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样的一个姐姐,又岂是我愿意的?谌霁低叹:“微臣臣是什么样的人,自己都说不清楚,或许是太子高看了微臣。”
“本王看人的眼光还不至失准至此。且本王可以万分肯定一点,你面上淡漠,实在是个重情之人,尤其家人,在你心里占着极重的份量。说到这里……”行走间,傅涵忽地一叹,“若是本王在父皇面前再多坚持一些,说不得可以使令姊不必再入孝亲王府。”
谌霁淡哂:“宫内奇禽良多,有诸多的学舌鹦鹉,太子还请慎言。”
傅涵恍似初觉,警望四遭,喟然道:“你总能适时提醒,本王何其有幸?”
“太子过奖。”谌霁欠首道,一道警声于心际鸣起:重视家人,太子如此看他么?这似乎并不是一桩好事。
听见那一阵琵琶铮铮之音,傅洌既惊又喜,双足当即趋疾。不一时,园内水边,八角小亭内,白衣佳人斜抱琵琶,宛如梦中景象扑面而来。那样的美景,使他屏息驻足。
只是,已近曲终。一气铿锵尾音过后,琵琶声停。
“阿墨。”他唤。
谌墨回首,笑语嫣然:“姐夫夫君好。”
他缓缓走近,俯视那丽颜,唇角噙笑:“今日的胃口还好么?”
“很好,你派人送来的贡果果然开胃。”
“若是喜欢什么东西,只管告诉我,我都会弄来给你。”这样的宠一个人,尚是首次,宠这样的一个人却是得心应手,像是早已做过了千万遍。
谌墨大眸儿溜转:“任何东西吗?”
“但凡我能做到的。”
“因为负疚吗?”
他唇际笑纹微窒:“你硬要这样说,也可以。”
“你对姐姐,也是这样的罢?因不能爱她,所以宠她。但你的宠,招她爱上了你。”
“是么?”
“姐姐生在深闺,你怕是她见过的第一个外姓男子,且还是她的丈夫。有你这般温润如玉又宠她如斯且理所当然地要去仰慕爱戴的男子,要她不爱,怎么可能?但你能给她的,却是除了爱情以外的东西。姐夫夫君,你的温柔,你的疼宠,是世上最利的剑。”
他默了默,道:“在成婚首日,我和你的姐姐,已有了共识。”
“如你对我说过的以兄妹相处?”谌墨眉眼一寒,“你是在告诉我姐姐此后的动情动爱是咎由自取还是自取其辱?”
满腔柔软情怀遭此冰冷对待,傅洌心内也起了恼意:“你这样说,是怨本王对令姊太好?我该置之不理,还是不闻不问?”
“你若置之不理,她或许不致动心。你若不问不闻,她或许不致招死。你没有不问不闻,却任她自生自灭,你对她的‘太好’,仅是金堆玉砌,锦衣玉食。她在你的王府,做你的王妃,你的‘宠’,你的‘好’,可把‘保护她’囊括其内?”
她眉冷目冷声冷语冷,字字直如寒镞,尽数钉在了傅洌心版之上。他怒了,冷冷道:“你的提醒,本王记住了,本王自当谨言慎行,切忌不慎对你太好太宠!”
王爷的拂袖而去,亭内两个丫鬟均吓得变了脸色:“王妃,奴婢还从来没有见着王爷发过恁大的火……”
“这下见着了不是?”瞬前尚一片寒冷的冰颜,陡然眉眼生春,粲灿转暖,她笑道,“昭夕,将西域蜜桔再拿来几个给本王妃享用。”
姐夫夫君,这样就怒了么?可是,你我的战争,才刚刚开始呢。她向那道背影发去悠然激战。
那边,孝亲王一路寒风瑟瑟。
“王爷,王爷……”向来好性的主子起怒,一干婢仆尽是退避三舍,唯有管家顾全亦步亦趋,不离左右。
“何事?”傅洌戛然止步,致使一步之差的管家险把鼻端触上主子脊骨。
“那个……奴才是来说,王妃她准备在后园开建一个莲池……”
傅洌细长的凤目内怒焰灼灼,几乎将自己的这位管家面上烧个透洞:“这样的小事,也需要本王指点你么?本王的管家何时这般不济事了?”
天啊天啊,王爷是真的怒了,不然哪会一气说出恁多话来?顾全好生诧异:“可是,王爷,您素不喜欢在府内大兴土木……”
“府内的事,本王什么时候过问过了?”
“可是……”
“你若再‘可是’下去,本王会怀疑自己用人不当。”
顾全恍然大悟:“奴才知道了,奴才明白了,府内大小事,尽交由王妃做主就是!”
“下去!”
可是,就算把姨小姐最爱的“澄湖”给占用了,也没有问题么?这未能出口的话,嚼烂在了顾全管家肚子里,成了一道为期颇久的悬案。
真正的宫廷宴筵,原来是如此盛大隆重。相比之下,此前的那场的确是“家宴”了。
昌乐殿上,先是百官鱼贯而入,赏过一曲歌舞后,皇上、皇后率太子、太子妃驾临,精馔佳酿络绎呈上,在若有若无的丝竹伴鸣中,天熙帝龙口启开,言明此次席筵主旨。声落,管乐大起,外间有人踏着乐声进殿拜谒,百官贺颂之声此起彼伏。至此,宴会伊始。
置身此中的谌墨,不管是仰目佯装专注,或是垂眸扮作淑良,都是百无聊赖。人声乐声入不得耳,人影杯影进不得眼,真正的充耳未闻,视而不见,连坐她身旁的傅洌何时抽身离去,也浑然未觉。
“墨儿,墨儿!”蕴着怒意的低嗓连连响在耳根,不知是第几声时,谌墨一对秋水明眸才聚拢回来,睇清了近在咫尺的脸颜。
“爹?”
“这是什么地方,你也敢如此打混?”云伯侯微欠上身立在桌前,闷声,“王爷呢?”
王爷呢?是咧,王爷呢?谌墨四处环顾一遭后,摇首:“女儿不知。”
“你......”谌始训豹眼狠瞪,“你是怎样为人妻的?”
谌墨懒懒咕哝:“姐姐善为人妻,不还是丢了性命?”
“你......”
“父亲大人,振兴父纲,此时此时似都不适宜。”她善良提醒。
谌始训深吸了口气,记起此来初衷:“你还好么?”
“还好。”
“王府不比别处,好自为之。”
“父亲大人教训得是。”
“你……算了,你二娘就在那边,若是闷了,找她说说话,为父走了。”云伯侯持杯,走向一干同僚。
这老爹?怎么会以为她会闷到找“二娘”闲话的地步?何况为父者才一离开,旁边的空缺立即有人递补。
“孝亲王弟妹。”
“太子妃好。”谌墨起身福礼。
“快坐,我过来可不是为了让你拘礼的。”四大家族中云叔侯武谦予之独生爱女武业,是为太子正妃,“首次参加这样的宴会,很闷罢?”
谌墨落座,妙目顽皮眨眨:“太子妃如此说,想必我们心有戚戚焉?”
武业螓首略低,悄声道:“应该说是英雄所见略同。”
“错。”她瓠犀半露,“是美人所见略同。”
两人低低笑开。
谌墨勾起案上雕龙附风的银质酒觚,“为我们如此的意气相投,饮了这杯如何?谌墨敬太子妃。”
武业也举杯:“弟妹要见谅,我只能沾沾唇,太医说我此时的身子不宜饮酒。”言间,纤指抚上了小腹,粉面含羞。
她美眸大睁:“太子妃有妊了?”
“已经两个月了。”武业面上的娇羞渐为忧愁替去,“但这个孩子能否平安临世,还要看上苍的慈悲。”
皇家龙种,有人百般珍惜,有人百般惦记,一个长成的生命尚且可以在须臾间魂飞魄散,何况一个尚在母腹中的胚胎?见美人愁云袭来,谌墨不免心生怜惜:“太子妃有妊的事,有几个人知道?”
“昨日,御医已然确诊了,该知道的都已知道了罢?”
“皇后曾亲育过三个儿女,又是太子的亲母,对如何保胎养身想必颇有心得,太子妃何不求教?”
武业美眸一亮:“你是说……”
她梨涡浅现:“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武业愁容顿去,笑道:“我就知道,弟妹会助我的。”
她嘟唇:“纵是谌墨不说,太子妃自己也会想到,只是一时间关心则乱,当局者迷了。”
“或许如此罢,这种事我也只能找同是四家出身的你来商量。”一块心事去了,太子妃开始有了闲谈的心思,“你可见过云阳公主了么?她虽不及你,可也是咱们元昱皇朝的上等美人呢。”
“是,是呢,上等美人。”云阳公主?何许人也?她忒是茫然。
“云阳公主是已故慈定皇后所生,慈定皇后的陵墓建在常州,她在常州为母守陵,于半年前满了三载,完成大婚之礼,这一次进京该是不会走了。公主和她的新婚驸马站在一起,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新婚驸马?又是何许人也?她点头:“是,是啊,天造地设。”
“这位项驸马的父亲是我朝的威赫大将军项荣,当年曾从虎爪下救过先皇一命,先皇在那时便许了项家一个公主,这桩婚事也算是天作之合了。”
项荣?她一怔:“驸马是项家的?”
“原来弟妹不知道么?这位项漠驸马……”
项……漠?谌墨倏抬眸,重重觥影人声,层层百官环围中,一道高拔形影赫然入目……真的是他?云阳公主的新婚驸马?天昱皇族新诞的娇客?
耳畔,太子妃犹在侃侃而谈:“这回的宴会是为了贺云阳公主回京及新婚筹办的,她是慈定皇后唯一的骨肉,皇上对慈定皇后向来敬爱,对公主难免爱屋及乌……”
原来,这堂盛宴中,“他”占得恁大的份量?谌墨弯唇而笑。
恰在此时,那高拔形影似有所觉,越过重重人影目光投来,看见那个风华昭昭的宫装美人,深邃的眸心当即满填错愕。
恭喜。谌墨笑意未除,遥摇举杯相示,饮尽半盏残酒。
“驸马,驸马?”云阳公主的柔声连唤,唤回了夫婿走失的心神。
项漠敛息,对妻子回之宽慰一笑:“公主有事?”
“是太累了么?这宫廷的席宴由来最能折腾人,要不要云阳向父皇请命,咱们先行回府?”
项漠竭力使视线不再向那处投去,瞥过四遭后,道:“此宴是皇上专为公主设下的接风宴,那么多人为公主而来,早退恐是不妥。”
云阳公主温婉浅哂:“驸马觉得不妥,便是不妥。皇姐在那边,我过去问候一声,可以么?”
“公主请便。”目送娇妻娉娉去后,他目光兜转,那地已不见那道绝色丽影。
难怪近来听不见她在江湖逞怪作乱的消息,原来是回了侯府。她是侯爷之女,在皇家筵席上出现并不突兀,只是,以她的性子,怎受得了此间形同拘禁般的礼教与规范?
听说宴后尚有宫廷乐坊精心排练的戏目上演,并有来自宫外的杂耍班子登台献艺,这场皇家华筵势必是要月到中天才会歇止了……好无聊呢。
谌墨意兴阑珊地出了昌乐殿,殿外的御花园内早有三五成群的贵妇各踞亭台小榭优雅笑语。她无意加入,只得沿着回廊,向夜色深浓处行去。
“孝亲王妃也是一个人么?”
谌墨稍怔,半晌方想起,这位立在廊上宫灯之下面目英俊的男子是广怡王,当今皇上最幼的皇弟傅珏怀,也是江南第一美人碧月橙的夫君,遂屈膝一福:“广怡王叔,好巧。”
“是巧呢。我们,应该算得上同是天涯沦落人了罢?”
谌墨黛眉浅浅颦起,唇际似笑非笑:“但不知使王叔滋生这等感慨的,是哪桩事?”
广怡王淡哂:“大家心照不宣,不是么?”
“恕侄媳愚钝,侄媳并不知几时与王叔有了这一份默契?”
广怡王定定视她良久,方道:“较之令姊,你聪明太多。”
“原来,王叔早前便有和侄媳妇‘说心事’的习惯么?”谌墨秀眉一抬,雪色容颜浮起淡淡揶揄,“但王叔还是别太相信我得好,有时连我自己都信过不自己呢。”
傅珏怀一笑:“若如此,本王劝你莫沿着这这条路走下去了,到尽头,看到不该看的,听到不该听的,对一个连自己也信不过的人来说,是很残忍的一件事。”
“侄媳承教。”谌墨从善如流,当真踅足回走,步态含蓄优雅,悠哉如闲庭散步。
望那道纤长的秀影,广怡王幽深眸底有一丝光亮明灭掠过:也许,她是一个机会?
“墨儿。”
该来的,还是躲不过。行走中的谌墨叹息回身:“项大哥。”
项漠一愣。月光之下,一袭精丽宫装,满发璀璨簪环,如斯美艳不可方物的她,几乎觉得是陌生的。记忆中的那方形影多是男装来去,小节不拘,自如如风。
“你回到侯府了么?”
“这么说也可以。”谌墨嫣然,“恭喜项大哥得娶如花似玉的公主。”
项漠涩然,是上天罚他么?偏偏在这样的时候遇她在场。
“与公主的婚约,是父亲订下的。”而接受父命接受这桩婚姻,是失去了她的他:走回原有人生,做回孝子忠臣。
“我还以为项大哥会与东方姑娘结成连理。”
“文香她……”项漠想起那个伤心别嫁的女子,面色黯然,“她已为人妇。”
她莞尔:“近来真是喜事多多呢。”
“你……还好么?”对文香,有挥之不去的愧疚;对眼前人,却是终生不去的悔憾。
“原来云阳驸马与孝亲王妃是旧识?”树影内,步出了广怡王,要笑不笑,“故人重逢,不该如此平淡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