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真如此说了?”肆意惊问。
谌墨对着一盘干果,十根纤纤细指飞快剥壳取籽,两排贝齿卖力大嚼,忙中偷闲地将点了点头。
肆意煞是讶异:“我记得打草惊蛇不是你的个性?”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韬光养晦。”谌墨用茶水送下口中食,淡淡道,“想起姐姐就那样死在那个茹芳苑里,我无时无刻不在忍耐将孝亲王府付之一炬的冲动。我在众家皇子皇妇面前对碧月橙明明白白地释放敌意,若元凶是她,她必定要想方设法把我除去;若凶手另有其人,则将因之对我卸下警惕。不管如何,只有对方率先动手,我才有可能找出端倪。”
肆意忖了忖,倒也无可厚非,遂道:“那你对那些皇族贵妇的示好,也是为了今后在皇家这一亩三分地内的便宜行事?”
谌墨摇首:“看到她们,我想到姐姐,想到她们家中或许也有一个甚至多个与她们争夺夫君宠爱的女子,想到她们镇日如一只金丝雀般在人前荣光人后落泪,我对她们的好,便是真的。”
“或者,她们人前笑靥如花,人后毒如蛇蝎,处心积虑地除去与她们争夺夫君宠爱的女子。”出身侯门的一大好外,就是这等情形数见不鲜。
谌墨很难否认,笑道:“始作俑者,也是男人不是么?”
肆意捧颊一叹:“有点偏激呢,我家小墨墨。”
谌墨笑色一灿:“扫兴的话题不谈也罢。言归正传,接下来我仍要借助于你的肆意堂帮我查一个人。”
肆意秀眉一挑:“已经在查了。”
有友如此,夫复何求?谌墨扑上去抱住她细致玉颈:“我有没有说若你是男儿,我非你不嫁?”
肆意咧嘴:“你我都不是男儿,可你仍然是我最爱的小墨墨!”
两人惯常玩谑,百无禁忌,在地毯间滚成一团。
忽然间,肆意想起一事,笑颜一敛:“碧月橙这个女子绝不是面上的娇柔无害,你大意不得。”
肆意回座淡哂:“若当真是娇柔无害,又岂会在名声尽毁之后,还能将皇家贵妇做得优悠自在?”
“有道理。”肆意颔首,“既不合伦理,也不合常理,人家却能做得风生水起,怎一个剽悍了得?”
谌墨丕地坏笑:“咱们到天水一阁来为得可是娇滴滴的美人,尽谈这类话题岂不扫兴?天水一阁里没有江南第一名妓柳暗,有名满京城的高楚楚,冷落美人,罪大恶极,绝非我辈之所为。”
肆意恍然顿悟,跃身扬声:“楚楚心肝,快来侍候你的一对小情郎~”
“是,两位情郎哥哥,楚楚来了。”帘栊挑起,娇声盈耳,妙影扑怀,楚楚动人的京城名妓高楚楚明艳登场。随后,室内虽未上演惯常的旖旎景象,却琴瑟和鸣,酒酣歌热,别一番其乐无穷。
谌墨回到王府时,已是戌时将尽。寝楼半明半暗,室内一盏宫灯留存,灯下一个垂髫丫头捧颊瞌睡。
谌墨浅拍了丫头肩头一记:“秋夜风凉,快下去睡罢。”
“啊?谁?”小丫头被惊醒,又未能全醒,瞪着眼前雪衣绶带的美貌少年,挂着一道口水的嘴巴张得老大:是天上的仙人?还还是花里的妖精?
“你是叫昭夕罢?”谌墨径自甩衣坐上,“本王妃的随身丫环?”
“您是……是王妃?”听到了琼玉相击的清丽声嗓,看清了了灯光映照下的美人脸面,认出了眼前人是自己那位绝色无双的新主子,霍地站将起来,手忙脚乱地行礼,“王妃,您怎么穿……”成这个模样?话到喉口,不敢没大没小的问出口。
她的主子甚解人意:“这样不好看么?”
“好、好看。”太好看了,天底下怎会有这样好看的人?
“好看就好。你既然是我的丫头,就要记着主子的习好,我今后外出多穿男装,多给准备几套出来。”
“是,奴婢知道了。”
“下去睡罢。”
“奴婢侍候王妃梳洗……”
“我自己会打理一切。”谌墨拔上头上玉簪,满头的发如黑缎泻下。
老天爷啊。昭夕一声倒息:“王妃,您比前王妃还要美……啊?”掩口不及,小丫头吓得面目失色,不如如何是好。
谌墨却不以为意,只问:“你侍候过已逝的王妃?”
“不,奴婢不是前王妃的贴身丫头,但奴婢的手仍然很巧的,奴婢会梳头、挽髻,还会……”
“很好,以后好好做事就是。”她道。
昭夕心臆一松,泪儿险险滚落:“王妃,奴婢一定会尽心尽力伺候好您的!”
她颔首:“我相信。”
主子的嫣然一笑,又将小丫头的魂给笑飞,傻呆呆忘了今夕何夕。
“你既然不想去睡,索性陪本王妃说说话罢。”谌墨决定人尽其用,“你们的前王妃是如何做王妃的?多说一些,供本王妃稍作借鉴。”
“是!”昭夕喜不自禁。
长夜无聊,谌墨听着姐姐的种种,全当滋润身心,直至东方泛白才去睡下,醒来时秋阳正高。
简单梳洗过后,她再入茹芳苑。
姐姐在这个地方住了三年,如今人去楼空,院中的花草树木,室内的挂件壁饰,无不透着玲珑心思,依稀间仍闻得到昔日佳人的温馨气息。
绿纱罩窗,玉珠垂帘,东墙整面以书垒就,墙前一张长条书案,案上四宝个全,案前青竹圈椅,每一个寂寞长夜,便是坐在此处,以诗词文章排遣时光的罢?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住在一个没有爱的世界里,尚能对人生抱持着一份柔美情怀,如此的姐姐,怎会引发他人的杀心?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素笺如雪,留墨如是。谌墨不是第一次踏进姐姐生前居处,但每读案上留笺一次,心便抽痛一次:一场愁梦,斜阳深院,姐姐必然皆在翘首等待着一个人的出现……一千多个日夜里,有几回得以梦圆?
“花深深,柳阴阴,度柳穿花觅信音。君心负妾心。怨鸣琴,恨孤衾,钿誓钗盟何处寻?当初谁料今。”
姐姐,聪颖剔透如你,也是痴傻太过……
“谁?谁在里边?”外间杯盘落地声后,一女子惊惶问声传来。
她挑眉:“你又是谁?进来。”
“王妃?您回来了?您……奴婢给您请安,奴婢好想您……”窗外已是嘤嘤哭起。
她啼笑皆非:“想我还不进来?”
“您不是王妃!”因她语中的笑意,窗外人登时醒悟,瑟缩着盘上窗际,露出一张怯生生的小脸,“您是新王妃?”
敢情方才是拿她当成姐姐的鬼魂了么?“你是已逝王妃的贴身丫鬟云乔?”从昭夕口中得知了这个存在,先前来过几回,都与这丫头错过。
泪痕犹湿的小脸可怜兮兮地垂点:“新王妃……不,王妃,奴……”
“你将姐姐的居处保持得很干净,谢了。”
丫头垂首,呐呐道:“王妃去后,总管一直没给奴婢发派到别处,奴婢只有这点活做。而且王妃生前待奴婢极好,奴婢能为王妃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姐姐待人一向是很好的,是不是?”
“是,王妃待下人向来和气。”
“今后这一处的洒扫,仍要有劳你了。”
“王妃这样说要折煞奴婢了,能为‘王妃’做些事,奴婢万分乐意!”
谌墨也不去指摘小丫头称谓的混乱,道:“做完了这处的事,就来我房里帮忙罢。”
云乔惊喜瞠眸:“您要奴婢侍候您么?”
她浅哂:“不愿意?”
“不不不,奴婢求之不得,只是管家不要奴婢接近新王妃……呃,奴婢是说……”言多有失,云乔当即不安。
“我会向顾总管把你要来,你只管做好你的份内事就好。”只是个丫头而已,那位总管事顾全还要如此刻意安排,端的是“顾全”大局呢。是怕家宅不宁么?。显然不是多虑。因为,自她嫁来的那刻开始,这座家宅便注定难以安宁。
“阿墨。”
垂柳下,谌墨仰望树隙间的一丛蓝天,闻得身后脚步声近,一起到来的,是三日不见的“夫君”。
傅洌驻足,望着玉立前方的伊人。
她的身形较一般女子略高,一袭雪白色色开襟长褛,更显纤细修长。内着鹅黄中衣,下系同色褶裙,腰束玉色宽绶,发缠同色丝带。柳影婆挲中,黑发玉貌,绝世无双。
“姐夫夫君?”
由她口出吐出的那玉石相击般的四字,迅即令他一腔尚未成型的迷思悉数弥散。姐夫夫君……无论是“姐夫”,还是“夫君”,他竟都是无福消受。
“本王听你的弟弟说你的胃口素来不好,今日宫中分了一批新鲜的贡果给府内,丫头已给你送到房内,不想进食时,用来开胃罢。”
冰娃娃小弟么?她瞳仁一亮:“姐夫夫君今日看到谌霁了?”
“他是太子的陪读,宫中见是寻常事,令弟很挂念你。”那张素来冷如冰雕的面孔谈起他家姐姐时倒不失柔软,想来彼此感情极好,“本王记得明日是你的回门之日。”
“是呢,也是云伯侯爷发狂的日子。”若侯爷大人见到他翘首盼来的孝亲王妃时,面上的表情定然是精彩纷呈,期待呢。
他一怔:“云伯侯不晓得你们姊妹易嫁之事?”
她笑意难掩:“明日便晓得了。”
他随之扬唇:“那明日本王可要好好看看了,届时侯爷地如何发狂。”
她意外:“姐夫夫君也要去?”
他长眉微紧:“女儿回门日,不都应该有夫君陪同的么?”
女儿回门,或许都该有夫君陪同没错。但前提是,这位夫君将这桩事当成当日的头等大事。否则,便也只能遭遇夫君的忽略了。
第二日,车马已备,谌墨在姐夫夫君的手臂相助之下登上车轿,才安坐下来,忽听马蹄疾响,有人跪落尘埃:“禀孝亲王,广仁王有请孝亲王爷过府议事。”
“广仁王?”傅洌长眉微蹙:老五有事都是自己登门,何时需要兄长去走一趟了?
来者俯首,将手中物举过头顶:“这是广仁王爷的请帖。”
两兄弟说话还需帖子相请?车内的谌墨听得纳罕,挑开侧窗挂帘,正见那送信侍卫将一橙色折笺放进“姐夫夫君”掌内:“天家恶魔”穿衣喜欢明丽张扬,用物也偏好色彩绚烂么?