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想不出什么招来了,我盯着电脑呆了半天,我知道自己不能寄希望于虚拟的网络,就在我沮丧地退出贴吧的时候,无意中看到有一个神贴说“此帖历时三年,始终保持队形”,我好奇,进去一看,是这样一件事情,三年前,有个网名叫“我有病”的楼主,发了一个帖:“抽楼主丫的,楼下保持队形。”整整三年,这个楼已经高达几万层,有数万跟帖,队形却始终保持着,没有歪过:
“抽楼主丫的,楼下保持队形。”
“抽楼主丫的,楼下保持队形。”
“抽楼主丫的,楼下保持队形。”
……
楼主被抽了几万次,真有耐力。
真是一座高高的神楼啊。
楼主丫的,真有你的。
二
我隔了几天没去找老蒋,我一想到他那得意的小样儿,气就不打一处来,但是面对这样的对手,我得忍着点,得讲究一点策略,在他面前我按兵不动,我要让他误以为我已经认输了。
我怎么会认输呢,我是红姐的助理,我是不会认输的。
红姐的高楼一定会造起来的。
过了几天,我来了一个回马枪,直接杀到许大妈儿子家去了。可是一进门,从许大妈儿媳妇的表情上,我就看出来,她似乎知道我会再去的。我心里一急,说,大姐,你好像知道我会再来?是老蒋告诉你的?
如果是老蒋告诉她的,我岂不是又踩中了老蒋的圈套,老蒋必定早就和许家的人协商妥了。不料那大姐却笑了笑,说,用不着老蒋告诉,这么多年,来寻找玉涵楼的人,没有哪个是只来一次的噢。我说,有许多人来找玉涵楼吗,都是些什么人呀?那大姐说,什么人都有噢。看起来她有一种说来话长的意思,是否要和我大谈一下寻找玉涵楼的人们,可我并不想去了解那许多人的事情,我只想尽快完成自己的任务,既然这一次老蒋没有抢先我一步,我应该是有希望的。我说,大姐,你知道我找玉涵楼的目的吧。那大姐说,我知道的,你上次来就说过了,是红姐要造高楼。我说,是的是的,你知道的,我边说边做了一个手势,比划着高楼的样子,但是我觉得我的手太短了,我比划不出那样的高度,只好说,这一次,红姐要造的高楼,是最高的高楼。那大姐笑道,不过我从前听我婆婆说过,陆状元是不喜欢高楼的,所以他家的房子没有造楼,只是一座平房。我说,但是它却叫玉涵楼,如果他不喜欢楼,可以叫玉涵居,玉涵园,玉涵馆等等,可他怎么叫个楼呢?那大姐说,我婆婆说,他也不是完全不喜欢,他是又喜欢又不喜欢。她说得那么复杂。我可不想把自己也搞得那么复杂。我估算了一下时间,许大妈和陆状元肯定是碰不到面的,陆状元离世的时候,离许大妈出生的日期还远着呢。我说,一定是委托你婆婆代管钥匙的陆状元的后辈说的吧。那大姐说,也可能吧,他们家都是有学问的人噢。我虽然没有义务去了解状元家的学问,但是我马上发现我又犯了历史性的错误,我混淆了时光的概念,购回玉涵楼的状元后代,也不可能见陆状元本人,那么他们是怎么知道陆状元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说过什么、没说过什么的呢?
我被自己的问题问得心里一亮,我让自己豁然开朗了,找不到玉涵楼现在的楼主,我可以找玉涵楼最早的楼主、也就陆状元本人呀。
我当然不会到另一个世界去找他,即使我去了,即使我们在那儿真的见了面,我也认不出他来。我可以在我们现世的这个现实中,寻找他留下来的东西。
一个状元,能够留下什么东西呢?
我笨得直拍自己的脑袋,从前的状元,不就是一篇文章写出来的吗?如果想了解状元的什么事情,从他的文章里,岂不是有着最可靠的出处么,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我出了大姐家,直奔地方志办公室,接待我的是一个毛头小伙子,估计大学毕业也没多久,我就先不信任他,说,你们没有其他人了?小伙子脾气倒不坏,笑眯眯地说,你想要谁呢?我一看这个人是个腻歪性子,没时间和他磨蹭,赶紧说,就你吧,就你吧,你帮我找一找陆钱逊陆状元的有关资料,最好是他自己写的文章。小伙子点了点头,请我在外面稍坐,他就进了另一间屋。
我坐等了半个小时,也没见他出来,拉住一个路过的工作人员问他,这间屋子有后门吗?那人还没答我呢,那小伙子出来了,笑着说,你以为我会从后门走掉吗,怎么会呢?我说,那是,我可是有区政府的介绍信的。小伙子慢吞吞地说,我找过了,没有陆钱逊的文章。我充满希望等了半天,等来这句割肉都不出血的回答,我生气说,人家是状元哎,你们连状元的文章都没有,还地方志?小伙子温和地说,您性子真急,我这里没有,不等于其他地方也没有。我说,那你快说,什么地方可能有。小伙子说,可能有的地方太多了,博物馆,图书馆,档案馆,古旧书店,文物商店,还有,拍卖行,典当行,还有——他停了下来,我被他那几个馆几个店几个行已经弄得头晕了,我说,还有啊,还有哪里?小伙子笑了笑,说,还有,制假窝点。
给人指一条路那叫路,给人指多条路,那还叫路吗?我真不知道他是在讽刺我,还是真心在给我提供线索。可即使他是真心在帮助我,面对这么多的线索,我怎么可能一一去寻找。
寻找一个与我八竿子打不着的、一百多年前的状元的文章,我怎么知道他的文章里写的什么,我甚至都不知道我想在他的文章里看到什么。我忽然发现我似乎走岔了路,我怎么会想到要找状元的文章呢?回头一想,这不是许大妈家大姐提的醒吗?那个大姐,我头一次见她,就觉得她和老蒋之间有什么猫腻,我果然又中了他们的奸计了。
我垂头丧气地回了家,白晓光正龇牙咧嘴地高兴,手里照旧盘弄着什么破烂货。我来气说,又捡大漏啦。白晓光说,那是当然,还要拜你所赐呢。他扬了扬手里一本破本子,说,果然给我觅到了,陆钱逊的日记。
“陆钱逊”这三个字就是我的命门,我一下子就被击中了,我立刻变得神经兮兮,尖声说,你怎么会有陆状元的日记?你怎么搞到的?白晓光说,咦,是你提醒我的呀,你那天跟我说,有个许大妈,曾经接受过陆家的委托,代管过钥匙和其他一些物品。我警觉地看了看他,反对说,不对呀,许大妈代管的玉涵楼倒是还在那里,可是其他东西,在许大妈儿子结婚装修房子的时候,都当成旧物卖掉了。白晓光说,卖掉好呀,只要有人卖,就必定有人买嘛,我就是沿着“买卖旧货”这条路,找到了这本日记。
难怪那天我回家说起陆状元的玉涵楼,白晓光眼睛大放光明,一迭连声地说,陆状元?是陆钱逊陆状元吗?真的假的?我呛白他说,真的假的,那谁知道呢,你得去问陆状元本人才知道啊。他还真的转身跑了出去,我在背后咒他,你去找陆状元问个明白吧。
结果他倒是问了个明白,我却一无所获。
白晓光一直在翻看那个破本子,我凑近了想探到一点对我有利的东西,白晓光将破本子捧到我面前,说,你看也无用,这是状元抄写的古人诗词,我念给你听吧。也不问问我想不想听,他就自说自话地念了起来:
欲上高楼去避愁,愁还随我上高楼
无人见惆怅,独上最高楼
伤情处,高楼望断,灯火已黄昏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
我本来实在是不想听什么古诗旧词的,但是出乎意料地我竟然听进去了,不是因为白晓光念得好,而是因为状元抄录的古诗词中,竟然句句都带着高楼。我是个高楼控,凡有高楼之处,必定会让我动心的。白晓光还在絮絮叨叨地念着,我赶紧说,停。等白晓光停下来,我赶紧问,奇怪了,状元抄的这些古诗词,怎么回事,到底这些诗人是喜欢高楼还是不喜欢高楼,他们又要登高楼,登了高楼又发愁。白晓光说,古人就是这样,对于许多事情那是既爱又恨——我打断他说,高楼有什么好恨的呢,爱它还爱不够呢?白晓光说,登楼登得高了,心就会发虚,于是离愁别绪啦,惆怅啦,烦恼啦,都来啦。我说,又不是恐高症,怎么会心发虚呢?白晓光瞅了我一眼,反问说,大姐,你怎么知道谁有没有恐高症。趁我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又说,所以嘛,人就是这样,爱登高楼,又怕登高楼,所以会有那么多的诗句写出来嘛。
咦,这白晓光还真有了一套啊,他本来只是个大专生,水平比我还差一截,何况他是个学汽车修理的,跟古代文化完全沾不上边,挂不上钩。自从搞上破烂后,白晓光似乎变得能说会道,肚子也有货色了,还博古通今了?只可惜我并不知道他说的关于古人对待高楼的这些话到底是真是假是对是错是有是无,只是从他那滔滔不绝,吹破牛皮的口气中,我看到了他的自大和自信。
白晓光要显摆,开了头就收不了场,我早没有耐心了,赶紧叹息一声说,郁闷,你说了这么多,那都是你觉得有意思的事情,对于我来说,等于是个零,古代的诗人喜欢不喜欢高楼,与我何干?白晓光说,切,这就是你的无知了,任何事情都有历史的延续性,高楼也一样。我说,你什么意思?白晓光说,你想想,陆状元为什么专门拣这些句子抄下来,说明一件事——在他的提示下,我想明白了,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完全无知,我赶紧抢着说,陆状元也和他们一样,爱上高楼,又怕上高楼,难怪他给自己的不是楼的楼,取名为楼。白晓光鼓励我说,你终于肯动动你的脑子了。可是他这样一说,我有脑子又动不起来了,我说,不对呀,我现在碰到的问题,不是玉涵楼到底是不是楼的问题,而是玉涵楼的主人在哪里。白晓光说,我这是迂回曲折地开导你呢,我是真心地在关注你呢。
我又仔细地想了想,没感觉出来他开导了我什么,我说,算了算了,你不用加我关注了,我承受不起你的关注。白晓光学着流氓腔说道,哥加你为好友,只是为了让哥的黑名单不再空虚。
我彻底泄了气,状元的笔记本,状元抄的古人诗词,状元的不是楼的旧楼,那都是些什么呀,我为什么要被这些东西缠绕住,我的目的只是拆掉玉涵楼,让红姐造高楼,可是现在,我的路被玉涵楼堵住了,我怎么才能走通这条路呢?
但是有时候有些事情就会在一瞬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不,说时迟,那时快,这变化说来它就来了。我只听得白晓光对我说,其实你们搞错了哎,你现在找到的这个玉涵楼,不是陆钱逊家的玉涵楼哎。
他这句话说出来,我一时间有些发懵,似乎听不懂他说的什么,玉涵楼不是玉涵楼,这是什么话,这话谁听得懂?
白晓光说,平时让你多了解一点知识,你不爱听,你只知道崇拜高楼,现在听不懂了吧。我虽然发懵,但是我心情无比紧张,无比激动,我已经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或者说,我已经预感到事情出现转机了。
白晓光告诉我,陆钱逊的日记中,记录了当年他购买和改建玉涵楼的一些情况,记得虽然不够详细,但是最关键的内容他记下来了,那就是玉涵楼所在的地址,和现在玉涵楼所在地完全不是一个地方,一个在城南,一个在城北,那是真正的南辕北辙。
白晓光见我坐立不安跃跃欲试,赶紧朝我摆了摆手说,你也用不着亲自核实了,我已经到档案馆查看过当年的地图,事实正是如此。
我想拿过那本破旧的日记本看看,它简直是我的救命星。可白晓光瞧不起我,说,你不用看,文言文的。我也顾不上计较他了,我说,不管什么文,只要它能够证明玉涵楼不是状元故居,红姐就成功了。白晓光嘲笑我说,明明是你在做这件事情,你还归功于红姐,我这才知道什么叫忠诚。我说,你干脆说你知道什么叫狗腿子。白晓光说,那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这么说。
我心情大好,狗腿也无所谓,狗头也无所谓,我直捣老蒋黄龙,将状元日记拍在他的桌上。
我曾经想象老蒋看到这结果会是怎么样的表情,慌乱,否认,抵赖,强词夺理,垂死挣扎,我就没想到老蒋居然会如此的镇定,好像他早就等着这一天呢,因为他当时看了一眼破本子,说,你终于找到一堆烂纸头啦,不过,你找得可不算快,我都等了你好长时间了,我都快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我看不出他是不是装出来的镇定,但是我已经不在乎他镇定还是慌张,我毫不客气地通知他,你这个玉涵楼,你这个状元故居,是假的。
老蒋说,你说它是假的,那它是谁家的故居呢,怎么会没有人来认领呢?又不是一块砖一片瓦,毕竟是一座房子呢,总会有人认的嘛。
我没再让老蒋将我的军,我一脚踢开他,就到区文保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