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缜与范颖的打算是:杭念雁身为他国王爷,以一国外使身份,前来知会玉夏国君,必定事半功倍。自然,这杭念雁不会招之则来且惟命是从,于是,是由范颖化身其人代为。至于事后两国交使中穿帮了此事,反正瘟疫已过,就让玉夏国君感念是天神显灵去罢。
谁知,老天偏不作美,范颖尚未化身那迂腐王爷,玉无树竟带着那人蹬上罗家门来了。
“大姐,杭夏六王爷出使玉夏,父皇命小弟陪同,听六王爷说他乃大姐的弟子,闻得大姐此时正在娘家,一定要让小弟带他前来拜见。六王爷?六王爷?”
杭念雁张头张脑,向罗缜身后瞅过几眼,一张书生气十足的脸上失望之色难掩,对玉无树的话也只有支吾以对。
罗缜秀眉淡挑,明知故问:“六王爷,您在找什么?”
“本王……本王才没有找什么!”杭念雁面色微僵,矢口否认,又佯作不经意问,“ 那个丑女人不是随你到此来了么?怎不见她?”
“敢情王爷上门不是为了探望罗缜这个师傅?”
杭念雁欲盖弥彰:“本王才不是为了探她,本王只是随口一问!那丑女人在哪里?”
如果不是处在如此的关头,罗缜势必会好好逗他一逗。但眼下,毫无心思。他在这个节骨眼出使玉夏,无疑是给她们将要进行的计划忙上添了乱,因她不可能将相公的底细托付此人由本尊达成使命。可想而知,如果当真向此人阐了底,迂腐书生必定会面红耳赤,一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地大嚷“怪力乱神荒唐至极”,随后,将不该说的事大曝天下,该说的事斥为无稽之谈……
“方才,晋王来找范颖,此时应该在后花园里罢。”
“本王说了不是来找那个丑女人……晋王是谁?”
玉无树一双眼睛何尝不在搜索自己挂心的人儿?“是无树的王叔,不如,无树带六王爷到后花园走走,为你和晋王引见一番?”
“ 也好。”
那两人才走,之心、之行双双疾入。“娘子,你快带宝儿、那个爹和那个娘还有缎儿绮儿走啦~~”
之行点头附和:“将之愿也带上,事不宜迟,快些动身。纵然上次瘟疫因为大哥绕开了良家,谁也不知此次情形如何,小心为上。”
“嘘——”罗缜示意二人减声,“我已有了应对了法子,只是现在发生了一些小小变故,但不会影响大局。相公,你还是和之行到山上去搜罗一些救命药草罢,虽不一定对症,但总好过什么事也不做。其他的诸事交给我,爹和娘他们,我也会设法让他们离开。”
之心抱住妻子娇小身躯,颤声道:“娘子不要怕,之心会保护娘子和宝儿,之心不让瘟公公伤害娘子和宝儿。如果温公公拿烟吐娘子和宝儿,之心会让‘他’吐之心,不会让他伤害娘子和宝儿……”
罗缜偎他,“相公,我们有你的福祉庇佑,定然会安稳度过。”
“真的?”
“ 真的。”她真的不能确定。之行说得有理,谁也不知此次的情形如何,上一回因相公避良家而行,此一回是否会因相公避绕罗家?宝儿、之行、之愿这些血亲,又是否能定然无事?
“恩公娘子!”范颖闪身而入,“您知道么,杭念雁来玉夏国了!他方才还和晋王起了冲突……”
“晋王呢?”
“被其侄带走了。”
罗缜颔首:“计划需要更改么?”
“不必,我已经把他定了身塞到床底,待我们事成后,再放他出来不迟。”
“ 也好。”
九日迁城,能迁出多远?当国君迁令下达时,这又成了最大的难题。
国君谕旨:除医者留在全城以防不测,举城居民尽迁。
好在,是君命,君命难违,纵有人不舍故土,不愿挪离,也不敢有违君上之命。兵士、侍卫面罩黑纱,手执利器,沿街挨户督促监行,终使全城百姓走离家门,向南或向北迁移开去。后面押行军士,则依御医之言,沿途撒以石灰粉以求灭疫。
“六王爷,您才到玉夏国时,为何未在第一时间向父皇提出瘟疫漫延之事?”
杭念雁摇头晃脑道:“二皇子有所不知。那个自西域经商回来的奸商向吾国君禀报时,本王是完全不信的。但国君却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此等大事,须报请玉夏国君知晓,毕竟那瘟役由西向东,先要危及的,便是玉夏国都。”
玉无树仍是满腹狐疑:“不知贵国将那个商人如何处理了?”
“先给看管起来。国君命全国上下尽服用良家的百草丸以避可能而来的灾害,又遣本王出使到此向贵国示警。本王到今日仍然不尽信,初时更怕贵国国君笑吾堂堂杭夏对一个奸商之语大惊小怪,所以犹豫再三,在不敢违抗皇命与不敢拿人命轻忽的思虑之下,才不怕丢脸招噱,向贵国国君秉明了细由。”
这话若是别人说,的确牵强,但如果是极好面子又迂腐到极致的六王爷讲来,便有几分合情合理。玉无树虽犹持疑,但父皇曰己梦受神谕亦作如是之说,他也只好协助大皇兄尽快完成全城迁民之举了。
“范颖,你在么?”
“恩公娘子?”正想将昏躺在床底的某人拖出,听得门外轻询,范颖打开门闩,“恩公娘子请进。”
罗缜进门便道:“所有医者需奉皇命留在城内救助可能感染瘟疫的守城将士,相公要陪之行,我要陪相公,你护着我爹娘到罗家的别苑罢,如有异常,请速带他们到千里之外。”
“恩公娘子不走?恩公虽然拥有从大自然获取能量的异能,但万一那异能庇佑不了恩公娘子……”
“如果瘟疫对相公无害,他必然庇得了我。如果庇佑不了,那便是连他也抵挡不住这场瘟疫。相公执意不走,我若硬拉了他走,他必然一生挂念着这事,既然如此,我只能陪着他。不管是什么情形,他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范颖突然笑得凄凉:“恩公有恩公娘子如斯深爱,比范颖幸福千倍万倍。”
“你答应帮我了是不是?”
“范颖会全力以赴。”
罗缜称谢,匆匆告辞。
他在哪里,我便在哪里……你说过,我在水里,你便在水里,我在火里,你便在火里。但那时,我在火里了,你却负手站在火外看着我被人消亡……范颖明眸阴霾浮动,再阖了双扃,抬手扯出床下宿世冤家,劈掌辟啪两个耳光:“你这个负心人,你负了我,害了我,还害我的娘亲至今犹在千年冰玉棺内等待爹的灵珠炼成救她,你比起恩公,比起恩公娘子,简直是一团垃圾!”
被她叱打的人看似深度昏沉,不知身外之事。殊不知方才的话,如今的语,皆收揽进耳,且前世往事只星片断,在脑际沉浮出没,虽醒不来,却也忘不掉。纵然六王爷仍是迂腐的六王爷,有些事注定要发生变化。
纵是千年道行,也有情关难破。纵是几世伤心,亦有情丝纠结。纠纠缠缠中,总有一些本不该忽略的细枝末节被忽略。不知晓得了眼前女子与良家长子皆非常人的六王爷,会有何惊人之举?
那场瘟疫,终究还是来了。
尽管全城上下尽有药草气息弥漫,沿街撒了石灰粉沫,犹未挡住它的肆虐脚步。守城的将士面覆黑巾,身穿泡过药汤的衣装,仍接二连三病倒城头。病者口吐涎沫,四肢抽搐,面目青黑,眼白翻滚……两天之内,已死数十人,翌日又增数十。死者其中,亦有奉旨留守城内的医者。
罗缜面围白巾,指带手罩,随着之心、之行及其他医者,在病人间探检照料。终于,之行持银针由一人口沫中验出了疫种,告知了之心。之心遂携娘子漫山遍野,又喊又叫,寻找对症解药。五日后,在几块大石夹围之中,找到了几株半人高矮、挂着朱红叶片的药草,他当即跳脚欢嚷:“是它是它,娘子,是它!阿红姐姐,之心找得你好辛苦!你怎不大些声应之心?”
罗缜放眼仔细观望,住在这几株药草方圆几里周围的虫兽,皆安然无事,她与相公,果然没有白白徒劳……只是,被之心称之为“阿红”,不知这些将活人无数的宝贝作何感想?
之心蹲下,叽叽呱呱半晌,开始采摘起了药草上的叶片:“娘子,阿红姐姐说,用她的头发在大锅里熬煮一个时辰,那汤就可以救人啦。熬的时候还要把锅放在当街,让药气散啊散,就可以逼退瘟公公吐出的瘟气了啦。”
罗缜亦出手帮忙,笑问:“你的阿红姐姐没有告诉你,不许叫她阿红,她应该有更好听的名字么?”
“咦,娘子你听得见阿红姐姐说话哦?”
看罢,同情阿红姐姐。
依据之心的指点,将“阿红姐姐”的“头发”分成几拨,在高沿城几个四通八达的街头熬煮蒸腾。再取汤封存,送抵各处患者。仅过两日,病患已少有好转;再过一日,瘫软病患中已有人可扶墙慢行。又等数日,所有服药病患均见起色……
“良大夫,您真是高明,您救了咱们高沿城呢。”
“咱们高沿的百姓,都得感谢良大夫的再造之恩了……”
诸医生围拢上去交口赞服的,是良之行。
良之行欲语又止,目询罗缜。后者摇首,牵着之心到另一厢喂人服食药汤。她想要的相公,从来就不是一个诸人心中眼中的英雄。
十几日后,之心跳着大叫:“好啦好啦,瘟公公垂着脑袋走了!不会再有人死去啦!……娘子,你怎么啦?”
罗缜任着抱着,方才听闻终于过去时,险些瘫软到地:无事了。尽管事前有过想象,但她亦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多生命的死亡。如果没有设法利用皇权使全城的居民撤离,那该是怎样一种人间地狱的场面?
生命不知何时,就伏下了考验给你。度过去的,是造化;度不过去的,是劫厄。原来,可以健康活着,如此美好;可以与相公相依相偎,如此值得珍惜。
大疫后二十余日,所迁百姓陆续回都。
三十日后,玉夏国君率宫人回宫。
一场毁灭性的大疫,死仅百余人,不可谓不是神迹。玉夏国君设坛感念上苍庇佑之后,自对远程赶来示警的杭夏国六王爷百般重谢。杭念雁懵懵懂懂受了一番最高礼遇,起程返国。
国相上表,言此次大疫折损可谓轻微,除上苍萌顾,邻国友好,尚须恩泽留守在此的将士及医者,抚恤死者,嘉奖生者,其中,又以想出克疫之法的医者最该享受国君荣宠。
龙心大悦的玉夏国君自是一一准奏。
所有驻守将士皆调升三阶,赏金一百。所有留守医者,皆获赏赐。而良之行,一日之间以“神医”之名闻达天下,虽婉拒了国君进御医院任院首的封赏,仍赐宫外医苑一所,以医治天下百姓,造福苍生。
“之行,这是你的医苑哦?这里漂亮喔。”之心摸着梁柱上的雕饰,“之行喜不喜欢?”
之行看大哥在地上滚爬过一圈,不知从哪里给脸上蹭了一块灰尘,含着笑意给他拭了去,“其实,这些都该属于大哥。”
“为什么啊?”
良之行还未答,进门来的罗缎已经撇了小嘴对身旁人道:“姐姐你看了么,这呆瓜对姐夫远比对我要好得多!”
“珍儿!”之心见了娘子,扑上来便给抱住,叽叽哝哝撒娇开始。
罗缎好一个酸气冲天:“呆瓜,看见没有?你最爱的大哥最爱的,是我姐姐!”
“不用吃味。”之行轻拍了拍她艳丽如桃花的颊,“成了亲后,也会如此。”
“ 呃?”
“不明白?”
“ 呃。”
“成了亲之后便明白了。”
“ 冷面呆瓜,谁要和你成亲!”
“不想和我成亲?”
“你想得美!”
“如此想和我成亲?”
“ 你想得美!”
之心在两人之间插来一颗大头,好奇道:“之行,你想亲缎儿是不是?”
“爹和娘已经接受了相公,你和缎儿的婚事他们也没有理由反对,现在的不松口,只是面子上抹不开而已,你只需稍加努力,就会抱得美人归。之行,届时,你是该叫我大姐还是大嫂?”
罗缎尚在矫情:“姐姐,人家不嫁他啦~~”
“咦,我只说过之行可抱得美人归,可说这美人是谁了么?”
“大嫂没说。”
“那为何有人领认?”
“许是脸皮厚了些。”
“冷面呆瓜,你闭嘴!”罗缜顿足,“还有姐姐,你们联手欺负我!”
善良的之心为妻妹出头:“缎儿,你不要怕喔。”
“姐夫……”罗缎无限感动。
“缎儿,你不要怕之行不娶你,之行一定会娶你啦~~”
罗缎的感动瞬间摔成四片八瓣,欲哭无泪:“姐夫,我何时说怕这只呆瓜不娶我来着?”
“你是怕喔,就像之心怕娘子突然不见一样,你就是怕之行不娶你啊。是不是,娘子?”
罗缜对着相公纯美的憨笑绽开嫣然:“相公好聪明喔。”
“啊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