出于什么原因,现在还不完全清楚。我记得很清楚,1965年我到外婆家里去,跟她说外公在医院里去世了。她哭了起来,很快又说:“谁给惠勒家的孩子们打个电话吧。”其中一个很快就到了外婆家。显然,他们就跟一家人一样。

这个故事一直打动着我,因为从中可以看出美国黑人和白人的复杂历史。我们都是这个国家的开拓者——欧洲人和非洲人。丑恶的性剥削也是奴隶制度的一部分,让我们的血脉相交、相连。就是在种族隔离最严重的地方,黑人和白人也住得很近。有些黑人给富裕的白人家庭当保姆,照料并关心着他们的孩子,已经成了他们“家庭的一员”,这样的故事大家现在还耳熟能详。但是也发生过一些难以解释的故事,比如我外公和惠勒家的事情。

我们的家族历史错综复杂,对于这一事实,我们至今还难以面对。这些历史遗留下来的东西让人感到痛苦,提醒着我们:美国有与生俱来的缺陷,那就是奴隶制。几年前关于托马斯·杰弗逊和萨莉·赫明斯的争论,我现在还记忆犹新。我们这是在忽悠谁呢?我心里想。杰弗逊当然有黑人孩子。我的曾祖父和曾外祖父是白人,我还记得有人问我,知道这事后有什么感想。我只把它看作事实——没必要有什么情感。我们的祖先中都有白人,有些白人也有黑人祖先。有一次,我和父亲在斯坦福看橄榄球比赛,对面坐着一个白人,他伸出手来,说:“我的姓也是赖斯。我也是南方人。”父亲说,那我们可能是亲戚,那人听到这句话后,脸都白了。

不去谈论这些事要更轻松一些,或者用“非裔美国人”这个词语来淡化,因为这个词让人想到移民叙事。有些群体,比如墨西哥裔美国人、韩裔美国人和德裔美国人,和他们的移民祖先之间维系着直接的联系。但事实是,在黑皮肤的人当中,只有一部分是非洲移民的后裔,比如奥巴马总统,他的母亲是白人,父亲是肯尼亚人。还有第二种叙事,是关于西印度群岛移民的,比如科林·鲍威尔的父母。那么,原来南方美利坚联盟国治下的奴隶后裔呢?我倾向于用“黑人”和“白人”。这两个词比较直接,也提醒我们,最早的欧洲人和最早的非洲人是一起来到这个国家的——只不过非洲人来的时候戴着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