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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高楼万丈平地起(2)

我听了听,听出些意思来,我说,老蒋,你好像对不修旧挺满意的?老蒋说,你看看那些修旧的老宅,说是修旧如旧,其实天晓得。我说,你觉得它们没有修旧如旧?老蒋说,修旧如旧?可能吗?开玩笑。我说,我听你的意思,不修旧才是对的。老蒋说,无所谓对不对,反正这个玉涵楼,因为房主长期没有音讯,造成几不管,无人问津,才保留下来。我总结说,可是保留到现在,总还是要拆掉它了。老蒋毫不客气地说,那是你一厢情愿。说话时他指了指大门边上竖着的一块石碑,提醒我注意它。

我才看到这块不大的石碑,石碑脏兮兮的,很不起眼,上面的字总算还依稀可辨,是“陆钱逊故居”几个字,但是没有落款。我有些奇怪,说,这块碑是谁竖的?老蒋说,是我们街道竖的。我说,怎么不落款呢,算是哪一级的文物保护?老蒋说,落不落款不重要,是不是文物才重要。我说,嘻,那要是这样说,谁家门口都可以竖个东西。老蒋说,谁爱竖就竖吧,你要不是文物你有那个脸竖吗?他虽然不是骂的我,我听了心里却不舒服,说,是不是文物也不是你街道说了算的吧?老蒋说,玉涵楼,状元故居、清中期建筑,你认为它不应该是文物?我不想和老蒋争执什么文物不文物,我只想早点找到拆掉玉涵楼的办法,让红姐的高楼快一点造起来,我也好早一天登上高楼把一切尽收眼底。

我靠近玉涵楼的门看了看,门上有一把老锁,已经锈得像一堆烂铁了,或许一拧就断了,但是我没有去拧,这毕竟是人家私人的房子,要拧也得老蒋去拧。可是老蒋才不会去拧呢,他理直气壮地朝我说,这几年来看玉涵楼的人也不少,但是谁也不能进去,谁也不能拿它怎么样。我说,但是这一次的人不同啊,这一次是红姐来了。老蒋说,红姐是谁?我气得说,红姐你都不知道,造高楼的那个红姐啊。老蒋说,高楼,有多高?我说,有多高,我不说了,说出来不要吓你一跳。老蒋十分不屑地说,高楼,谁知道呢,也许它并不是高楼,甚至不是楼。他说出这种怪话来,我也能理解他,他心理不平衡,一看就是那种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人。我正想嘲笑他嘴酸,却看到他指了指玉涵楼,又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噢,你看这玉涵楼,明明是个平房,并没有楼,它却叫个玉涵楼,你说为什么?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为什么,无论它叫个什么,它最后的命运都是一样的。我正是为了它的最后的命运才来的,我直截了当地对老蒋说,老蒋,你不要和我绕圈子了,我们站在这里说了半天,还没有进门呢。老蒋说,进门?你想进门,那是没门——不是没门,是没门的钥匙。

我这才知道了一些关于玉涵楼的事情,这当然都是老蒋告诉我的。可是谁知道老蒋说的是真是假,既然我已经看出来老蒋心怀鬼胎,对于老蒋的话,对于老蒋讲的故事或者往事,我都得留几分心眼。

老蒋说,这个地方谁都知道玉涵楼的楼主是陆状元,但是谁也没有见过陆状元,因为他在一百多年前就离开了这个世界,陆状元有许多子孙,其中有一位,有一些老人还能依稀地记起来,那是一个潦倒了一辈子的人,五十年代初期,他把状元留下的一些东西包括玉涵楼都献给了国家,就离世了,至于他的子孙后辈都到哪里去了,很少再有人提起。一直到八十年代,有个人从美国回来,又重新出钱买下了玉涵楼,办回了房产证。他购回玉涵楼以后,就一去不复返了。三十年时间,没有任何信息,到现在,当年留下的联系方式,也早已经联系不上任何人了。

所以出现了这样的一个难题,一个人人知道的玉涵楼,现在变成人人都不知道的玉涵楼,不知道它到底有没有主人,不知道它的主人到底在哪里。

听了这么一个没头没脑的故事,我对老蒋说,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就是,谁也不知道玉涵楼,谁也动不了玉涵楼,是不是?老蒋说,我没有这么说。我说,那就算是我的理解。

我似乎是一无所获。

但其实我还是有一些收获的,至少我收获了一点信息,就是老蒋不会配合我,他心底里肯定不希望红姐把玉涵楼拆掉了盖高楼。他的心思我太能理解了,一个和旧居老宅打了多年交道的人,就像这些房子都是他自己的孩子,怎么会没有感情,怎么肯拱手相让,怎么舍得拆掉?但是理解归理解,甚至我都可以同情他,但我却不能不完成红姐交给我的任务。

我直接把状告到区长那里,区长又找到主任,主任又丢回到老蒋这里,果然如老蒋所说,除了他,不可能有第二个人来处理这件事情。

不过话得说回来,我还是有希望的,因为老蒋第二次见到我的时候,态度比第一次好多了,我想可能是上级给他施加压力了吧。

老蒋主动跟我说,我再陪你过去看看玉涵楼吧。我奇怪说,你有钥匙了?老蒋说,你去看了就知道。

我第二次来到玉涵楼,我眼尖心细,一下子就看见门口那块石碑换成了另一块石碑,是一块崭新的石碑,更重要的不是它新,是它有了落款,落款是区人民政府。也就是说,就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玉涵楼已经正式成为区级文物保护单位了,谁要是随便动它一砖一瓦,那就是犯法。我说,老蒋,你动作好快啊。他的动作确实快到令人难以置信,即便是新打磨出这块有了落款的石碑,也不是一两天能够完成的事情,似乎老蒋早已经将这块碑准备好了,一直搁在某处,单等我一出现,或者是类似我这样的对玉涵楼有威胁的人一出现,他就把石碑搬出来,让它变成一块石敢当,镇住我。

幸好,在头一次到玉涵楼来和第二次到玉涵楼来之间的这段短短的时间内,我努力做了一些功课,至少现在我已经不像头一次那样面对老蒋毫无招架之力。我对着这块新碑琢磨了一下,对老蒋说,老蒋,别说是区一级保护,即便是市一级的,省一级的,国家一级的,也不是不可以动的,你也不是没有看见,这么多年来,动得还少吗?不容老蒋开口,我又说,何况,这只是一个区的区法而已。老蒋没有正面接我的招,扯开去说,江助理,主任让我好好配合你,你看看,我能帮你做点什么事情呢?我说,你先帮我找一架梯子来吧。老蒋说,你想爬进去,那是违法的。我说,我不会进去的,我就想趴在墙头看看这个玉涵楼里边什么样子。老蒋果然配合,去借了长梯来,我爬上去,趴在围墙的墙头上朝里看,一看我就“咦”了一声。

老蒋在下面说,你“咦”什么,你发现什么了?我不作声,不想上他的当,我爬了下来,让他上去看看,老蒋爬上去看了一看,下来说,里边倒是收拾得很干净,院子里也没有杂草。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门是锁的,锁已经上锈,谁能进去呢,是怎么进去的呢?我才不理会他作怪,我说,像我这样,像你这样,搭个梯子爬进去,就不用开锁了。老蒋哼哼了一声,说,你这个女同志,蛮会开玩笑的,你怎么不说是田螺姑娘,狐狸精。我“哈”了一声,回他说,狐狸精,还蜘蛛精呢。老蒋说,怎么,你真以为老房子里有什么东西吗?

瞧这老蒋,上了这把年纪的半老男人,居然连哄带吓带诈骗,只可惜我不吃他这一套。

我决定绕开老蒋行动。

我先静下心来分析了一下形势,回顾了一下历史,玉涵楼被购回的时间是八十年代初期,那时候,还是个小蒋,他离玉涵楼还远着呢,还八竿子打不着呢。我完全可以也完全应该摆脱老蒋,独立行动。

我找到了老蒋的前任老方,老方说,玉涵楼的事情,我也说不清,也不是在我手里办的。他又把我介绍给他的前任老郭,也就是老蒋的前任的前任。

我找到老郭时,看到老蒋正在和老郭说话,看见我,老蒋并不尴尬,只是说,江助理,你也来了。我说,我还真绕不开你,你又抢在我前面了。老蒋不客气地说,这有什么抢不抢的,又不是一块糖。我说,虽然玉涵楼不是一块糖,但从本质上讲,它们都是实实在在存在的物质,都是可以被抢的。老蒋又跟我计较嘴皮子,说,你是不是觉得凡是看得见的东西,就一定存在。我也毫不客气,说,那倒不一定,比如我现在看得见你,但是也许你不存在。

老郭在一边笑了起来,说,说吧说吧,你要问什么,问玉涵楼是吧?老郭上了年纪,头脑却很清楚,说话口齿也清晰,牙齿齐齐白白,一点也不漏风。老蒋赶紧又和我抢,他抢在我前面说,老郭,你要是记不清了,就算了。老郭却不高兴了,说,你怎么知道我记不清,我记得很清,陆子乌拿到房产证以后,就找了当时的邻居,把玉涵楼的钥匙托付给——老蒋急得打断他说,老郭,你是不是记错了,那地方哪来的邻居,有这么一个邻居吗?老郭说,当然有啦,你别以为我老了,我记性好着呢,特别是从前的事情,我记得清清楚楚——而且,嘿嘿,不瞒你说,本来我都忘了那个邻居姓什么,现在被你一刺激,我想起来啦。

陆子乌的邻居许大妈早就搬迁了,根据周围的一些人的回忆,如果确实有陆子乌托付钥匙这件事情,那许大妈也就是在接受了陆子乌托付后没多久,就从这条巷子里搬走了。

从街道或者居委会的有关的档案记录中,也早已经没有了许大妈这个人,那几天我像只没头的苍蝇,围绕着玉涵楼乱拱乱撞,一会儿兴奋,一会儿沮丧。老蒋始终在我身边。我知道他是假装迫于领导的压力来配合我,其实他在暗中伺机破坏我的调查和追寻。

但是,老蒋的有些行为又打破了我的推测,比如当我陷入了既有许大妈、又没有许大妈的两难境地以后,老蒋建议说,有一个办法可以试试,你到报纸上登个启事,如果有知情人看到了,或者会来联系。

我还真听了老蒋的建议,因为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办法,何况这个建议怎么看,也看不出有什么险恶用心在里边。

我只是有些怀疑,真有人会看这样的启事吗,就算他们看到了,真的会来联系我吗?

似乎是为了印证老蒋的建议是行之有效的,启事登出去的第二天,就有线索了。

我和老蒋一起去许大妈的家,确切地说,那已经不是许大妈的家,因为许大妈已经去世,那是许大妈的儿子媳妇的家。打电话给我的是许大妈的媳妇。她告诉我们,她看到报纸了,许大妈活着的时候,确实跟他们说起过陆子乌托付钥匙的事情。可惜的是,许大妈去世的时候,并没有向小辈交代代人保管钥匙的事情,在许大妈的一大堆遗物中,倒是有许多钥匙,但是谁也不知道这些钥匙是干什么用的,更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可以开玉涵楼的钥匙。

有钥匙就好,我满怀信心揣上钥匙,去开玉涵楼的门,一把一把试过,正如你们所料,最后也没有找到开得了玉涵楼的那一把。

老蒋幸灾乐祸地看着我,说,你不相信吧,你现在相信不相信了?我说,相信什么,相信我进不了玉涵楼?老蒋说,你觉得你能进去?

我跟着老蒋回到街道办事处老蒋的办公室,老蒋虚情假意地给我倒了一杯水,说,忙了大半天了,喝口水歇歇吧。我不忙喝水,先揭穿他说,你早就知道许大妈的事情是吧,你早就知道许大妈不在了是吧,你早就知道他们家的钥匙开不了玉涵楼的门是吧,你早就知道我白忙活是吧,你早就知道——我被自己的气岔住了,赶紧停下来,咳了几声,老蒋说,喝口水,顺顺气。我说,难怪你主动建议我登什么启事,你明明知道没有结果的。老蒋说,江助理,话不能这么说,无论有没有结果,事情都要做的,这是必然的过程,这是你的工作,也是我的工作。我呛白他说,什么是你的工作,你的工作是什么?老蒋说,咦,我的工作就是配合你的工作呀,我不是配合了吗?我配合得还不好吗?

强龙斗不过地头蛇,他在这地方混了这么多年,大街小巷,老宅旧居,哪有他不熟的,我新来乍到,两眼一抹黑,哪里搞得过他?结果整个事情都倒过来了,本来应该是我缠住老蒋,让他配合我工作,结果是老蒋缠住了我,步步为营地监视我的工作。

出师不利,碰上了老蒋这样阴险狡猾的对手。

老蒋旗开得胜,哼起了小调,坐到电脑前,回头对我说,江助理,这款迷宫游戏你玩过吗,很刺激的,谁也别想找到出路。

我的迷迷糊糊的脑袋,忽然被老蒋的这道利剑闪亮了,迷宫?出路?老蒋哎,多谢你啦,我拔腿就往外跑,听到老蒋在背后急着说,哎,哎,怎么了,怎么了,我说什么了,提醒你了?

老蒋的声音已经呈现出紧张和恐惧,我就想,我大概离目标不远了。

我奔回家去,打开电脑,进入贴吧,先找了一找有没有“古宅吧”,一输入这三个字,果然有这个吧,我一激动,赶紧进去一看,结果发现里边全是讲鬼的,真晦气,出来,又输一个“旧居吧”,里边大多是抒情的,与我要找的真正的歪在小巷深处的那座玉涵楼仍然没有一毛钱关系。我又直接输“玉涵楼主”几个字,一敲回车,显出来的结果把我吓一跳,竟有七八万个相关的内容,只可惜,大多数的玉涵,是生活中的真人或者作品中的假人,这些真人和假人的事情不关我事。这里没有我要找的玉涵楼主。

我呆坐了半天,才想到,我连我的目标在哪里都不知道。在活生生的现实世界里,不知道玉涵楼主在哪里,在什么东西都可能有的网络世界里,也没有玉涵楼主,这个玉涵楼主,躲得真够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