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过了很长时间才成家。他们几乎是一相识就开始“恋爱”,我母亲用的是这个词,但他们在将近三年之后才结婚。不久,从他们自己的回忆和周围人讲的故事中,我就知道,这对年轻恋人显然是大家经常谈论的话题。
上课的时候,我父母经常让一些学生帮忙传递便条,有些学生我后来见过。学生们把便条留了下来,但常常感到失望,因为上面不过是“嗨,今晚见”之类的话。
两位年轻老师都全力以赴地工作。母亲教英语。原来的学生还记得她教书的样子,说这个老师个子不高,但要是不听她的话可不行。她坚持要使用正确的语法。我也记得,如果有人用错了虚拟语气,她就会生气。要是有人说了“If I was”,她就会大叫:“是‘If I were’。”她是辩论队的指导教师,会让学生们参加全市范围内的“演说比赛”。她还指导学生的戏剧和音乐剧,她的努力让她在全市获得了很好的声誉。
但是,她最出名的学生,既不是辩论家也不是演员。母亲曾教过美国棒球传奇人物威利·梅斯,她自己缺乏运动细胞,但她知道他很特别。最近,他对我说,他还清楚地记得她,说以前她曾对他说:“你会成为一名球类运动员。如果你需要早点出去练球的话,跟我说一下。”
在他们交往期间,我爸爸的工作日几乎全被运动占据了。爸爸在威斯康星大学学过运动管理,上班之后将所学的东西派上了用场,创建了一个全面的运动计划。他组建了一支女子篮球队,用男孩子的严格技术标准来要求。有一个叫多丽丝·杰克逊·布卢的学生,后来成了注册护士,她说爸爸很高兴她强壮而有攻击力,但爸爸对她说,不能总是从人家身上踩踏过去。她需要学会控球。然后他花了几个小时,教她如何控球。
父亲的球员们都觉得他那时候很严厉——要是男孩子们惹他生气了,他会骂他们“混账东西”。不过,他也很关心人。一个小伙子曾被撞成脑震荡,他还记得爸爸坐在医院里陪了一个晚上,确认他没事才放心。另一个球员说,他曾在训练的时候晕倒,我父亲陪着他做了一系列检查。结果表明,他心脏膨大,就是说再也不能打橄榄球了。但是,他说,爸爸还是把他当作球队成员,让他觉得身体上的缺陷“没什么事”。那时候还没有什么健康保险,如果有人要付钱而他的父母又负担不起,爸爸就会帮他付。
他显然很喜欢当教练,不过有一次他对我说,他不敢当教练了。我让他解释原因,他就说了一场篮球赛的事。离比赛结束只有一分钟了,他的队领先了十一分。后来发生了一连串不幸的事情,对手开始反攻,费尔菲尔德队最后输了。爸爸说,他醒来的时候,枕头都湿透了,是他在梦里哭湿的。他说:“那天晚上我决定,不能再让十七岁的孩子们在某场比赛里的表现,来决定我的事业成败。”后来,他离开了教练行业。
学校下班之后,父亲和母亲常常到雷伊家去吃晚饭。我外公外婆都喜欢他,尤其是外婆,因为他是牧师。外婆会准备很好的饭菜,不过我母亲偶尔也会试一试,证明她也会做饭。有一天,我父亲下班后到雷伊家来,当天晚上他还要指导一场比赛,所以晚饭要吃得快点。母亲去做饭,过了很久很久,她终于从厨房里出来了,只捧出了一盘热狗。原来她只会做两种东西,一种是法兰克福熏肠热狗,一种是香蕉布丁。在一连几个星期都要面对香蕉布丁之后,我父亲终于礼貌地拒绝了,他的借口是腰围增大,没说自己味蕾麻木。
这对年轻人在校园之外有广泛的社会交往。伯明翰的种族隔离非常严重,中产阶级的社交生活大多是私下的:在家中和私人社交俱乐部里。为黑人开设的少数几个公共场所也不太好,而且位于比较混乱的街区,比如伯明翰市中心的第四大道。那个地区以酗酒、斗殴和“随便的”女人而闻名。我父亲似乎偶尔会到那儿去看电影,但我母亲还是保持距离。在那个年代,“好女孩”和“坏女孩”之间有非常清楚的界线,大家要小心保护自己的名声。
幸好还有非常私人化的社交场合。爸爸参加了阿尔法·斐·阿尔法,这是最古老的黑人兄弟会,会里的“兄弟们”会组织舞会和派对。还好爸爸是长老会牧师,不是南方浸礼会牧师,所以跳跳舞,喝点儿度数不高的酒,教民们都是可以接受的。晚上最后一支舞曲总是《星星落在亚拉巴马》,只要有乐队演奏这首歌,我父亲眼里就会饱含泪水,一直到他去世都是这样。
我父母婚前婚后的生活,还被母亲年幼的弟弟妹妹占据着。爸爸妈妈在费尔菲尔德教书的时候,阿尔托和吉是那儿的中学生。因为年龄差别较大,我的父母实际上帮助抚养了他们。吉有浅棕色的头发,长得漂亮,性格活泼,不容易对付,在几乎所有事情上,从穿什么衣服到参加什么聚会,都要挑战她的父母,尤其是她母亲。爸爸总是能为她提供慰藉,还是个头脑清晰的参谋,姨妈和外公外婆都信任他。
这一点后来尤其重要。吉突然离开了亚特兰大的斯贝尔曼学院,没有通知父母。(后来收到校方通知,他们才知道她走了。)吉好像决定去纽约,她在那儿遇到过一个名叫安迪的爱尔兰男孩,打算嫁给他。和早先阿尔伯特出走的时候一样,雷伊外公登上火车,把她带回了伯明翰。我父亲知道那时候吉不可能再住在家里,就安排她到弗吉尼亚的诺福克,和他父亲及姐姐一起住。吉说她以前从来没听过诺福克这个地方,突然之间被告知那儿将是她的新家。她在诺福克州立学院上学,后来也毕业了,特雷莎姑姑在这所学院教书。吉成了一所特需儿童学校的老师,后来当了校长。
爸爸和妈妈的弟弟阿尔托关系也很亲密。他没能说服阿尔托去打橄榄球。阿尔托说,输过一次,不想再输第二次了。但这两个人还是像兄弟一样。阿尔托长得非常英俊,有飘逸的黑色头发和运动员一样的身材。和吉后来一样,他也是先上了大学,中途又退学了。他参军了,在部队里发挥了号手的本领,跟着军乐队走遍了整个欧洲,他也承认,他因此避免了步兵要做的那些艰苦工作。
但是,对我外公来说,这还不够好。他一心要让每个孩子接受大学教育。阿尔托卖了一段时间的保险,就被送往路易斯安那州巴吞鲁日的南方大学,那时候爸爸的姐姐特雷莎姑姑还在那儿教书,没有调到诺福克。阿尔托读完了大学,和雷伊家的所有人一样,也当了老师。
就这样,像种族隔离的伯明翰的大部分中产阶级家庭一样,约翰和安吉丽娜设法生活得充实而有成就。在某些方面,种族隔离成了一个缓冲地带,他们在其中基本上可以控制自己的环境。同他们的朋友、邻居一样,父母与白人世界保持着距离,建造了一个由家庭、教会、社区和学校构成的,相对平静的小世界。
可是,一旦我的父母必须走出自己的狭小世界到外面去冒险,让人震惊的事情就来了。我舅舅说过一个故事。他在家里休假结束之后,一天晚上,我父亲开车送他回路易斯安那的南方大学。在一条漆黑的小路上,车抛锚了。那时候情况可不一样,据说路易斯安那州界上竖着一块标语牌,上面写着:“跑啊,黑鬼,跑!就算你不识字,也快跑吧。”一位公路巡逻警察走上来,问他们怎么回事。他们解释说车抛锚了。“那好吧,”他说,“不过在我回来之前,你们两个黑鬼最好给我滚得远远的。”阿尔托是个自学成才的机械高手,他凭借父亲随身带着的火柴发出的那点儿光亮,终于想办法把车发动起来了。两个年轻黑人都很庆幸,能在警官返回之前离开。
家里还有一个常讲的故事,与我父亲决定支持共和党有关。1952年的一天,爸爸妈妈去进行选民登记。安吉丽娜肤色浅,长得漂亮,工作人员问她:“你肯定知道美利坚合众国第一任总统是谁,是吧?”母亲回答:“知道啊,乔治·华盛顿。”这样母亲就顺利地通过了“选民测试”。可是,我父亲肤色较黑,等他走上前去,工作人员却指着一个大瓶子,里面装了几百颗豆子。“瓶子里有多少颗豆子?”他问我父亲。那显然没法去数。
爸爸非常沮丧,把这事告诉了教会里的前辈弗兰克·亨特先生。老人让他不要担心;他知道怎么能让他登记上。那时候,亚拉巴马是个“民主党”地区。那个年代经常使用“黄狗”这个词,比如“我情愿选条黄狗,也不投共和党的票”。“那儿有个共和党职员,正在拉人,”亨特先生告诉我父亲,“任何人只要说自己是共和党,她都给注册。”爸爸就去了,找到了那个女人,成功地注册成为选民。这事他一直记得,他一辈子都忠实地支持共和党。
最后,经过将近三年的交往,我父母终于在1954年2月12日这天结婚了。当时爸爸三十一岁,妈妈三十岁,那时候算结婚很迟了。我问他们,怎么花了那么长时间,两个人都没有给出很好的答案。1985年我母亲去世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我父亲之前结过婚。那个女人告诉我父亲,说她怀孕了,实际上却没有怀孕。后来他们离婚了,或者是婚约被判无效——我不清楚究竟是哪一个,这对于父亲来说可能是个痛苦的经历,所以不愿意很快再次结婚。
和我妈妈结婚的时候,爸爸正全身心投入伯明翰威斯敏斯特长老会教堂的教区工作。教堂是外公于1951年创立的,但到1952年,外公退了出来,和外婆一起搬到了密西西比,他们要到那儿去重振一所遇到了麻烦的教堂。威斯敏斯特的新教堂已经完工了,1954年初,在我父亲的领导下,教堂被正式纳入长老会。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他觉得应该安顿下来了。
于是,2月12日,约翰和安吉丽娜在外公外婆家的音乐室里举行了婚礼,双方父母都赞同,也都到场了,赖斯爷爷是主婚人。除了他们之外,在场的就只有特雷莎、阿尔托和吉。母亲穿着灰色套装,烟灰色的鞋子非常漂亮,上面还镶着假钻石。婚礼的时间并不充裕,因为爸爸之前有场篮球赛,随后又要参加一个演说比赛颁奖仪式,吉要在仪式上领奖学金。颁奖结束后,爸爸回到他在教堂的家,母亲晚上还住在外公外婆那儿。第二天,她和丈夫一起搬进了教堂后面的新家。
年轻的新娘成了教民们关注的中心,日子并不容易。当牧师的妻子,就肯定有很多人盯着。说句公平的话,母亲对于家庭之外的人,有时候也不是很热情。有一些人心怀嫉妒,特别是一些女儿到了婚嫁年龄的妈妈们,她们曾希望这位年轻的牧师能成为自己的女婿。
年轻夫妇住在教堂的后面,不过这一点很可能没什么好处。他们的小公寓有一间卧室、一个厨房和一个卫生间,经过一个小过道便是客厅,而客厅的隔壁就是牧师的办公室。隐私很难保证。在母亲搬进来之前,教民们总把客厅当作公共场所。他们喜欢在宗教仪式结束后聚一聚,天气不好的时候就更是这样。
母亲搬进来之后,在家里布置了非常好的红木家具,是在索科尔家具店里分期付款购买的。她终止了大家的星期天聚会,或者说她试图终止。教民们不遵从母亲的决定,她就把好家具都搬进卧室,用塑料纸包起来,买来便宜的沙发放在客厅里。一个小小的流言在教会里传开来,有人斥责安吉丽娜“不想让他们坐她的家具”。现在看来,我很高兴她那样保护自己的东西,那些家具维护得非常好,而我很幸运地成了它们的主人。
时间长了,教民们和安吉丽娜就开始和解。她不再给浸礼会教堂演奏,而成了威斯敏斯特教堂迫切需要的唱诗班指导。母亲坚持要教堂买一架风琴,在福布斯家的帮助下,他们果然买了一架。福布斯一家是白人,在市中心开了乐器店,他们喜欢我父亲。母亲组建了一个儿童唱诗班,开始指导假期的节目,家里有孩子上学的教民开始喜欢她了。不久,我父母宣布,母亲已经怀孕了,产期在11月份。我没有提前出生,真是件好事。日子刚刚好——九个月零两天,避免了喜欢打听消息的年长教民们的流言蜚语。
父母的婚姻还引起了一个麻烦。教育系统有个避免裙带关系的规定,夫妇双方不可以在同一个地方教书。爸爸离开了费尔菲尔德教育系统,在伯明翰教育区的乌尔曼中学找了一份学业辅导老师的工作。母亲留在费尔菲尔德。有一次我问爸爸,在当时的情况下,大家肯定都觉得妻子应该放弃工作,而不是丈夫,他们为什么做了不一样的决定呢?他说,母亲在那儿待的时间更长,他换工作才公平。我现在还认为,在那个年代,做出那样的决定是非常开明的。
大家都说,父母当时非常期待我的出生。父亲肯定这是个男孩,他和母亲达成了协议,如果是女孩,就让她来取名字;如果是男孩,就叫约翰。
母亲开始为女儿想名字。她希望孩子的名字与众不同,而且有音乐感。她到意大利音乐词汇中找灵感,一开始觉得“安登提诺”(Andantino)这个词不错,后来她意识到,这个词翻译过来意思是“缓慢前行”,又不喜欢了。“阿莱格罗”(Allegro)就更差了,因为翻译过来意思是“快”。在1954年,没有哪个母亲希望别人觉得自己的女儿“快”。最后,她找到了“康多丝”(con dolce)和“康多丝扎”(con dolcezza)这两个音乐词汇,意思是“甜美的”。她觉得意大利语中“c”这个音很难,说英语的人肯定无法识别,会把“多丝”(dolci)读成“多契”(dolche),所以就对这个词进行改动。最后定下来是“康多莉扎”(Condoleezza)。
与此同时,我父亲也在准备着约翰的来临。他买了一只橄榄球和其他几件体育运动器材。约翰大概以后会成为全美橄榄球赛中的跑卫,也许是线卫。
父母打算继续住在教堂后面。也没有足够的钱搬家。不过,爸爸说服了教民们,把卧室和卫生间粉刷了一下,母亲买了填充玩具,还有一本婴儿记录本,以记下每一个重要时刻。
悲哀的是,赖斯爷爷突然去世了,打断了他们开心的育儿准备工作。爸爸和阿尔托会定期去密西西比看望我的爷爷奶奶。这次,爸爸看望结束,刚刚回家,他妈妈就来了电话。赖斯爷爷突发心脏病。他们又上了车,冲往密西西比。阿尔托跟我说,这次他们超过了所有速度限制,州警察如果拦住两名超速的黑人会怎么样,他们也不去管了。
赶到之后,赖斯爷爷已经去世了,但我奶奶震惊过度,不知道该拿遗体怎么办。他还躺在地板上。我父亲和舅舅做了安排,把爷爷的遗体运回伯明翰。在威斯敏斯特长老会教堂——爷爷创立的最后一个教堂,人们为这个了不起的人举办了盛大的葬礼。有七个月身孕的母亲拉风琴,父亲主持仪式。教堂里挤满了从路易斯安那老远赶来的人。
在很多人的生活中,在我的家族传统中,爷爷都曾是一个伟大的人物。他坚持不懈,让自己上了大学,也让他的孩子和很多其他人都接受了高等教育。但真正了不起的,是他对学识的热爱。他百折不挠,给家人提供知识环境,为自己提高知识素养。
父亲跟我讲过一个故事,似乎可以总结爷爷对学识的激情。一天,赖斯爷爷拿着新买的东西,兴致勃勃地回了家。那是大萧条时期,奶奶正想尽办法,用微薄的收入算计着过日子。我父亲还记得一连吃了很多天的面包三明治——面包加沙拉酱,没别的。一到星期天,奶奶就准备“周日惊喜”,但那根本不是什么神秘的美食,总是红豆和米饭,再加上一点爷爷和父亲在小溪里抓到的无论什么东西。
然而,爷爷却带回了九大卷烫着金字的精装书:雨果、莎士比亚、巴尔扎克以及其他人的作品。每册书前面都有一篇文章,总结作者的生平和作品。我奶奶问这些书多少钱。赖斯爷爷承认,一共要花九十美元,他说不用担心,是分期付款的。他们只要每个月付三美元一直付三年就行了。奶奶勃然大怒,但爷爷坚持自己的立场,不肯把书退掉。他没有妥协,我太感激了。我动身去参加博士学位授予仪式那天,父亲把保存下来的五册书送给了我,那是我生命中最值得骄傲的日子之一。
赖斯爷爷是9月14日去世的,我生于11月14日,刚好晚了两个月。别人告诉我,母亲怀孕的时候,他非常激动,说家里有个孩子,那真是好极了。我深感遗憾,没能见到他本人,但我一直觉得,从精神上来说,我是了解他的。他一直是我生命中一个强有力的向导。而且我还拥有那些书——我和他之间的纽带。他在最困难的时代,排除了种种阻碍,用教育改变了自己——这也是一份礼物,他通过那些书,把这份礼物传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